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方狂徒,敢扰纯阳?报上名来!”
话音未落,便觉那人针刺般的目光钉在了自己身上,带着浓烈的审视意味。然后移开了视线,似不把人放在眼里的陌生目光,望着他背后巍峨的山门道:“就凭你,还不配。”
祁进神色一变,出鞘银剑更冷几分。剑尖一丝不抖,直刺过去。祁进从小爱剑成痴,这些年刻苦修炼纯阳心法小成,加之从前临敌杀招的经验,剑法实是纯阳五子中最凌厉的一位。吕祖评价他杀伐决断咄咄逼人,不给彼此留余地。可祁进只求伐魔卫道,以剑证心,从不在意得失。
祁进这一剑快得让弟子看不清,像一阵无形的风,那人也静立飞檐角没有丝毫动作。可是在祁进剑尖即将刺至那人身前,忽然感到周身寒彻入骨,铺天盖地的剑意如同浩瀚洋流瞬间吞没了他的剑势。祁进探过那人修为深厚,却没想到竟厉害至此,心中震惊地想怕是连内景经三重的掌门师兄也难讨到什么便宜。祁进咬牙变招,唯快不破,如一羽冲霄,想挣脱浪潮淹留,可任他奋翅飞得再高也被骇浪拍击得力不由心。忽感腋下一点冰凉痛意,祁进自诩快剑,竟未察觉到何时被对方的树枝击中了肋窝。且不说那位置刁钻,且刻意避开动脉筋络,再明显不过的手下留情的轻蔑意味。若是左右偏几分,或是上下捣深一分力道,他的那只手都会废掉。以一根枯枝,收发剑法从心若此,那人不但功法深厚,剑招也实是祁进平生未见的境界。而且祁进隐约觉得那人心法和纯阳同出一脉,只不敢完全肯定,心头窦疑丛生。
一招方毕,那人依然立于飞檐角没有挪动分毫,连剑都状若寻常地持在身前,但祁进却知刚才那剑和他交击点刺过多少次,他已拼尽全力却仍不能近那人身,反而被树枝击中。祁进被迫退回山门台阶,点了右臂止血穴道,伤口并不深,流出的血在雪天很快冻住。群情激奋的纯阳弟子担心道:“祁师叔!”“师父您没事吧!”。祁进回头朝着按捺不住担心愤怒的纯阳弟子们投去警示一瞥,喝道:“都给我退下!”以他之傲又怎甘受此等羞辱,散出余力,灌注于丹田气海,周身紫气更甚之前,以那只受伤手臂挽剑,朗声道:“你这厮有本事扰纯阳,就先跨过我的尸体,我可不会领你手下留的情!”
那人望着祁进将一众纯阳弟子护于身后,深邃眼神中似有几许波澜,顿了顿方冷哼一声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让开。我此行是践与李忘生的约,轮不到旁人来多管闲事。”
祁进面露疑色,一旁早有机灵的弟子大声朝祁进禀道:“师叔,此人不报家门,不纳名剌,只说与掌门有一诺便要上山,甚至连在山门静客室稍待通禀都不肯,这才……”祁进颔首,转而朝那人皱眉道:“你既然是拜会掌门师兄,为何不肯通名亦不尊客礼。我纯阳岂是无礼登徒来去自如之地。今日你若不说个明白,我虽技艺输你,也不会放你就这样轻易上山。”
来人自是谢云流,他在听到“客礼”二字冷然一笑。待祁进说完,忽然身形飘动,冰冷开口:“自不量力。”看不清动作,祁进本就受伤的那只手,持着剑忽然一轻,竟是坠向地面,后面的纯阳弟子传来倒抽冷气声,不是被落了剑,就是剑穗剑鞘被削下一截,有几人还挨了几下,虽然都不是重伤,却也疼痛委地。直到谢云流在山门过招一圈,已经来到众人身后石阶高处,那个“力”字才以充足中气说完。
祁进目呲欲裂,提气纵身便要去拦他,纵然知道他自己用剑之手受了伤,本身功法又不如那人,大概会赶不上,只恨修为不够,却无丝毫惧意。心中也在猜测这究竟是何方来人——忽然祁进想起最近轰动江湖的大事,又见那人没带佩剑,心中一凛暗想:难道是前不久第四次名剑大会前,夺去纯阳剑贴,后来拔得残雪头筹的神秘黑衣人。传言中一刀必杀的东瀛刀术。可是,若真如江湖上沸沸扬扬的传言与掌门不曾掩饰的暗示,还有刚才那似曾相识的心法,此人正是——
可是谢云流已经转身往天梯而去。
忽然祁进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并不大,在呼啸风雪中,仅是刚能被听见,颤抖得连内力都忘了用。可就是这普通的一声,令台阶高处拔腿就走的谢云流生生停下脚步,像是被钉在原地般怔然转过身来。
祁进和其余弟子也讶异地转过头去,山门风雪渐息,门槛旁站着刚赶至的青年,周身落雪还未扫,清俊的眉睫处似有融雪化冻,手不由自主扶着山门立柱,隔着数丈距离,遥遥望着阶上鬓发星斑剑气凌冽的长者,目光深处还有一点点犹疑一点点不信。
“师父?”
