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带着鼻音黏成一团的话语,遥颤抖起来,伸出手指触碰那团实在的黑影,像是担心会因为他的触碰而消失一般,他在半空中停下了。黑影却径直绕过他悬停的手臂,将他按在了怀抱里,梳理他的脊背。
遥更加无法自控地全身抖动,柔软的皮肤、结实的血肉之躯、吹在他耳侧的沉稳呼吸、压在他肩胛上的重量,都变成了倏忽间会如魔法般消失的东西,往日里越是能让他安心,现下便越是让他惊惶。他再次溺水般,双臂箍紧了他面前的男人,却还不放心,像要挤碎空气一般继续用力、用力,平整的指甲掐进肉里,他哽着嗓子说:“你不许走,不许又丢下我。”
真琴明白遥是被梦魇着了,顺着他的意思答:“嗯,我不走,不丢下你。”
顺从的回答却没能让遥满意。真琴不自觉带上的娇惯语气是错误,哄弄孩童的感觉挥之不去,遥自觉又一次没有被平等对待,甚感诈骗,似曾相识的愤懑卷土重来,忽地转化为行动,他撒开手,又去推真琴,前一秒两人还缠作一处,雷鸣都不能颤动分毫,下一秒便分成两尊泥相,脆弱地各自瘫软坐于床铺:“别这么信誓旦旦的,我有事和你说,说完之前你不许说话。”
接着,遥也不管真琴小声抗议睡眠剥削,有何事不如等二人明早清醒时再商议;便憋着气潜入水底,挖掘出埋藏于泥沙中、自五月以来的记忆,那记忆不是珍宝,而是残骸,仅仅触摸粗糙丑陋的表面,便让人舌头发紧,更不用说下潜本就压迫。叙说的过程,不像是解除尘封的压力、获得释放与自由,反而像是负重下沉,氧气愈发稀薄,就算真琴在底部托住他,也无回转之余地。遥心知结局注定如此,却还义无反顾地说那些事情,他像是仍停留在梦境中,期望用诚实挽留真琴。
明明只是几个月的事情,遥却把握不住事情先后发生的次序,只觉得记忆像会弹跳的恶作剧惊喜盒,啪一声全砸在他脸上,他便看见哪处说哪处,有头无尾,有尾无头,又或者连激发他忧愁心绪的来源都忘干净了,只一股脑把他的感情倒给真琴消化。
真琴从未见过遥这副模样,支离破碎而毫无逻辑的语句从他那张不喜言辞、沉默地紧闭的嘴唇间流淌出来,说是语句也不甚准确,那是不连贯的词语叠加,像是一本巨大的语音字典,需要懂得查阅的技巧才能使用。真琴却无法走神、无法放弃,竭力拼凑着遥几乎像是梦呓般的叙述,因为他坚信,如果说世界上只有一人能完成这个任务,那么一定会是他。果然,他惊喜地发现,他读取遥心灵的能力从未消失,相反,他变得愈发敏感,时间与地点不是阻隔,遥使用的词汇、吐出词汇时舌尖的抖动、僵硬到无法完全开合到位的嘴唇、以及黑暗中变得急促的呼吸,全都在明显地指向他将去探索的领域;恋爱让他全所未有地、直接观察了幼驯染兼恋人的心灵,他已经无所畏惧了。
遥说完的那一刻便精疲力竭地垂下头去,黑暗是最好的掩护,他仍然被抽取了所有的勇气,不敢去看真琴了。真琴却不是在那一刻明白事情全貌的,而是更早之前,遥苦涩地说着凛和梦想时,他已经被揭开了最后一层面纱。但他没有打断遥,这并不是因为遥开始讲述前那无力的胁迫,相反,他目睹着遥倾诉时逐渐被回忆压迫、一点点弯曲的模样,数次想要开口阻止恋人的自我折磨,却又恐惧,若他掐断了遥奔涌不绝的出口,后者是否会直接折断了。
因此他只是无言地听着,咀嚼、消化、吸收,他亦不敢直接表示他的想法,去抱住那由脊背散发绝望的身躯,只是攥紧了床单。
他感知到的痛苦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与身为恋人的遥共鸣,也是因为他后悔,没有在发现端倪时便直截了当地询问,究竟出了什么状况、遇上了什么挫折:
最早甚至可以追溯到刚刚交往的那一日,台风唤醒他儿时的恐惧,一向睡得不沉的他几乎是半清醒的。因此,在遥醒来时,他便感觉到了。那时只以为是偶然,同床共枕后他才发现,遥反复失眠、做噩梦,他不是每次皆被一同吵醒,但算来每周也都有三四回。若说是遥精力旺盛并不合理,因为遥时常在做完饭等他归家的期间趴在桌上补眠;秋游那日归来,他本以为遥在电车上睡到快摔下座椅都没醒来是累的,现在看来,也是因为紧绷的神经一旦放松便缩不回去。更令真琴自责的是,他被每日归家遥做好了饭乖巧迎接他的温馨生活搅浑了脑子,竟然从没想过,身为有潜力的年轻选手的遥,怎么会反而比他这样一个普通学生还要多出这些时间,照料两人的生活井井有条?
