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之后,那个人显得很愤怒。他以为我逃去了别的地方,正带着人在码头上四处搜寻。但实际上我哪也没去,我只是呆着这棵我最喜欢的老杨树下,静静地写着我生前的最后一封信。
这封信是我专程写给你的。
信纸是我暗中找来的极为特殊的纸张,能使信纸显字的药粉在早上时便偷偷地抹在了向你买菜的碎银上。这是一封仅有你才能看见的信,因为我在世上留恋的人也只剩下你了。
尽管我罗里吧嗦了又絮絮叨叨地写了这么多,但,实际上,其实我也并不确定你是不是能看见这封信。
药粉是洗不掉的,然而有效时间却只有五个时辰。
这个时间实在太短,以致于哪怕我清楚着你每天黄昏时都会准时来到这棵老杨树下的事实,却也会在一瞬间忍不住怀疑,万一你今天不想来了怎么办?万一你因为什么事情而耽误了怎么办?
我是多么地害怕你看不见这封信啊。
既然生前不能相见,那么死后能够看看书信也是好的。我并不想带着我对你的情感默默死去,我想让你知道,因为你的勇敢和坚韧,曾经在你并不察觉的地方给了一个懦弱自卑的女孩重又生活下去的勇气。
哪怕最终这个懦弱的我还是无法坚持地活下去,但那也只是我的原因,与你无关。你给我的温暖和鼓励已经足够,有着这份光亮,我便足以撑着走过那段昏暗凄冷的阴间桥梁。
写到这里,我的这封信似乎已经足够漫长,我怀疑你会因为看它而失去耐心。但转念一想,怎么会呢?你根本就不是这样没耐心的人啊。
你是那么地好,那么地优秀,以致于我还有许许多多的话想和你说。可我已经没有了时间,你在黄昏时便会来到这里,现在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了。我得在你到来之前赶快死掉,不然我生怕你还能有时间救下上吊的我——如果是你救我的话,我一定会不愿意再次死掉的。
可我已经确实没有了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我也不想给你的人生带来任何其它的麻烦,你本就该好好生活。
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我还是得快点死掉才好。可我还是有最后一点想要和你诉说,是关于那个孩子的。
我知道这里的那些传统的规矩,也知道你若是收养了我的孩子,孩子便会跟着你的前夫姓齐。好巧不巧的,这也是我父亲的姓。因为经历过那些肮脏的事情的缘故,我一直羞于提及自己的姓,总觉得我这样的人提起这个姓氏便是羞辱了它。
但我想,如果是由你带大的孩子的话,长大后应该会有着和你一样坚定正直的品行的吧。这样的他,应该会无愧于“齐”这个姓氏。
请原谅我这一个肮脏的算计。
当然,我写这个也并不是想要要求你抚养他长大了之后再去齐家认祖归宗,我并不想在许多年后借着孩子之口向父亲诉说我那些不堪的经历,齐家光辉的牌匾上没必要增添我这一抹肮脏的黑影。
但是,以上那些都是我曾经有过的想法,当我写到这里时,我突然又改变了想法。
我想,无论你打算给那个孩子取名叫做什么,是姓齐姓杨还是其它什么都没关系。他被我托付给了你,那便是你的孩子。我相信你能带好的。
写到这里,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
那根无比结实的白绳早已被我悬挂在了枝桠上,我只需要将脖子轻轻放在上面便能就此终结我这短暂痛苦的一生。可我心里却还是有着遗憾,遗憾因为我的懦弱退缩不能在生前与你相见,遗憾没能看见孩子成人的样子。
同时,我的心里也有着深深的抱歉。听说上吊自杀的人大多数都是要在死后吐着舌头的,样子十分丑陋可怖。我的一生都是不幸的,我猜这一次或许也是一样。
不过,也说不准。
在和你有关的事情上,我总会显得稍微幸运一些。所以我猜测着你或许会在药粉的有效时间内拿起这封信,也或许会在学会识字的日子里重新阅读它。如果前面的愿望都实现了,那我想大胆地再许愿一下。希望我能成为那少数的几个不吐舌头的吊死鬼之一。希望你能在看见我时不至于被我的丑陋模样所吓住。
如果以上都实现了,那么我会感谢上天,感谢它还对我有着仅剩的一丝怜悯。
最后,再次谢谢你,谢谢你曾给我昏暗的人生带来过短暂的光明。除了一些肤浅的钱财,我再没什么可以报答,希望你不要介怀。
如果还能有机会的话,希望下辈子还能有机会与你再见。到时我会将今生的一切一一偿还。
这封信结束了。
在杨嫣内心翻滚着的情绪的波涛却远远没有结束。
她从未意识到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她家境普通,相貌平凡,性格更是沉默寡言,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人的地方。在阅读这一封信之前,她甚至没能想象到自己会对另一个人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尤其还是这样一个无论在容貌家世还是才华上都远胜了她许多倍的人。
她,真的有这个魅力吗?
