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他还不告诉我?”
“是。”
这短短的几句问答,竟让吴邪的喉咙梗塞,一时难以说出话来。胸腔里好像压着一块寒冷的巨石,正缓缓地下坠,冻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几乎有些茫然地想:“他为什么要这样?”
江州已经不算是吴家产业,又残破得不堪一击,解雨臣根本没有必要理会它。
胖子好像洞穿了他心中所想,说道:“解雨臣给咱们找的那个投资顾问是好样的,一直建议我改变投资方式,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做短线投资,比起长线投资来钱是快,但风险大、收益小。但是我这个人,谁也不信,而你又根本不掺和,钱都扔给我,我怎么折腾都不闻不问的。”
他拣了块干净石头坐下,喝了口水,“所以解雨臣说,如果他把江州集团扶起来,我长期入股,就能解决这个问题。第一,我肯定信任他;第二,咱们的资金来源就能稳定下来。他知道,如果我投资投出了事,你宁肯东山再起,也不会找他要一分钱。”
这回换成吴邪沉默不语,“……”
解雨臣自从豪掷三百亿之后,脑子就好似进了水,这种主意也能想得出来——胖子也居然真敢答应!
扶起偌大一个企业谈何容易?江州创建的时间早,诞生于中国畸形的市场经济中,债台高筑,缺少规划,大股东资产与企业资产不隔离,极度依赖政府保护,甚至没有一支合格的职业经理人团队,早就应该被泡沫挤掉。解雨臣这是逆天而行,在经济下行的萧条里硬杀出一条血路。他要重组,要化零,要优化财产结构,要解决五年内翻了整整九倍的债务。他得安抚内部,又要大开杀戒;要聚拢人心维护根本,又要创造全新的管理制度……光是听着就让人吐血,他难道打算把下半辈子都耗在这上面吗?
原来他没答应在福建住下,是因为这个。
“如果,”吴邪终于开了口,“我没看到解雨臣的邮件。那你们是不是就都不告诉我?”
“这件事上,我没想瞒着你。”
“还有什么事,”吴邪平静道,“你都拿出来说说。”
“……”胖子叹了口气,“能做到这份上,他什么意思,你不明白么?”
——你不明白么?
吴邪三魂七魄被这一句话打飞了一半,整个人僵硬得动弹不得,胖子说的每个字突然变得难以理解。
他讲了一件陈年往事。
吴邪的胳膊上有十七道刀疤,深可入骨,每一刀都是一条血淋淋的人命。
吴邪不喜欢死人,他总是在努力避免一切流血的事。
他意志坚强,果断冷静,尽管如此,他还不到心如铁石的地步。更何况再铁石的人,看到十七个无辜的人因为你的计划相继牺牲后,也要崩出一条带血的裂缝来。
一开始,你会震惊、会悔恨,再后来你会冷漠下来,渐渐变得冷血而偏执。最后,等那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等你的暴怒、不甘、疯狂的谋划和绝望全部爆发,你终于崩溃了,然后陷入极度痛苦的自我折磨。
当年吴邪在亲眼看着第十三个人疯癫至死之后,什么都没有说,把自己锁进家里,谁都不见,没有踏出家门一步。解雨臣和胖子强行撬门进去,发现家里所有能摔碎的东西,杯盘碗筷、茶几、灯具乃至电视电脑,全都摔了个粉碎,屋里极冷,飘着不详的血腥气。
他俩跑上楼去,搜寻每间屋子,最后发现吴邪坐在书房的落地窗前,不知坐了多久,整个人几乎像一抹苍白而惨然的剪影。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要不是眼睛还在眨,简直像个死人。胖子心惊胆战地把手指头放在他的鼻子下面,发现还出气儿,顿时大松一口气。
满地是烟头,他手边却没有一个烟灰缸。解雨臣一低头,发现吴邪的双腿上血肉模糊,裤子上密密麻麻全是烫破的洞。
讲到这里,吴邪忍不住打断了胖子,“等等等等,我怎么什么也不记得?”
胖子骂道:“你他娘的当时疯着呢!看都不看我们一眼,谁说话都当放屁……”
吴邪仔细检查了一下记忆,想起来自己之后身上的确多了不少伤疤。那几天浑浑噩噩,脑子疯狂地转,塞满了不知所谓的想法,也根本感觉不到冷暖疼痛。
解雨臣把他搬到床上,剪开他的裤子,用过火的针挑开他腿上的水泡的时候,吴邪一眨不眨地盯着针尖,突然说了一个字。
“一。”
两人都愣在原地,当解雨臣试探地挑了第二个水泡的时候,他又吐出了一个字:“二。”
胖子当时还哭笑不得,说这小子一针针都数着,将来全都还给你。等解雨臣挑完最后一个水泡以后,谁都笑不出来了。
他说:“十三。”
然后闭上眼,再也没理会任何事情,倒头昏睡了过去。
那一个星期,解雨臣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喂他吃饭,帮他洗澡换衣服,给他念书,把他当成个孩子一样照顾。胖子不止一次见到他半跪在床边,握着吴邪的手,低声对他说话,希望他醒过来,哪怕把所有的怒火和痛苦发泄到自己身上,说到嗓音都嘶哑。胖子也不止一次见到他抓着染血的绷带,死咬着牙,脖颈上都显出了一根清晰的青筋,眼底全是血丝。
胖子全都看在眼里。一开始他并没想这么多,因为他自己也难受的很。解雨臣晚上和吴邪睡一张床,说担心他半夜爬起来又自残,他信;解雨臣抛下了生意,天天呆在家里照顾他,他也不拦。
直到有一天,吴邪仿佛大梦初醒般,终于走出了家门,行尸走肉一样。解雨臣想把吴邪拉上车,吴邪看都不看他,直接从他身边漠然地走了过去——胖子至今还记得解雨臣的表情。
当时他该有多伤心,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好像一扇巨门轰然合死,将你与你最向往的世界隔绝开,一丝光线、一点声音都不肯留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