谢云流连忙持剑回挡,直到看到李忘生嘴边少年特有的的细小绒毛才心头一悸,他和“年轻的李忘生”相距不过寸许,呼出的气息氤氲一片白雾。谢云流对敌从来不曾后退,但此刻下意识想要退开两步。心想:难道自己在怕这个心魔吗?分明不可能。这不过是幻影,剑尖穿过之感都不真实,除非——
心魔伸手搂抱住了谢云流。
木剑孤零零地持在谢云流高悬的手间,它的主人似乎化作了一尊风雪里僵硬的雕像。
谢云流只觉得胸口元炁炸入了一枚火星。冰天雪地里爆得他浑身哆嗦。耳畔就像有一根“铮”地拨响在空气中的旧弦,激起前尘飞扬。他眼前阵阵发黑,全身血液都像是活过来似的争先恐后往心头涌去,知道自己终于还是放那条毒蛇出洞了。
谢云流运气成风凝于掌间,朝心魔用尽余力猛然一击,愤然断喝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竟敢变作他的形貌,行这等不知廉耻之举。力道之刚猛,引得地面隐隐震动,阵法摇摇欲坠。心魔在空气中四散成灰。谢云流后退三步,每一步都在刚硬的冰面踩下一枚深嵌脚印,抱剑横胸,犹带喉间血腥负气,令道:“李忘生,开阵,离我远些!”
李忘生自然将刚才心魔如何变化动作,如何起身搂抱,又如何被谢云流挥掌击碎尽收眼底,仅有的一丝难堪也随着谢云流的决断而消散。沉寂心头仿佛有浮滓翻上来什么,却因为时光良久辨不出何种感受,只咂出一点冰凉雪味。他眼神一敛,依言抬手掐诀,步罡踏斗,乾坤阊阖阵的琉璃静世界屏障破开,吹入华山的猎猎风雪。李忘生的白玉云展悠然垂下,还是无喜无悲的元道首尊,遥遥一拂,权做拜别之礼,知道今日已无法劝服师兄回山见吕祖,那只待来日罢。
“师兄,保重。”
李忘生一直退到数丈外的避雪庐中,方才抬起右手,看蔓延上右手腕的青痕,此刻已渐渐麻痹,却依然无法导出这一缕窒涩的内劲。难道要他也用那分魔之术,才能化解?李忘生还未细想,忽然感到一股熟悉气劲自身后而来,那并非杀气亦非掌风剑气,而是谢云流虚浮脚步的靠近。
李忘生回过头之时,谢云流正一手攥住心口的夜行黑衣料,另一手支于门柱不至于倒下,发梢该是沾了汗水,又被风凝成冰,冻成小绺,衬得眉目更显凌厉,闭目垂眸,语气冷硬:“叫你走远点。”
谢云流神智似有些发懵,看起在跟蛊毒相斗,无多余闲暇之思,只能勉强维持着清明。李忘生想着谢云流方才朝胸口拍击一掌,想来自损良多,暗自一声叹息。想上前两步捻一诀清心式,驱去谢云流周侧的靡障,却顾忌着谢云流的抵触猜疑,没贸然动作,只问:“师兄,可有妨碍?”
谢云流眉间若蹙似苦痛,一缕青黑之气自头顶伴星穴冒出,强忍不耐道喝道:“快走!”