谢云流的目光分隔了旁人,凝然望向那多年不见的身形,身量成熟了、容颜也不复少年,梦里的小小身影劈开水流,渐渐远去的哭喊声,赶不上扬帆入海的巨船,又清晰地回到了眼前。
风雪凄迷的纯阳山门,举目白衣飒如雪扬。除了洛风,满座弟子辈还有谁认得出他——纯阳宫大弟子谢云流。
从旁数位弟子,刚才被谢云流落了剑削了穗击了掌的,皆是面露震惊之色,这名看上去冷面威仪的长者竟然就是剑魔谢云流,洛风师父静虚子。年轻弟子都基本知道吕祖大弟子谢云流叛师潜逃,但因为掌门不许随意谈论,所以究竟这位昔年大师兄是个怎样的人,纯阳弟子的想法都不尽相同。面色铁青者有,恐惧瑟缩者有,不平愤然者有,好奇探看者有。
那一声师父,印证了祁进猜测。他心中警钟大作。事实上,在纯阳的剑贴被抢的第二日,李忘生招来他们四人告知事情经过,却未言明那人身份。在离开之际,聪慧如于睿,首先问出“是大师兄吗”时,祁进才醒悟般地和卓凤鸣交换着目光。平素寡言少语不参与讨论的上官博玉看着李忘生,也罕见露出征询之色。可是李忘生避开了于睿和上官博玉的视线,只淡然道:“诸事因果,皆有定数。”便径自离开了三清殿,留给他们参悟。
再后来传来名剑大会被不明身份的黑衣人力压群雄,夺走残雪的消息。那黑衣人从此被冠以剑魔名号。各地陆续出现东瀛一刀流武士。与江湖许多门派发生冲突。剑魔更是到处挑战正派高手,扬言复仇立威。种种信息皆指向纯阳陈年旧事里几乎被视为禁忌的那个名字。
任凭外界波澜兴扬,李忘生压下纯阳宫中种种传言,其余纯阳五子,也按照掌门吩咐,约束弟子不得随意生事,但私底下,都基本认定剑魔便是当年叛逃纯阳宫的谢云流。然而洛风听闻后,竟带着数名静虚弟子下山去了。奇怪的是,李忘生不但未阻拦他们,还令各地驻守的纯阳弟子不得干涉,仅是在传递消息间,思虑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些年静虚弟子一脉凭洛风苦苦支撑,祁进对这个师侄的做法很不以为然,他并非对洛风有意见,而是不喜他坚持的背后时时残留着谢云流的影子。祁进讨厌谢云流:一来,欺师灭祖忤逆师父之人,在祁进心中是不可原谅的。二来,虽然祁进脱离了朝廷,但他在凌雪阁效力期间,已经树立李唐开元盛世正统地位牢不可破的信念,看不惯废帝逆党。加之谢云流回到中原后做的这些事,抢夺剑贴、与江湖同道冲突,四处下战帖复仇,更是丝毫不像正派行事,祁进厌恶之感愈发深重。
如今洛风刚从山下回来,想到他这趟便是到处去寻谢云流的,祁进心中便是气愤,脱口出道:“谢云流这种人也配做纯阳宫师长?洛风,这些年他可曾照管过静虚一分?你莫要执迷不悟。他今日来势汹汹,谁知道是不是找掌门师兄滋事。”
谢云流眉头皱起,不屑于朝祁进解释,便不辨一言,仅是冷哼一声弹指成剑气,直取祁进面门,喝道:“给我闭嘴”。
不提祁进挥剑挡下锋芒,正怒火中烧,洛风的出现和刚才祁进提到的静虚一脉,勾起了谢云流遥远的回忆。想当初他也曾在太极广场教授弟子入门武技。他捡来洛风养育了八年,师徒情分深厚。当时在静虚名下仅有洛风和楼彦两名弟子,想不到这许多年过去,静虚一脉还未断绝。谢云流心中五味陈杂,定定地望着洛风,想知道昔年孺慕敬重他的爱徒,在纯阳宫这个李忘生把持了多年的地方,究竟出落成了怎样的人,还和从前一般无二吗?
