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的前两个字便是杨嫣的名字。
它的内容是这样的:
杨嫣,你好。
我不知道你是在怎样的情形怎样的时刻下才又再次读起了这封信,但我想,你应该是付出了很大的努力才认识了这些字符代表的含义。
是的,就如同我知道你的名字一样,我也知道你并不识字的事实。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执意给你留下这封信,因为我相信你终有一天会再次展开这封信件并阅读它。
你一定会诧异我为什么知道你这么多事情,也疑惑为什么我对于你再次阅读这封信的事实会如此肯定。我并不想让你因此而对我产生不好的怀疑,但实际上,我的确已经暗中观察了你许久许久。
抱歉,我这样的表达似乎有些太过冒犯。请别误会,我并不是有意要做一个猥琐而变态的偷窥者,也并非是对你产生了什么奇怪而又特殊的想法。
“奇怪而又特殊的想法,”读到这里时的杨嫣忍不住笑了笑,她想起她曾经在老杨树下见到过的那个女人的脸。即便是死亡来袭,那张脸上仍然有着令人难以忽视的美。
她想,如果是那样一张脸的话,即便是同性,即便是有着什么“奇怪而又特殊的想法”,似乎也不是一件令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可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一晃而过,她又继续读起了这封信。
在“奇怪而又特殊的想法”后,信上面又写着:
我注意到你,实际完全是出于一个偶然的契机。不知道你可还记得曾经的你多次挑着蔬菜进城贩卖的时刻?或许你从很早之前就已经开始做起这件事情了,可实际上,我第一次注意到你却是在你丈夫去世之后的那段时间里。
那天我乘坐的马车从巷口外路过,我不过是偶然地掀了下车帘,便看见了你站在一片清凉的晨雾中。你脖颈间粗布制成的头巾算不上好看,但上面绣着我最喜欢的图案——那棵临近码头的老杨树。
是的,我也和你一样固执而又深切地喜欢着那棵总是直直耸立的老杨树。它太高也太直了,我总是希望自己也能和它一样,不用承受着那些被迫歪斜的命运。尽管这很明显是不可能的。但这反而使我对那棵老杨树的执念越发浓厚起来,我越加割舍不了它。
也正因此,当我看见你那快绣着杨树图案的头巾时,我做了一个决定。我吩咐着身边的侍女走下了马车,买走了你竹筐里所有的青菜。
不知道你可还记得那一次?但我想,或许你早已经忘却。
不,杨嫣在心里默默地反驳着。她想说,我并没有忘。她还记得那个清晨格外朦胧而美丽的雾气,也记得那个一脸高傲表情买下她所有菜品的侍女,更记得不远处停驻着的那辆装饰精美的马车。
但她并不清楚这是因为她的那块杨树头巾,她把这桩买卖当成了某个富人一时兴起的慈善——以前偶尔也有几次这样的情况发生过。
杨嫣想,如果她知道那次的买卖皆是因为她头上的那块杨树丝巾,或许她会走上前去,与坐在马车里的人谈论一番老杨树下的风景。她实在太喜欢那棵树了。
但当时的她什么也不知道。于是她只是像前几次那样,仍旧远远地站在原来的位置,鞠了个和前几次一样看似恭敬的躬便离开了。
杨嫣摸了摸脖颈间那块绣着老杨树图案的头巾,莫名地生出错过之后的遗憾。她又继续把这封信读了下去。
信上接着讲述的是她们的第二次碰面:
我第二次见你的时候,还是在内城卖菜的巷口。那天清早没有了朦胧美丽的晨雾,但我还是照样地坐着马车从那里经过。你也同样地挑着菜筐站在那个巷口。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我的马车并没有再快速地驶过。两位有钱的公子哥的马车在大街上相撞并发生争吵,前方的路被拦住了,我乘坐的马车也因此不得不暂时停滞了下来。
于是我便有了机会去观察你,你还是和之前一样戴着那块绣着老杨树图案的头巾,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在一众拥挤且吵闹着的人群中,你沉静的面容与挺立的身姿显得如此地与众不同。可这也让你脱离了人群。
我听见了那些人对你的几乎算得上大声的议论。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想再去重新赘述他们的话语,那些并不是什么好词。但我想,你肯定是听见了那些话语的。毕竟他们议论时的嗓门是如此地响亮。
可你却依然像之前一样站着。并没有想要上前和他们争论。你心里似乎有着自己的骄傲,以致于不屑和那些人争论,
我看见了你的身影,依旧是如此挺拔。
那一刻,我想起了码头不远处的那棵老杨树。你的身影和它一样挺直。
我从此就开始注意起了你,我隐蔽地打听到了关于你的许多事情。包括你的名字,年龄,家庭,以及你的那段已经结束的婚姻。更甚至,我还打听到了曾经的那场暴雨。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可我心里还是有了猜测。那些人都是你杀的,是吗?
