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隅带上自己的钱离开。
没多久,他的危机感得到证实。
这宗买卖他们只是卒子,也不知幕后人是谁,但显然这已经到了弃车保帅的境地了,他走后才一天,警车就开进那条胡同去搜人了,可见是有人把他们出卖,要把这祸事推在他们头上。
方无隅无处可去,只能在一间小旅馆暂避,想等风头过去。
可警察局没多久便出了几张通缉令,他的画像被贴上了墙。这一定是被抓的人供出了他,也许警察都已经去他哥家里搜过了。
方无隅绝望地躺在小旅馆的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一动不动。
他躺了没多久,雪上加霜地又犯了烟瘾。哆哆嗦嗦地找了半天,却只剩下一星半点的烟茬子。
方无隅把这些细枝末节宝贝似地抽完,酣睡了整整二十个小时。
咚咚咚。
他被小旅馆的老板敲开了房门,要他付接下里的房钱,他找了半天,只找到一点点钱,这点钱他还不想交出去,要留着买烟。便转头和老板说宽限一日,明天他就给。怕老板见过通缉令,会认出他的模样,他说完便砰地把门关上。对方在门外叫骂了几句,说到晚上他还交不出钱,就把他拉到警察局去。
方无隅靠着门,发现自己身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洗了把澡,揣上那点钱,等天黑后,趁着夜色翻墙离开了。
三伏天,大晚上竟也一丝风都无,沉沉的燥热却让方无隅觉得冷。他一路走身上的温度一路掉,走到背光的阴影之地时,烟瘾已经把他折磨得抬不动脚了。他倚着墙发抖,坐在地上,感觉自己大概是快死了。
其实他明白,他那点钱,不够买烟,那些吸血鬼并不会把烟卖给他。
方无隅认清了这个事实,他突然很想回家,很想他哥,从离开他哥那天起,他还从来没有想过他。
方无隅勉强走到了他哥的楼底下,看到窗户亮着灯,他擦干净因为烟瘾而流出来的眼泪和鼻涕,上楼之后,却在门外伫立良久,最后还是没敲动那扇门。
他觉得自己总算做对一件事,那就是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去连累他哥。
离开胡同,他又想去买烟,也许他求求人家,人家会分点烟给他。
求人如吞三尺剑,方无隅还从来没求过人。他不愿意,哪怕死了。
方无隅想到死,家不能回,烟又买不到,通缉令还在张贴着,仿佛一切生路,都在眼前断送。
他把身上的外套扣好纽扣,整理了一下裤子,哪怕要死,也得体面的死。
可怎么死呢。
方无隅想了半天,最后不得不承认,他怕死,他一点也不想死。
他是拼了命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活下来的人,哪怕踩着别人的尸骨。他那么要活,他哪里想死了。
这时候,他听到缥缈若无的一缕唱戏声,慢慢抬起头,拐入一条路灯敞亮的大街。
那里竖着一家大戏院,他刚来南京时还去里面听过一场红拂传,半路因为思念孟希声,便离场而去。
唱的竟然还是红拂传。
方无隅笑出了声,他站不住了,蹲下来听那大戏院里偶尔飘出一缕唱戏声,听着听着,等突然传出疑似孟希声的唱腔时,方无隅猛地一颤,苦笑。
他这痴病看来是好不了了。
方无隅是票友,而孟希声的唱腔很独特,没多久,他便发觉不对,疯了似的奔过去,也不管路上的人会不会认出他这个通缉犯。
孟希声唱的是西皮慢板,一板三眼,迂回婉转。别说是在云城,或在南京,这样的唱腔,就是放在当年那红墙黄瓦里还住着那些龙袍辫子们的时候,在那盛气凌人的佛爷万岁爷面前,也是绝顶的出彩。
方无隅退后几步,伸长了脖子,看到挂在大戏院高处的海报上,是孟希声扮成红拂女的模样。
大戏院的一出红拂女在晚上九点半正式结束,新来的男旦手捧鲜花带众谢幕,观众席掌声雷动。角儿们才下了台,记者就把人堵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着相机对他们咔嚓咔嚓地摄下几张照再说,尤其是今天挑大梁的少年。
角儿们进后台卸妆,班主一一和几个记者熟人握手,喜上眉梢,照这形势,新晋的男旦明天必定红遍南京,名声大噪。
那少年从后台出来时把一圈人看得惊讶,他换上了一件月白长褂,半截漂亮的脖颈掩在衣领里,单薄的身形穿过闪光灯,素面朝天之下,竟是这样端方秀雅的人物。记者们要在报纸上给他做个专栏,少年与他们周旋了将近一个小时,总算在爷爷的掩护下,趁机抽身而去。
大戏院的观众早散了个空,半夜十一点了,他从后门仓皇出来,松了口气,才发现手里还拿着鲜花。
花香清淡,心不在焉地嗅了嗅,抬头看见街对面亮起的路灯下,站了一个人。
方无隅站在那儿,头发掩盖眉目,路灯昏昧,把他照得像过了水般朦胧。
给他看一眼就好,看看到底是不是他。方无隅想走过去确认,可他竟不敢。他不敢,对面那个人却走过来了,带着一捧鲜花,和一身干净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