李忘生心道分明是谢云流自己过来的,堵在门口,然听了谢云流这话,还是依言走出。这些年他心心念念的解释都凝在短短的几句话中,对方犹自抱疑,便无话可再言,谢云流倚在门边、李忘生走至谢云流身边,不知不觉轻叹一声。那叹息里似包含了太多东西,钻入谢云流耳中,令他猛然一阵激灵。
擦身而过,目光点汇,鬼使神差般的,谢云流伸出手将李忘生一把抱入怀中。他浑身滚烫如沸,只觉得捞了一件清凉缎子般的物件纳于胸前。习武之人的呼吸缓慢深重,谢云流长长地送了一口气,强自压抑着眉间翻涌的黑气。他依稀辩得自己搂抱住的是李忘生,自从导气元炁至心口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尝过这种并非裂心剧痛而是心煎如沸的滋味。他必须要抱住一个什么,柔软的,清凉的,有温度的。
李忘生眉头一皱。这些年他的道行已深,接任掌门时考较的幻象斑斓相较之也不遑多让。他被谢云流半搂着,只是平推出掌,按在谢云流的檀中大穴上,却并未发力,顾念着不想伤了他。道家清心之法,心死神活,万念不起。他的心思不会波澜一分。
本该如此。
直到李忘生手腕上的青痕猛然传来一阵剧痛。化不开的魔障仿佛滚油自指间开始灼烧蔓延,痛得李忘生几乎真气逆回。那股热意自指间经络开始蔓延流转,内劲搅碎,右手几乎麻痹。李忘生暗暗运气调理,试图将它重新压下。这么厉害的毒,这些年师兄究竟和它搏斗得多辛苦。
思忖间,右手拇指那枚陈旧的铁戒映入眼帘。很普通的制式,纯阳弟子入门之初都会领到的,上面刻有太极图案。
……化为废墟的院落,一寸一寸抚过的砖墙石地,尘灰蛛网的旮旯角落……他捡到的是谢云流的铁戒。那里曾经是纯阳首徒习武练剑的剑气厅。很多年前,还有人在那里做过荒诞的梦。一个十九岁,一个十七岁,岁月荏苒,往事难追。光阴喑哑,天知地知,此后那仍只是个梦。对方是离开纯阳宫漂泊的孤胆大师兄,他是继任纯阳宫的掌门。鬓添霜,人千里。
往事久冻,铁戒刺目。好似心覆荒苔,唯你能灼雪融冰,再度拥我入怀——
李忘生深深地叹了口气,掌心抵住对方,终于没有再多加一分普通的力道。
人是不会轻易妥协的。尤其是谢云流这样的人。
越是至艰至险境地,越是一次次地超越自我,变得更强,直至出类拔萃的境地。当年中道正道武林千里追杀,各派好手倾巢而出,遍体鳞伤,也挺了过来。
登船渡海,步步昂扬,决绝无回,心智弥坚。
这些年谢云流剑法大进,也钻研了功法分去蛊毒,从未有类似这般厉害的发作。但也不是不能勉力扛过的
可是此刻,谢云流几乎是不加思索地拉过李忘生一把抱住,简直理所当然得像很多年前,拉过师弟去太极广场试剑。他无暇去想这都是为什么,反倒有种潜意识里的熟悉之感和安心之感。他的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此刻并不适宜,可是那声音就像大浪潮里的小浪花,顷刻就被他想要紧紧抱着对方的大浪给淹没了。直到他听到李忘生的声音在耳边质问:“大师兄,你在做什么?”
谢云流仿佛被一盆冷水淋头:是啊,我在做什么?
他看着自己抱着李忘生,想要借对方舒缓自己心口蛊毒煎熬。不禁一骇。
多年前的事,谢云流并没有记忆,那时他唯一感觉的只有热,一张静字未写完,便失去了意识。但即便如此,后来五毒女子告诉他的事,还有自行探查元炁交止情况,都令他心中震悚地推断出发作时究竟有多剧烈。如今是他功法大成才能勉强保有意识,那么,再也不要被蛊毒所控——在谢云流的心中,自诩大丈夫行事,至情至性本就无愧于心。憎恨李忘生也恨得坦坦荡荡。用剑来说话,而非是以这种他厌恶自愧多年的行径。
他这时无法自控。希望李忘生能挣脱开,以李忘生的武功,这并不是难事。可是谢云流又不希望对方离开,能让他一直抱着。两种念头在他头脑里激烈交锋,天知道有多辛苦。他费了很大的自制力才压下涌起的更多可怕念头。他想要去咬李忘生的淡白的薄唇——只是欲,凡俗尘欲,流淌在人古老的血液中的使然天性。如此毫无理智可言,却也难以抵御排遣。除此之外,那股莫名的熟稔感亦令他非常奇怪,好像,梦里,尝过,青涩,洁白……不,不对,即便有,那该是重茂……师弟是练武的,身体可会那般柔软腻滑……不,他不能想这些糟心事——谢云流的头几乎炸裂,为什么李忘生还不推开他?!