是我杀的。杨嫣在心里默默回答着。那几个多嘴的妇人,以及她那个暴力嗜酒的丈夫,的确都是被她所杀死的。暴雨给了她最好的助力,使得那场本来是再寻常不过的醉酒演变成了一次不小心的摔倒,而她做的,只是为这场摔倒再加上了一枚长度恰好的铁钉。
雨还在下,不过一晚上过去,一切痕迹都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
没有人会怀疑她。
多少时间都过去了,她已经习惯了身为寡妇的生活,没料到却被一个看似不谙世事的闺阁内的小姐看了出来。她更好奇的是,对方在信里写出这件事又是为了什么呢?威胁吗?
仿佛是知道她的顾虑似的,信里面又写道:
抱歉,请别误会,我提起这个并不是为了威胁你。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你看起来并不像是个扬州城的人。我从八岁起就来到扬州,随后便一直待到了现在。我太熟悉这个城市里的人的性格。扬州城分内城外城,扬州城内的人也仿佛也这层地域界限捆绑了。
内城的人,他们就像路边的那些灌木丛,总是挥舞着旁斜逸出的枝桠,疯狂地试图侵占更多的领地。
而外城的人,他们则更像那些被遗忘在角落的杂草,一声不吭地任由着贪婪的灌木肆意掠夺它们的养分和阳光。它们不懂挣扎,也不会反抗,容忍似乎是他们生活的第一要素。
可是你呢?于我而言,你既没有内城人的粗暴贪婪,也没有外城人的懦弱退缩。你看起来更像是我喜欢的那棵杨树,总是笔直且高高地挺立着,你的枝桠从不延伸,就好像你并不在乎周围可能会更加充沛的阳光。
你的姿态是那么巍然,那么挺直。
我是那么地欣赏和敬佩你,同样也是那么地渴望和你结识。我想或许那样我就能变得和你一样更加决绝勇敢些。可是,我的身份又是那样的卑劣和不堪,我惧怕正午的阳光,更惧怕你某一天知道真相后可能露出的嫌恶的眼神。
我退缩了。
我重又恢复到那个默默窥探着你的位置上,像极了一个猥琐而又惹人讨厌的变态。
我就这样默默地观察了你好几年,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
我看着你的生活因为你的勇敢而越过越好,越过越有起色。而我的生活,则在我一次又一次懦弱的退缩下渐渐变成了一团乱麻。
我本像你一样勇敢地挣脱它,然而懦弱的我终究没有这个勇气和能力。
我没有办法挣脱身上的桎梏,同时却也再也无法忍耐。终于有一天,我决定了去死。
我本谋划着在死前最后见你一面,无论你在知道真相后会怎么看我也无所谓。
我没料到我会在那时突然怀孕。
一个决心了想死的人对于新生命的造访是不会有任何的欣喜的。唯一萦绕在我心头的只有恐惧,我惧怕着,惧怕着孩子降生以后将会遭受着和我一样痛苦的命运。
可同时,我又是那么地舍不得,它在我肚子里一天天长大,渐渐地唤醒了我从未拥有过的某些情感。我不想伤害他。
但我实在是已没有勇气再活下去,周遭肮脏的一切都令我感到恶心,求死的心更是变得从未有过地强烈。
就在这时,我想到你,想到了你曾经逗弄别人家孩子时的眼神。那个眼神让我明白,其实你也对那五个在你肚子里便死去的婴儿感到无比的遗憾。
那一刻,我开始相信,如果你有了孩子,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最好的母亲。
我想把这个孩子交给你,不知是为了孩子的未来还是为了你的未来,也或者两者都有。我精心策划了所有的一切,以破釜沉舟般的勇气赌上了我的全部。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我抱着刚出生的孩子成功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