一周前,他看见御子柴在sns上分享了W大一群队员前往美国集训的照片,怀疑终于冲破他用体重压着的土壤、扎在脚底。但他数了数人数,发现似乎又不是全体队员,还自我安慰,也许,只是遥没能入选;疑虑终究因为他们俩每晚的惯例变成了真实:他揉搓遥本应光滑的小腿时,总觉得忘记除毛不像是爱水如痴的恋人能做出的事情,何况,就算遥心大到忘记此事,队里的训练员也早该看不下去了。
——是,是他心软,是他从来不忍心去强迫遥做任何事情,也是他胆怯,暗恋明恋太久才得到的爱情,他哪里想做先打破平静的那个人呢?他不忍心折磨遥一丝一毫,总觉得“遥决定的事情就是最好的”,去迁就去应允一切,却总是忘记遥才是最擅长自我折磨的大骗子。
第二十六章
两人无言良久,遥忽得苦笑起来:“说点什么呀,你都不生气,反而弄得我心慌,早知不如继续瞒下去。”
真琴是很想说些什么的,但他在痛苦与悔意外骤感他的无力。他的人生中,从未有哪怕一次是要求遥去做什么的,就算是高三的夏夜,他急切又紧张地告知幼驯染,他将要离开岩鸢、前往东京,也没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心底的愿望:遥能和我一起去就好了。他只敢被动地侵略,说冠冕堂皇的言辞,用“大家”的期待掩盖“自己”的渴望。他不擅长,真不擅长这件事啊。他甚至想:如果是凛的话,一定会用他横冲直撞的性格和独特的浪漫主义迅速化解这件事。
他只好说:“我没生气。”说完才发现,是把遥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又开口,“我不生气,我是心疼你,又觉得自己没能支撑遥,但你瞒着我这么久,还是不对。那天在神社,你向我保证不会再逃开了,不是吗?”
遥还是垂着头,鼻子塞着,像是把泪水憋了进去:“这和那是两件事,这不一样。我说不会再逃开,是说和你谈恋爱,不是说我自己的事情。”
真琴万万没想到,遥七零八落地说了这么多给他听,居然不是索取安慰,也不是求助;遥只把他当成听众,又或者出于恋人的义务,无心再隐藏了,分享完了便算了,根本也没指望真琴就此做些什么。他并非不明白,继续游泳与否,的确是遥自己的事情,他无法帮他训练、无法帮他和教练交流、无法帮他承受成绩停滞不前的焦虑、无法帮他决定之后五年十年的人生,但真琴还是无法接受,遥说这事的口吻,就好像从没考虑过他一样,毕竟,真琴勤勤恳恳打工实习,还存了一层对未来的憧憬:要是遥三四年级时就开始参加国际比赛,他总不好意思每次都向父母要机票钱。
“‘自己的事情’?如果完全是遥自己的事情,最开始就根本不会向我隐瞒——遥是没在规划人生时考虑过我吧?”真琴沮丧又窝火,话一出口便发现说重了,遥和他交往也不过个把月,又和逐渐放弃竞泳的轨迹交织,没有动心思向长远想并非什么大错。
遥没给他道歉的机会,锋利地回嘴:“我考虑过你才不说的,真琴觉得在关系转变的过渡期说就合适了吗?现在说出来都弄成这个样,要是早两个月说,你就会开心了吗?”他顿了一顿,像是说累了一样,“而且本来就和真琴没关系,是我和水的事情。”
真琴先是再次被遥理直气壮又独特到常人无法理解的恋爱观震惊。但他也累了,和遥争吵只会两败俱伤,也不能解决什么,再拖到以后,则不知要花多大苦功才能把遥的嘴撬开了。随即,他想起了另一件事,是他最近、也是最后一次观看赛场上的遥:“遥,是我说错话,抱歉——确实只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从没能像遥那样感受水,但你知道IC大会那三天,看着你游泳的样子,我想到了什么吗?我再也不觉得遥像海豚,我却觉得,遥就是水。”
遥倏然抬起头来,望了真琴,海蓝色的眼睛在月光的照射下仿若闪耀出银色。他从不知道,在真琴眼里,原来他是这副样子;他是看过自己游泳的录像带的,很多次,教练一处处指他不平均的节奏以及变形的动作——在教练以及习惯了技术分析的他自己眼中,任何泳姿一定都是可以被分解组装的机器吧。真琴感性而不切实际的说法,却如萤火般照亮了他的内心,他暗想:是因为我与水不知不觉间已不分彼此、融为一体,所以我才感觉不到水、误以为水已经抛弃了我吗?
