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教在中原武林着实声名狼籍,朝廷官府固然当明教中人是十恶不赦之徒,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瞧他们不起,甚至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黑道中人,也敢骂上一句魔教妖人。杨逍范遥生怕惹事少了会堕了明教的名头,他二人相貌生得甚好,穿着明教的火焰法服,大摇大摆,穿街过巷,正邪两道无不触目。自诩名门正派的动刀子,没皮没脸的动爪子,张无忌尽力压制二人少生事端,可他们上下嘴唇一碰,真称得上言言逆耳、字字诛心。
将近襄阳之时,有峨嵋弟子留帖挑战,杨逍偷了个空,瞒着张无忌孤身赴会,若非范遥说漏嘴,张无忌从后赶上,那什么峨嵋派大师兄非得被杨逍活活气死不可。故而当杨逍范遥往武当投了拜帖,见山上下来一个邋遢老道并几个小娃娃时,只以为武当如此礼貌不周,竟然派火工道人出来迎客,心中不禁有气,正想着是要去真武大帝跟前添上二两火||药,抑或直接把武当山门拆了,转头却见张无忌激动之至,几乎要扑上前去,虽然最后强行克制只是跪下叫了一句:“晚辈张无忌,拜见武当掌门张真人。”着实把杨范二人惊到了。
张三丰神功盖代,开宗创派,修练已垂六十载,当代武林之中,声望之隆,身分之高,无人能出其右,杨逍范遥远在西域,也有所闻,连忙紧随张无忌行礼,偷眼向张三丰望去,但见他身形高大异常,须发如银,脸上红润光滑,笑咪咪的甚是可亲,一件青布道袍却是污秽不堪,并无一派宗师的庄严气概。
张三丰忙伸手扶起,道大家门户有别,以平辈之礼相见即可。杨逍范遥心下起疑,待听到跪下磕头的五个小娃娃自报姓名,目光掠过那个还流着鼻涕的“武当张五侠”,一齐怒视张无忌,心道:“这张翠山才是你儿子罢!”但见张无忌哀伤无限,不似作伪,二人相视一眼,看到对方也是一片迷惘之色。
张三丰将三人迎进大厅,宾主坐定献茶,张无忌从怀中取出阳顶天亲笔手书,双手呈给张三丰。张三丰接过,说道:“少教主请坐。”杨逍范遥见张三丰展读本教教主的书函,恭恭敬敬的垂手站在一旁。张无忌一怔,也站起身来。
阳顶天信中大意,是要和中原各大门派止战修好、携手抗敌。张三丰捋须笑道:“老道久仰阳教主大名,神交多时,明教各位行事与中原武林大不相同,但均是慷慨磊落的奇男子。若得阳教主移驾中原,老道虽然老迈,也愿为抗元大业尽一份力。”杨范二人一齐躬身道:“张真人好意,我等一定转呈教主。”张三丰也极为喜欢这两个言语有礼的英俊少年,又见张无忌双眼不离自己座下的几个弟子,笑道:“三位远来辛苦,远桥,你送张少教主他们到后院休息,嘱咐老王要好好招呼远客,不可怠慢。”
其时殷梨亭、莫声谷还未上山,武当山最小的弟子就是张翠山,张无忌取出在山下买的蜜饯果脯,分给众人,一众师兄都学着大人模样,向张无忌拱手道谢,只有张翠山掰开一块糖糕,爬上张无忌的膝盖,和他分而食之。张无忌抱着张翠山,瞥见武当众弟子和杨逍范遥均是不可置信的样子,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泪水却不自禁流了下来。
三天后,张无忌收下张三丰给阳顶天的回书,马不停蹄的赶往光明顶。
其实自下光明顶,张无忌身体已感异样,那日乍见杨逍老年扮相,心情激荡,吐血昏了过去,此后状况是一日比一日差,他只推作旅途劳累,坚执要上武当山,杨逍范遥拗他不过,一颗心无时无刻不是悬着的,直到护着张无忌踏上总坛,才稍微松口气。杨逍要向教主回话,让范遥送张无忌回房休息。
范遥坐在床沿,看着张无忌苍白的脸,呆呆出神,回思自与张无忌相识以来的诸般情景,心道张无忌武功既高,为人又极仁义,实令人好生心服,只是不够心狠手辣,有些婆婆妈妈之气,未免美中不足,日后他成了明教教主,自己跟在他身畔,少不得要多多帮衬。
张无忌见范遥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脸上神情变幻,时而气愤,时而温柔,最后不知下了什么决定,握着拳头,抿着嘴唇,神色坚毅。张无忌看得有趣,抢在范遥拳头砸在床上之前,叫道:“范右使!”范遥一怔,登时清醒过来,道:“少主有何吩咐?”张无忌道:“你也累了,快去休息罢。”范遥摇头道:“不成的,你病着呢,身边可不能缺人使唤。”张无忌此刻的医术,怕是比光明顶上的胡青牛还要好上几分,情知范遥在此,也不过是虚耗辰光,当下摒虑绝思,宁神归一,瞧着范遥双眼,柔声又说了一遍:“范右使,你累了,快去休息罢。”这一次,他说的话用上了“九阴真经”中所载的“移魂大法”,范遥听了,果觉全身倦怠,精疲神困,双眼直欲闭住沉沉睡去。
张无忌小试神功,即收效验,心中欣喜,微微笑了一笑。须知“移魂大法”系以专一强固之精神力量控制对方心灵,施术者每一分表情都会放大千万倍投射入受术者的心中,范遥与张无忌目光相接,将张无忌笑意中潜藏的那一丝哀怜看得清清楚楚,心灵大受感染,回身执着张无忌的衣襟,怒道:“张无忌,为人主上需当一视同仁,你为何对我兄弟厚此薄彼!”