李忘生一向沉默,像是一泓深潭,在想什么也不说。谢云流看不透,为什么即便是此刻,他也沉默得像岩石一样任自己搂在怀里,没有任何抗拒之意。李忘生刚才问他在做什么。谢云流瞪着眼,却只看得见对方闭目,眼敛覆着纤长的睫毛,他几乎吐血地想:李忘生你会不知道?你十八岁就明知故问借丹宗结纲心法问我那名五毒女子的事——刚才心魔杂念实体现形,你会不知道?你问我在做什么?你这……你这……小人……打什么主意?
谢云流几乎气得要呕血了。但是在呕血之前,他那些可怕的念头不但没有消退,反而变本加厉地叫嚣着侵蚀他的意识。李忘生琢磨不透的安静顺服渐渐化为一种铜汁般浇灼的快意——这许多年来,他恨的远不仅是李忘生本人,而是他身上折射而出的,中原武林的那副道貌岸然实则依附强权的阴险作态——江湖中不乏清流,然而和皇权紧密相连的,天家骨肉相残,所谓名门正派也只是一堆表面光鲜内里烂透的败絮。仇心和欲火相辅而生,一时间他竟想发狠地放任自己欺下去,把李忘生按倒,然后……
不,不行……他的一只手绕过对方的肩头,一拳狠狠砸进墙面,骨节处都冒出血花,震得雪庐顶部的灰都簌簌下落,那新鲜坚硬的刺痛终于让他找回一点清明,他练武不缀的复仇之心,是为了把那些欺辱过他,追杀过他,害过他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全都堂堂正正地打败。既然那个烂透了的肉糜般的江湖不存公理道义,那就用他手中的剑,用凌驾一切的力量,搏出个分量。打败他们,杀了他们,他们所有人——而不仅是将李忘生当做他们的替代品去发泄。
他收势准备再击,然而一只干燥温凉的手,包住了他铁铸一般的拳,掌中化劲并不大,几乎是被那一拳钉在了墙上。却依然摊开后拢住,像是一团棉花将谢云流的拳包覆。李忘生的右手半麻痹着,忍痛抬起来挡住谢云流自残般往墙上砸的拳头,被这么一钉,整个人几乎被对方抵在了墙上。右手为了疗愈分魔内息,他以真气压服后暂时封闭住气劲,此时那就是一只普通人的手,并没有多少力道。李忘生神色悯然地看着谢云流,对方眼眶猩红的挣扎他又如何看不出。可是师兄那么骄傲自矜的人,怎么容许这种事暴露于人前。他假做不知也是不想让谢云流难堪,方才谢云流是如何处理那心魔形态的?立场非常清晰,看上去也没有起疑,还是他熟悉的师兄的作风。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生事端,轻轻揭过这遭。
可是如果真的不生事端,最好的解决方式该是打伤谢云流,自己离开。但李忘生又怎么下得了手。上次他就隐约感觉,蛊发势必要消解,否则不知会酿成什么恶果。师兄的分魔之法亦是相当厉害,连一股随意拍击出的气劲化到经络之中都无法正常导出,若是所料不差,真正的消解,是要合阴阳导元炁才能……如果师兄毒发解不了,会有性命之危吗?有心相助,然而如今师兄不信他,得想个稳妥法子……
闭关锁念后,李忘生很久没有这种迷惘之感了。他以为自己已然心寂到可以一心求道。可到底没有真正成仙,有些东西还是没法改变。时间只不过年复一年是包裹在外越来越厚的壳,揭开内里的记忆之核,依然洗亮如新。那些至信至敬的孺慕,不知所起的心悸,不愿他受一丝一毫伤害,不恤己身的隐忍承受……从来都没有变的感情,过去是,梦里是,一直是你——你觉得我是个小人也罢,误解也罢,那是你的事。在我心里,你还是当年那个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