但他很快又意识到这想法的可笑之处。说水什么的,就如同高三时他爱说“自由”,无论他自己将这些价值放得多么高尚,世界都不会因为他的想法改变:“自由”是不能让他游得更快的,爱上水也不能。
他早该抛却少年时期的鲜花与梦,走进现实。
真琴见遥只盯着他看,却又不说话,犹豫了片刻,还是将跪坐在床上的遥摆成背靠墙的姿势,又在腰后塞了个枕头,把被子拉高,拧亮床头柜上摆放的夜灯。然后,他在遥旁边坐下,抓起恋人冻到硬邦邦的手,掰开,又合拢。遥不说话,任真琴摆弄他,真琴却不希望话题就此结束,又见说游泳的往事能让遥振作点,便也颠三倒四地讲起往事,先讲了高二时遥又开始游泳让他多么振奋,却忽然讲起遥和他学游泳第一日的事情,接着又想起短暂的中学一年级,乍暖还寒、温度暧昧的夜晚,他拉着遥一路跑去了SC.
遥却打断他:“别说了。”
“怎么?”
“……因为嫉妒,我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也不喜欢停滞不前、优柔寡断的自己。”
——我嫉妒以前那个自己。遥没说出来,真琴却明白。
遥又问:“真琴呢?”
“我——”真琴刚开口,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齿轮下的滚滚红尘并非不可倒转,在这个普通却又骤然生死攸关的一夜,真琴的全身倒退奔跑,只为着扭转未来。
……遥闷头戳饭盒里的营养餐,他则在吃他最喜欢的咖喱,两人之后因为牵手的事,还闹了不愉快。不,不是之后,是稍微之前一些。真琴咬着口腔内壁,憋着气努力回忆,忽地想起,遥干巴巴地问他,喜欢变化前、还是变化后的我?
那时还是八月吧。意识到这点,真琴如临大敌;他本以为遥是随口问问,不料是这样久久徘徊不散的一个诘问,他想,我得小心作答——
不!自己怎么被遥奇怪的恋爱观带着跑了呢?!问喜欢以前还是现在的遥,不是像问喜欢以前还是现在的海一样可笑吗?海中有时下雨,有时光芒万丈,既会凶猛地吞噬渔夫叔叔和他的船,却也是每天夏天橘家郊游的保留项目,但无论怎么变化,海都是海。
“遥的问题太奇怪了。就算我能够比较出来,也没有意义。何况,就算遥改变了,就不再是遥了吗?遥对我来说就是遥,就算遥有一日害怕起水来、变得不喜欢游泳、也不喜欢鯖鱼,那也是遥;就算遥不再追求free,那也是遥;就算遥变得别人都认不出,我还是会认出遥,我记得你过去的所有面孔,但是,那些旧的回忆,不会成为我接受新的你的阻碍,而是帮我将两个遥连接成一个完整的人。
“我不认为遥会仅仅因为要前往赛场战斗,要让自己强大,就必须改变得这么彻底,不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并不担忧。我相信着遥,也相信着自己,因为我爱你,这是我必须做、也一定做得到的事情。”
遥惊异地转过脸来看着真琴。黑暗中,床头小功率的橙色灯光斜斜地照亮了真琴的一小部分脸颊,却足够遥看清楚,真琴正无声地流着泪。这般寂静哭泣的模样无法与以前任何一次真琴的泪水重合,因为遥莫名觉得,真琴挂着泪珠说相信他的样子,实在过分坚毅。真琴紧蹙的眉、颤动的睫毛、抿起的唇更加深了这种印象,这不是因为真琴确实无所畏惧,恰恰相反,真琴的五官写满忧虑,而遥从未想过,坚毅与忧虑可如此和谐地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呈现,并且极具信服力。
遥被说服了。
真琴懂他的心思,不仅仅懂他不付诸言语的心思,还懂他自己都还弄不明白的心思——要么被抛去脑后不再思考,要么是钻了牛角尖。他究竟在畏惧什么而止步不前,是水的消逝与死亡吗?还是自由的消逝与死亡?真琴告诉了他答案,两者皆非,他畏惧的是自我的消逝与死亡——如果把组成他短短人生的一件件事物逐渐抽去,那么待到抽去基石的那刻,他有自信说,这之后存在的那个人也还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