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那条短信,那行文字带来的重击让他至今昏沉。此时此刻,他望向门边的男人,忍不住问自己的心:“我是不是一个牺牲者?”
他决心不去理会,不管他今天为什么来,不管他要待多久。理智催促他闭目塞听,彻底无视这个不速之客。他两三步跨上台阶,飞快地摸出钥匙,向锁眼刺去。他的手在抖,身上一冷一热,几乎就要站不稳。好不容易将钥匙捅入锁眼,他正准备闪身进门,就感觉自己裤脚被拽住了。
缩在地上的人醒来了,他仰头看他,脸色苍白,那两道浓眉紧紧地皱着。他看起来无论如何都是个病人,抓着裤子的手却那么有力,就好像这是洪水中唯一的浮木。魏天明垂下头,他浑身都在打颤,看上去比地上这个病人还要不如。
“魏天明,你到哪里去了?”那个人开口说话,声音没有怎么变,语气是严厉的,好像在拷问他。
“你说话。”他站起身来,扶着墙,把湿乎乎的头发掀上去,露出清晰的五官。他变得不多,只是眼神里带着隐隐的凶劲,他靠过来,贴得很近。那张脸仍然英俊,说话时却带有疯癫的迹象。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请回吧。”魏天明转过脸,不再看他,“不走的话我报警了。”
“你报啊!我最怕警察了。”他按住魏天明的肩膀,鼻子凑到他头上,用力地嗅了一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扯住魏天明的围巾,逼他和自己四目相对:“因为我杀人了,我杀死了一个人!魏天明,怎么样?”
“那你就去自首!”魏天明用力向后靠,四肢却使不上力气。
“你喝酒啦,真是难得,快让我进去。”他几乎就要抱住魏天明,“让我进去……我有多长时间没见过你了?让我进去。”
魏天明倚在墙上,突然找回了点力气。他挺直腰背,疲惫的脸上显出回避,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说:“我昨晚在周小姐那里,你不认识她,我现在的朋友你一个也不认识。我马上要和周小姐结婚。你走吧,你杀人和我也没有关系,如果你缺钱,我现在给你点,不多,我自己也不好过。你拿了钱马上走,不要去找我姐。”
楼道里静了一阵,那男人慢慢松开魏天明,但是眼神依旧。他单手扶住墙,轻轻地说:“让我进去,我不管其他的,我今天必须留下,你让我进去,不然今天是不会完的。让我进去,弟弟。”
听到这一声,魏天明痛苦地摇了摇头。他好像又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在昏暗的光线里,只能看见对方白雾一样迷蒙的侧脸。他觉得魏凌这些年是过得很好的,看他的衣服、鞋子,再看看他手上的表……他肯定没有吃什么苦,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来自寻烦恼?
屋子里很冷,家具在日光灯的照耀下泛着凉凉的光。魏天明坐在椅子上,没有去烧水,也没有开空调,他不准备招待魏凌。魏凌进来以后就不再和他讲话,而是很自如地在狭窄的房间里穿梭,把他家细细地参观了一遍。结束参观后,他又大摇大摆地走进厨房,给自己烧了一壶水。
他接下来要干嘛?泡茶?舒舒服服地在沙发上坐下?洗澡?睡在那张窄窄的泛潮的床上?魏天明不知道,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四肢都是冰冷的,全身的力气都被剥去,就连呼吸都成了额外动作。他不想发出一点声音,不理会、不思考,就当自己不存在——就当自己从未存在过。
“你充电器放在哪里?”魏凌在客厅里乱转,东张西望。他那灰扑扑的夹克里面,是一件暗绿色的毛衣,这颜色不常见,不知道是不是浸了水的缘故,显得格外深沉柔软。
魏天明盯着他,用他那双很久没有流过泪的隐忍的眼睛。他浑身都不舒服,心里尤其难过。十年前的往事像风一样游荡在黯淡的天光里,那些事已经发生太久了,似乎没有哪一件是真实的。现实和记忆已经混淆,爱和恨已经融汇,他体味不到当年那种情绪,那份甜蜜与轻柔,那份隐秘与激荡……
“你是个杀人犯,你为什么来我家?”魏天明开口,声音嘶哑,最后几个字就像从石头上削出来的,又粗又沉。
魏凌站在他眼前,冷风从厨房窗户的缝隙里涌进来,正好打在他湿润的头发上。不知为什么,在这间灰寂冷清的屋子里,在这冰冷而漫长的沉默里,他的脸色竟渐渐红润起来,衣服的湿意透不到他身上,他直直地站着,顶天立地,身体暖洋洋的,甚至出了点热汗。
“对啊,我是个杀人犯,我杀了人……不!我还没有杀,我是正要杀……总之早晚要杀,你就当我已经杀了,因为这是早晚的事!”魏凌说着说着,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那笑容里有很深的疯狂,“怎么样?我是一个杀人犯,我现在正站在你家。”
“不怎么样,”魏天明轻轻抬头,“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
“那你说我是为什么来的?”
魏天明握了握冰凉的手,冷却的酒气顺着衣领攀援而上,让他忍不住屏住呼吸:“因为我要结婚了。”
话音刚落,魏凌猛地弯下腰来,用力抓住魏天明的衣领。他瞪着那双泛红的眼睛,牙齿轻微地打着颤,好像突然间生了很大的气。有那么一两秒钟,魏天明甚至以为他要流出眼泪,可他始终咬着牙,任凭眼睛越来越红。外面的风停了,楼下开过一辆洒水车,车上清脆的歌声传来,魏凌突然大喊一声,用牙咬住了魏天明的衣领。
他按着他的肩,就像很多年前,他送他上学,把一瓶牛奶按在他脸上。那脸这么小、这么软,像春日里天上飘浮的柔润的云朵。他捏着弟弟的耳朵,对他说:“魏天明,你真小!如果不喝牛奶,你就永远长不大了!”