张无忌一怔,真气稍泄,“移魂大法”再使不上来,轻咳了两声,问道:“你说什么?”范遥心底深处最隐秘的魔头失了牵制,脱藩而出,低下头往张无忌唇上咬去,一手搂住他,一手就去解他衣带。张无忌大惊失色,欲要运功挣扎,但他病中无力,又被范遥紧紧搂住,哪里还挣扎得脱?
张无忌又羞又恼,喝道:“放开我!”范遥道:“大哥爱你,我也爱你,大哥可以做的事,为什么我不可以!”张无忌回想自万安寺以来,范遥对自己的神情果然奇特,此刻一印证,才知他早就对自己存有爱欲之念,心中一软,道:“张无忌已是将死之人,不值得你如此厚爱。”范遥大声道:“我不信!我不信!”嗤的一声,扯破身上衣衫,覆身压下。
阳顶天与张无忌同居一院,听到响声和杨逍破门而入时,范遥已状若疯癫,二人合力才堪堪把范遥制服,张无忌抽出手在范遥头顶的“百会穴”上轻轻一拍。那“百会穴”和脑府相关,这么一震,范遥立时清醒过来,尽自呼呼喘气,委顿不堪。
杨逍扶着范遥坐地休息,阳顶天气得脸色铁青,道:“范遥你往昔在光明顶上胡闹,还可说是年幼无知,现在下山一趟,竟然学会恃强凌弱、欺辱妇孺了?既然如此,以后就安生留在光明顶上罢!”张无忌听阳顶天的意思是要把范遥终身禁足,急道:“此事罪不在范右使,阳教主,请你不要怪责他。”范遥回过气来,怒道:“我不用你可怜,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现在就去刑堂领罚!”张无忌手臂一长,拉着范遥衣袖,轻轻唤道:“范伯伯,请你不要再惹阳教主生气了,好么?”嗓音柔和,动人心弦。
范遥欲要甩开的手一顿,一颗心怦怦乱跳,突然想起那一晚,他向张无忌讨了玄冥二老去,将王难姑的毒药撒在鹿杖客那会产出奶水的地方,出门去寻杨逍时,听到张无忌搂着杨逍一声声叫唤着“杨伯伯”,说不尽的宛转缠绵。范遥在门外站了大半宿,看着二人交颈双栖,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杨逍武功智谋都比自己厉害,范遥生不出忌妒不忿的心思,可是为什么,张无忌口口声声说着兄弟相称,却对杨逍另眼相看?直到此刻,范遥从张无忌这一声“范伯伯”里,听到同样的声音语调,当真是荡气回肠,霎时间热血上涌,张无忌便是叫他跳进碧水寒潭之中,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纵身跃下。
阳顶天瞧瞧杨逍,又瞧瞧张无忌,摇头道:“幸亏你是我义子,不是我侄儿,否则你住在我院中,再被你叫上一句伯伯,这两小子不得醋死?你们这些孩子玩的小情趣,老人家我实在看不懂。”顿了顿,又道:“逍儿才向我讨了差事,说以后要跟我学着处分教务,又说要钻研经典,我总想着人定胜天,成昆的事晚一天处理,你也能多留一天,万没料到反累你多受痛苦。”张无忌忙道:“阳教主,你不要这样说,无忌有负列代教主栽培,这一切都是我应该承受的。”阳顶天又叹了口气,道:“让这两个孩子陪你一晚罢,明日再议正事。”张无忌向杨逍、范遥偷瞧一眼,只见杨逍、范遥正瞧着自己,和他们目光一对,张无忌登时满脸通红。阳顶天哈哈笑着带上房门,潇洒离去。
☆、第4章
次日,光明顶上召集教众的钟声镗镗响起,张无忌方冠白衣,杨逍范遥相伴着踏上高台,神情肃然。明教群豪依职分站大殿两侧,均想:“当日教主成婚,光明左右使对少主分明厌恶得紧,此刻却步步追随,也不知教主罚他们抄了多少书?”眼见张无忌越过众人,直直走到圣火坛前,阳顶天反而站在他下首,更是奇怪。
