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见时辰尚早,难得一日清闲,皇上叫人摆了驾,往弘文馆走一趟。
隔着宫墙就听到诵书声,抑扬顿挫的,倒是一点也不含糊。听说皇上到了,满屋孩子都跑出来,有模有样地跪下迎驾,也就这么寥寥三五个,都还是一团稚气。
先帝新崩,二子伏诛,宗庙凋敝,新皇守丧不娶,却下诏把几位皇侄接到宫里亲自教看。
本来因着两位王爷谋反逼宫那样的大罪,府里子息怎么也该贬为庶人了,然而新皇只是叹了一句,李家如今还剩几人,真要朕做孤家寡人不成。众臣也就不再多论,说到底也是皇上的家事。
有那心思稍微深点的,私下里也会感叹皇上谋虑缜密手段漂亮。那两家外戚虽然一时大伤了元气,到底还留着根基在,剩这几个李家的王子皇孙,留放在外面叫两户母家教养,日后成不成得了气候都是麻烦。倒不如拘在身边,掀出什么风浪,都是在皇上眼皮下看着。
夏夷则正抬眼看着,小孩子长得快,比刚进宫那会儿高了些,他也不太认得,只觉得模样都差不多,既不喜欢,也不至于讨厌。
兵戈既见,同根相煎,他本就不是狠硬心肠,经历这一番死的死亡的亡,过往那些仇怨,早就渐渐变成虚枉,他也没什么能再执著的。眼前这些孩子,怯怯喊他一声皇叔,夏夷则心里一酸,沉默片刻,点头应了。
便坐下,问起课业,耳听得对答,皇上面上并无明显悦色,只是问罢把老师叫进来赏了一番。
稚子天真,年纪又尚幼,可也不是全然不懂事,夏夷则想,多少也是知道那些争斗的吧,待到再长大些,对自己也未必不怀恨。却并不多问,喝了茶,开口教他们记得宽仁孝友,兄弟亲睦。
大约是听得多了,最小的那个已经有些心不在焉,眼皮眨了又眨。
夏夷则便问他,是否真的明白。
“回陛下,”孩童的嗓音还很稚嫩,可谈吐已十分清晰,“因为我们都是李家的血脉,有着为万民表率的责任。皇室和睦,则国运昌盛;皇族不和,则百姓难安,我们必须时刻警醒自己的品行,方能对得起天子姓氏的尊荣与高贵。”
“相互亲敬友爱,也能时时体会到人世之欢喜。”
夏夷则听罢并未评点,眼睛却微微眯起了,脸上一片了然。
“又去见清和了吗?”
他问得平静,很是清楚的样子,倒把他那皇侄吓了一跳,心想到底是皇上。
夏夷则轻轻笑了,“朕的师尊说的话,朕自然听得出来。”
那孩子心性简单,见皇上神情温和许多,便吐吐舌头,渐露俏皮之色。弘文馆离三清殿不远,他们偶尔会去看清和道长,皇上一直是知道的。
最开始一日,有从未听过的琴声顺着风传来,案头的书便看不下去了。小孩子懂什么曲意呢,听到了那种辽阔静远的声音,也只是觉得好奇。夫子讲完课,他们便循着琴声找到三清殿外。大约是吵闹的声音有些大吧,琴声便停了。弹琴的人打开了门,后来他们才从宫人口中知道,那便是帝师清和。
鬓边分明是皓雪千重,眉眼面容却这样清俊不老——小孩子们只是想,三清殿里原来住着仙人。
清和对这这几个好奇的孩子笑了笑,叫人拿了点心,问他们要不要进来吃。
他们受宠若惊地点点头,偷偷地或者大胆地打量着清和,也会忍不住问起殿中那些庄肃的神像,清和耐心地给他们讲道祖三清的故事。
如此也就不怕了,后来他们从宫人口中知道那是皇上从前的老师,因着同皇上感情深笃的缘故,不舍远别,长留京中。然而帝师有恙,大部分时日安心在府上静养,只是偶尔他们才能听到三清殿中响起泠泠琴声。若是可以,他们会去看他,喜欢听他讲话,虽然并不能完全听得明白,却能感觉到平静和温柔,他好像知道人世间所有的道理。
本以为一个人被叫做帝师,该是比皇上更要沉郁严苛了,大概是个一脸寒霜的老头子罢,却原来是这样叫人愿意亲近的人物。
皇上看着他们几个的眼神,总叫人琢磨不定,有时候觉得,那样冷冰冰的陛下,其实很讨厌见到他们的吧,好像看到他们,就会想起不太好的回忆,眼里似乎厌倦又似乎怜悯的。可皇上还是时不时会来看看他们,带点审阅的意思,好像又非常希望他们长得出息,那点儿毫不掩饰的期待,倒还真像是有点儿亲情了。
清和道长看他们的眼神却很简单,显然没有皇上那样重的心思,大概是觉得小孩子有趣,只是亲切地笑着,那种顺其自然的态度,虽然是孩子,也能感觉得到轻松。
有那么几次,他们去三清殿吃点心时,恰好碰到皇上也在。说不出皇上那是怎样的神情,淡淡看着他们,没头没脑地,忽然问清和道长觉得如何。
清和道长应该是很无奈吧,叹息着,也是没头没脑地,说这又何必,来日还长。
皇上脸色就有点沉了,他们拿着梅花糕,赶紧告退出去,耳朵却尖尖竖着,听不到清和又说了什么,只听见皇上的声音,“朕就是这么想的。”
那样郑重的语气,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事。再后来说了什么,他们便听不到了。
皇上将他们看得很严,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都不得随意。清和大约是不太乐见的,听他们抱怨时会微微皱起眉头,却叹道,“他也是没有办法。”——倒好像怜悯皇上反而更多一些。见小孩子们委屈,又安慰道,“待天气暖了,若是想出去玩,去我府上罢。”
这样的话,当然是一定会被记得很牢的。于是夏夷则来到弘文馆的这日,言谈到最后,几个孩子便按捺不住提出了恳求。
“陛下,过些日子,天气暖和了,能不能带我们出宫走一走?”
“总是待在宫里,也太闷了。”
夏夷则想起这些孩子自从进宫还真是有些拘束,便允他们自在一些,“这宫里如今空旷,朕一个人住不了那么大的地方,你们若是想跑想玩,日后尽管走走逛逛,后宫无人,不必讲那么多规矩。”
然而几张藏不住心事的小脸上仍是欲言又止的,夏夷则便了然地叹了口气,“罢了,若是清和许了你们什么,朕都答应。”
怎会不答应。这几个小孩子,倒是最清楚谁的话比较好用。
于是上巳节那天,前往清和府上的,不仅有皇上,还多了他那几个皇侄。
这府邸是皇上新赐的,也不知从哪儿移了许多白梅花,这时节一树树的似玉若雪,入眼万顷都成海,飞花浮香,千层万点,堆成薄云一片。
众人绕着水边坐下,那最是个风流讲究的主人,一切都布置得精致,酒食无不地道,杯盏在水里悠悠地流动,落进了花瓣,也不介意,抿嘴咽下时,才更能品味到别样的甘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