杨嫣只觉得自己仿若被一个巨大的铁球砸中,整个视线都变得眩晕起来。
但紧接着,她又想起了许多年那辆总是停靠在她摊位前的精致的马车,想到了日复一日默默耸立着的老杨树,以及杨树下的那张美丽脸庞。
上天是眷顾你的。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这个已经死去的女人说,我在药粉的有效时间内走到了那里,并且在几年后的今天重新读起了这封信。更重要的是,我还见到了你。你没有吐舌头,你的面容依旧是那么的美,令人心折。也包括了我。
你看,上天是眷顾你的啊。所以你为什么要那么早就死去呢?为什么,连让我见一见你生前模样的机会都没有呢?
望着手中的信纸,杨嫣终于猝不及防地落下了泪来。
这也是她自从第一胎流产后的第一次哭。
她本该可以拥有的温暖,又一次地失去了。
……
时过境迁,当初抱回的男婴已经成了个大人,杨嫣也成了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只是为儿子操心的习惯却依旧没变。
她生怕辜负了那个女人生前最真挚虔诚的委托,便一直小心翼翼地教导着他出世方正的道理。
可现在看来,她似乎又是过于用心了,以致于把齐帆扬养成了这样一幅清高廉洁的样子。
清高廉洁本身当然并不是错,可是,不是错的,便意外着对吗?而对呢,又一定是意外着安全的吗?更何况这还是在本就浑浊的燕朝官场上。
杨嫣已经不敢再深想下去,她只能寄希望于即将到来的白公子身上。
她低头,比先前更为认真细致地扫着地。
此时早已经冲出了门外的齐帆扬并不知道养母内心深层有着那么多的顾虑,他刚刚看见了书桌上放着的铜钱才想起了还欠人钱未还的事实。
非渔三人的落脚点是他早就请官差打听好了的,本来可以钱也直接让官差帮忙还回去就行,齐帆扬却顾虑着人毕竟是帮了自己一场,他不亲自上门好像有点说不过去,这才将还钱这事暂时搁置了下来。
正好最近几天县衙事多,直把齐帆扬忙了个昏天黑地、头昏脑胀,一不注意便把这事忘了。
若不是今天无意间瞥见了放在桌上的那些铜钱,只怕他不知还要把还钱这事再拖延多久。
他生怕非渔三人会把他误会成那种故意借钱不还的人,于是卯足了劲儿朝菩提客栈跑去,并计划着见到人之后一定要好好和他们解释一番,证明他并不是故意拖欠的。
可,等他用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跑到菩提客栈时,那个慈眉善目的老板说出的话却并不是如同他期待的那般,
“你说非渔道长和她身边的那两个小孩啊,你来之前不久就出门了,听他们说好像是要去见什么有名的大夫,说不准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攥着手中银钱跑得气喘吁吁的齐帆扬顿觉眼前一片漆黑。
完了,这下真的要被误会成是故意拖欠着钱不还的人了。
这是齐帆扬此刻脑海里仅有的念头。
与此同时,一所宅院外,恰好与齐帆扬错过了的非渔三人也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