张无忌跪在圣火坛前,低声祷祝:“弟子张无忌,受命忝掌明教,十年枕戈,功过交错,蒙明尊垂怜,溯世重临,现心愿得偿,不敢恋栈。唯愿大圣垂怜愍心,除舍我等旷劫已来无明重罪,令得销灭。我等今者不敢轻慢,皆当奉持无上宝树,使令具足。”杨逍范遥跪在张无忌身后,张无忌念诵的经文清清楚楚传入耳中,思潮起伏,泪落沾襟。
不过一会,锐金旗掌旗使庄铮来报已将教主未婚妻及师兄安全送抵山下,张无忌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望着庄铮袍角上染着的两点鲜血,道:“有劳庄旗使。”庄铮一怔,望了阳顶天一眼,拱手道:“属下份所当为,少主不必客气。”张无忌点了点头,道:“阳教主,愿你光大我教,驱除胡虏,行善去恶,持正除奸,令我明尊圣火普惠天下世人。”明教群雄于眼前状况丝毫不明,见张无忌言语傲慢,举止无礼,性子暴躁的便要开口呼叱,但见阳顶天容色严肃,双膝着地,说道:“明教第三十三任教主阳顶天,率全体教众,叩谢第三十四任教主大恩。”明教教众见教主跪倒,急忙一起拜伏在地。
张无忌望着底下黑压压跪满了一地的人众,想要伸手去扶,双脚如用铁钉钉住一般,不能挪动半步。原来不知何时,圣火已经蔓延开来,将张无忌卷入其间,烈焰腾吐,飞舞周身。张无忌立在熊熊大火之中,只觉心中十分宁静平和,眼光从东到西,在各人脸上缓缓扫过,最后停在谢逊身上,双膝一弯,跪下回礼,低声道:“义父,无忌要走了。”
张无忌垂眸望着烈焰透体而出,神思飞越,仿似又回到旧年光明顶熯天炽地的大火,那不是烧尽百年繁华、再辟生天的信念之火,而是自己亲见新君残杀镇压、众兄弟伏尸千里的悔恨之火。生魂死尸,共冶一炉。明尊终是怜悯世人,显圣降恩,许自己旋转乾坤、拨乱反正,只要父母、义父、外公可以平平安安的活着,阳顶天教主雄才大略,必能防微杜渐,自己再受焚身之罚,又有何憾?张无忌微微一笑,闭上了双眼。
明教群豪见张无忌自投圣火,都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呼,又见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入火即没,更是惊讶。阳顶天向圣火拜了三拜,站起身来,冷眼望着座下众人,道:“起来罢。你们有不服气的,我也烧一把火,把你们送去无忌面前,可好?”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
过了良久,周颠期期艾艾的道:“他……他是圣火……圣火降……降世……嫌……嫌弃我们粗鄙,所以回去了?”明教群豪一听,均想周颠说话虽然疯疯癫癫,这番话却实在没错,一颗心登时从乍见神迹的欣喜转作沮丧。彭莹玉喝道:“你这个胡说八道的颠子!教主不是说了,那一位是本教的下任教主,料来是见到阳教主春秋正盛,教内太平,不欲分权,所以择时重来!”殷天正道:“我看教中有许多典籍记载有明子救本教于危难的故事,听说明子本名姓张,有通天彻地之能,活了数百年仍是少年模样,宋末时喜欢上一个南朝书生,从此隐居山林,不再过问世事。少主也姓张,难道是明子的后人?”阳顶天叹了口气,道:“若说起来,无忌可是鹰王你的外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