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永年说‘到处是偷听的奸细’,不觉发笑。所以并非他不想睡,是晚上出入自由些罢了。皇上交代的事总是要做,他就想不若趁早;这些时与林恒毅一暗一明,将南越王族布在京城的线哨大致摸清,所得消息,亦经由端州府传密呈朝廷。他自己,夜夜忙于往返各处官邸府第,往高墙机关内截取密要;而此事,非林恒毅的作为所能替他分担。
宇文族中,财势足以豢养差遣死士的,三两家而已;若当初永年被害身死,则也是他们之中,最有望推出王权继承者。至后来永年身份公开,李娴明确其迎储之意,暗杀之举方渐告平息。
如今看去,李娴对朝廷的立永年为王,似无非议;不过以她执政多年,深得‘权力’之益,掌中宝轻易岂肯移交他人。武场、书房一再相试,试出新王原来文不成武不就;他越是胸无大志不肯念书,王妃想必越是放心,这名不符实的王爷之位,也便坐得越稳越长。
向前推,假设李娴有心杀了永年,以寡母孤女为政一方,必要仰仗西夏势力;如今看她并无杀意,是不是就表明,她只想延守宇文一脉的功名富贵,而无联夏叛国之心?
那么京城□□,唐棣和宇文家族暗中勾结,亦是从中各取所需了---互相利用,打击自己朝中或辖地的潜在敌对势力。
同样有阴谋,却无关叛国。
若果如此,永年之语倒真成了至理---人生不满百,江山社稷终落谁手,拼的原来是,谁比谁命长。
这样,似乎自己可以交差了---永年暂保无险,京城里的细作名单皆照实呈送,留下还做什么?
一阵北风刮过,又忍不住咳了两声。
自从来到,昼夜消耗甚剧,可没有遇过正面冲突和受伤。或许最近是过于劳累了,都攒到今天;又心里激了气。
回到家,问公孙先生吧。想到此,展昭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回去的真实盼望,竟然比他一直所以为的,要强烈许多。
回来永年果然等在房里,手背后正焦急踱步。一见他即扑上前,先接下手中药包,问是怎么煎;又叫人传膳,叮咛展昭,是特选给他补身的饮食,让吃了才能睡。说完不管对方反应,赶开从人跑到小厨房,自己守着风炉小扇煎药。
理直气壮地想,昭不想让别人知道,所以我亲自来。
隔着层纱布将药汁滤到碗里,添水再煮一道。永年手持一根超长筷子,往药锅里越搅越狠。
我发誓将来,不要你生病时只能躲起来煎药。
发誓要你夜夜好眠到晓,不因那些琐碎人事,忧心操劳。
我若能相守,绝不与你分;不效皇椅上无情的君王,一句‘国者为大’,便要你地角天边,舍命相酬。
发完誓,锅里已捣得稀烂。把两碗药兑匀,澱去渣滓,少不得又一番折腾。
端回房,展昭已睡倒在案上,饭菜摆着原封未动。他是想写了奏折再吃,自己未料到困得这般厉害。见他笔还握在手中,永年轻轻一抽拿掉,脑中飞快考量自己够不够力气搬动他。想时目光随意一扫,看见展昭半压在肘下未写完的奏折,忽然呆住不能动。
静谧中风把窗子推开,啪的一响。展昭惊起,抬手揉揉眉心。再看永年,直愣愣脸朝窗外,不知张望什么。他随着望了望,端起药碗一饮而尽,问道:“外面有什么?”
永年茫然回头,说:“天黑了,谁知道有什么。你晚上出去看见没?该你告诉我的。”
展昭甚觉古怪,不答他径自取筷吃饭。永年骤然怒起,大喝一声“别吃了!”扑过去要夺。
展昭不给他得手,三两下将人反扭起来,低声道:“你又干什么?饭也不让我吃?”说着便下筷子。
永年使劲转动脖颈,继续吼:“吃什么吃,没看见凉了?你几岁了,还这么不懂事?!”
展昭一怔松开他,想了想,摇头讪笑:“王爷教训得是。我也不知你进来多久,竟都搁凉了。”放下筷子,仍见他一脸阴郁,哪会只为饭凉的缘故。自己想不出所以然,索性回榻上和衣倒着。
实在是困,神智往模糊的渊里一直掉,沉得拔不出来。耳朵远远听见永年说:“你怎么困成这样?你是宁愿累死,也不想多留一天吧?”
展昭勉强睁眼,一半糊涂:“说什么呢,乱撒气。”
永年提起半张奏折狠狠一甩,跳上床死命抱住他,恨不能将自己嵌进去。展昭给压得上不来气,渐渐清醒,心中便觉恼怒:“放开!不然休怪我无礼。”
贴得太紧,呜咽声在两个胸腔回鸣:“不放。随便你无礼,打死都好。打死也不放。”
展昭制住他双手,一翻身目光滚动,看见地上的奏折。坐起将少年提到对面,默然望着,表情冷淡。
永年拼命挣扎,手上似箍了铁钳,丝毫不能动弹。气急了,猛低头想把桎梏咬开。展昭向怀里微微一夺,顺势站回地面,少年登时控不住,整个趴倒在床。
被单覆盖的坚硬木板,一定是被它碰到泪腺。少年放弃地伏低,蒙着脸,肩头剧烈抽搐。
双手紧握成拳。那苦海有什么可回去;你却不等,等我给你最好的。这些年傻瓜当上瘾了么。
终于哭累了,四肢软瘫,一动也不能动。
展昭近前,搭住肩扶他坐起,淡淡开口:“展昭值得什么。王爷今后,莫再为此。”
永年恍若未闻。呆滞着目光伸脚下地,走到门边停住,轻声一笑。再抬步,溶进沉沉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