洛风没有回应祁进的话,而是深吸一口气,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深嵌的足迹。分开人群,好似昔年泅渡分开入海的水波,终于能穿堑破浪,来到他面前。谢云流在几层台阶上。洛风在台阶下,仍如当初少年至他胸齐处,就着仰视的目光,直直地双膝跪地,眼泪随之而落。
“师父,您终于回来了。徒儿很想念您。”
这一拜,穿过山高海远,破开岁月如梭,谢云流想原来他还在这里等,洛风想他终于等到。
似有清风穿过谢云流空荡荡的胸膛中,冰冷麻木深处裂开一丝缝隙。透入依然一如往昔的纯粹孺慕目光。谢云流深深叹了口气,怅惘平生,辗转漂泊,多见人心冷暖。洛风要保持着这等心念去支撑静虚一脉,这些年该吃过多少苦头,谢云流大致有数。他伸手去扶,道:“风儿,当初我该带你走的,苦了你。”洛风有些不好意思地擦干眼泪,似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大的人居然哭了。可是面对谢云流的刹那,他似乎又变成了八岁时遭逢巨变的小孩,褪去的懵稚和软弱不会再回来,可是攒了多年的泪水还是情不自禁地流出。谢云流扶他起来,洛风神色怔忪,半是欣慰半是恍然,生怕一松手,师父又会消失。
祁进强压下方才被击伤的内劲,揽剑在手,清咤道:“洛风!你铁了心执迷不悟吗?谢云流是叛师逆徒、废帝余党,若他无半分悔改之心,你又当如何自处!这些年掌门师兄表面上对静虚不闻不问,私下里偏袒你们良多,你就是这样回报他的?”
洛风神色已恢复平静,转身朝祁进不卑不亢拱手持礼,道:“洛风一生,为师父而活。更深知掌门师叔化解误会之心。若实在不能两全,甘愿一死以赎。还请祁师叔放心,我定不会辱没纯阳声名。”
谢云流听到“死”字终于变了脸色,斥道:“死什么死,有我在,谁敢动你一分。以后这种话休提。”转而怒视祁进,道:“你这竖子着实讨厌,三番五次相阻,我本不欲和你后辈一般见识。再胡搅蛮缠,休怪我不客气。”
祁进见洛风对谢云流这等忠爱,念及吕祖年事已高,如今游历在外,真身不知所踪。思及教诲切切,常恨不能多尽几分孝心,可是谢云流作为吕祖收养的孤儿,不念从小养授情谊还打伤他,两相较之更是伤怀,替师尊抱憾委屈。祁进恨声怒道:“谢云流,枉你见洛风辛苦寻你,你可想过师尊是如何伤心,你根本不配作师尊的弟子——!”
这下正触谢云流的痛处。他这回上华山,便是前不久答应李忘生的践诺。他言出必行,李忘生帮了他,他许诺了就定然会来。所以不带一个一刀流弟子,孤身一人,来到守卫森严的纯阳宫。他在江湖上既然扬了剑魔的名,回华山便不屑于偷偷摸摸走小路。那日李忘生的话还反复在脑海中回荡,这些年他全凭着一腔负气撑着脊梁。可若是师父并无害他之意,那他打伤师父的冲动之举,简直……今次上华山,谢云流未尝没抱着闯龙潭虎穴之心而来,毕竟他或许可以胜过李忘生,却是无法赢过吕祖,更遑论在他们经营了这么多年的纯阳宫。可他还是来了,一是应约,二是……他已隐隐倾向吕祖不会真的害他,即便有也是李忘生使诈,他万事小心足能自保。三是他在苗疆调查到解毒需与道侣合和栽接之法,若是毒发不解便会愈演愈烈。而按那不知所踪的五毒女子留下的信笺上言,他的解毒对象只能是李忘生。谢云流不明白原因,深觉荒唐,需与李忘生说清楚,再商他事。
可是祁进这番话,直接撕开谢云流心中最深的伤口。令他一时间痛损难禁,下意识挥力狠狠袭向祁进。那一份指间剑气没有约束,有十成之力,祁进本就受了伤,一时气力招式难继,身后又是纯阳弟子。他神色一白,却不避不躲,拦在众弟子身前。洛风脸色一变也欲相阻,可是他离得太远,意识到之时那股气劲已经袭到祁进面门处,眼见祁进就要硬挨那一下,有性命之虞,忽然间一股至清至纯的气劲从天而降,笼罩在祁进和身后弟子周身。力量浑厚,黄钟大吕般铮鸣一声,将那股狠戾剑气化解阻挡在外。整个纯阳宫内,有此等深厚镇山河功力的,如今唯有一人。
谢云流回过头便见山阶数丈之上,李忘生身后跟着数名弟子,朝他走来。李忘生神色依然无悲无喜,口型是他辨认得出的“大师兄”。华山险道一夫当关,谢云流在山道入口处的喇叭口,李忘生在山道彼端,身后都是如潮人群。而他们相对静立,中间只有这条数丈长供一人通过的羊肠小道。好似兜兜转转这几十年,要跨过他们之间牵连的曲幽险道,依然要临渊万丈。从前的谢云流摔过一次,几乎粉身碎骨,差点万劫不复。
如果你真是个小人,我不会再让你把我推下去。谢云流攥紧手中树枝,漠然地想。我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
第六章云松令二
大乌龟悠悠浮沉,在无数个慢吞吞的吐纳间重复着万年不变的动作,却发现坐在池边白衣老道已消失踪影。自吕祖将纯阳掌教之位传与李忘生后,真身云游天下缥缈不见踪迹,山石道人乃是他分身灵识之一,可今日即便那一点灵识也散去。若究原因,大抵是那两股深厚修为的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