魏凌狠狠地咬住那片皱巴巴的、泛着酒气的衣领,重重喘着气:“对!是你姐告诉我的,不仅你姐,还有妈,还有舅舅,还有小姨……他们全都来找我了!这么多年了,没人找过我,你一要结婚,他们就全都忍不住了。你说说,他们来找我干嘛?他们来炫耀什么?魏天明,我告诉你,我永远不放过你!我要杀了这些人,一个一个,所有跑来找我的,我要拿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让他们流血。我要挨个问过去,问他们为什么跑来告诉我这个,我要问他们安的什么心……还有周小姐,我最后就杀了周小姐,你猜我要问她什么?我绑着她,把她绑上三天三夜,从头到尾就问她一句话!我问她……你听着,魏天明,我就问她爱不爱你,我要问她周小姐有没有爱过你!”
魏天明猛烈地挣扎起来,用力抓住魏凌的脖子,把他往外拽:“她不爱我,我就爱她!我永远爱她,我到死也爱她!我爱她是个女人,爱她是个好人,我还爱她是个和我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两人扭打起来,桌上的瓶瓶罐罐被挨个打翻,破碎的玻璃散了一地。玻璃里折射着明亮的寒光,干燥的风在室内飘荡,带来一阵遥远的花香。魏天明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他剧烈地咳嗽着,被魏凌掀翻在地。玻璃碎片扎进大衣,明明没有丝毫痛觉,却仿佛已经遍体鳞伤。魏凌的脸上已经带了伤——他被狠狠地抽了几巴掌。他按住魏天明,按住这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唯一的弟弟,就像在这一刻踩住了时间的刹车、把住了岁月的缰绳。
他凝视他的弟弟,这个曾经很小很小的弟弟。他看得如此仔细,好像是要趁机补回十年的空缺。他做梦都在想这一眼,但是这一眼要带来无数痛和恨、怒和怨。他发疯地恨时间,他想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在被时间剥夺,结果大家还要珍视它、爱它,这是人类的仇家呀!时间把他十八岁的弟弟带走了,永远也不再送回。那一年的雾与梦、花与雪,秘密而罪恶的爱情,一生一次、为他而生的背德情人……一切都不再有了。
他重重地附身,像一块巨石临空坠落,带着千钧的力和无尽的恨。轻缓的风声中,四片受伤的嘴唇贴在一起。世界好像从来没有这么重,又从来没有这么轻。他们紧紧地贴在一起,和十年前一样,共同犯下这神圣的罪行。
第三章伤痕
魏天明的十八岁,有整整一个月是在医院度过的。
他出了场车祸,自行车撞上小轿车。当时他刚刚结束高考,魏凌从大学跑回来,说是要带他去逍遥两天。他载着魏凌出门,外面热得要命,可是魏凌不肯坐车,一定要魏天明骑自行车带他。车子行进一处缓坡的时候,魏凌突然重重地揽住魏天明的腰,把脸贴了上去。那一时日光猛烈,世界光明,热风扑在他们脸上——连风都是光明的。万籁俱寂的街角,魏凌闭上双眼,滚烫的呼吸喷在魏天明背上,他说:“弟弟,我的小王子,哥哥的心都要为你碎了,你知不知道?”
最后碎的不是魏凌的心,而是魏天明的自行车。
魏天明骑车总是相当专心,从来不分神。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无论做任何事,都带着一种令人反感的冷静。但是那一天与众不同,那一时那一刻,他感到天昏地暗,眼前的路在金色的阳光中呈现出扭曲的姿态,他以为自己是走在发光的矿脉上,走在泪水灌溉的荆棘丛中,幸福和绝望同时诞生。摇摆的树木在浅灰的墙上投下流动的影子,他们两个的身影也被吞进这河流般汨汨流淌着的树影里。一种更为秘密、更为坚硬的情绪蔓延上来,他的清醒、他的寂寞、他的彷徨全部烟消云散。他眼里只有玫瑰色的烟云,在柔和的风中飘荡。
轿车驶来的那一瞬间也很突然,两个人都没反应过来。逃已经来不及了,魏天明就在那短暂的一秒里转过身去,用力地抱紧了魏凌。他面见了死亡,在这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这一刻他心里没有丝毫悔恨,甚至对这骤然而至的死亡生出了感激之情。前路是多么黑暗啊,假如他此刻不死,日后能在冰冷的茫茫黑夜中走出一条路吗?如果不能的话,就让死亡把他留在永恒的夏天吧。
魏凌说:“魏天明,弟弟,你是个小疯子啊。”
那时候魏天明正躺在病床上,右腿丝毫不能动弹。魏凌坐在一边给他削苹果,长长窄窄的苹果皮垂挂下来,落到了魏天明手上。魏天明拽住苹果皮,手指绕着向上移动,他的手很白,指尖轻点薄薄的果皮,像一条纯情的白蛇。他问:“我把你的心修好了吗?”
魏凌笑了,放下苹果,抓住魏天明的手,按在他平躺的身体上,又很慢地向上移,避开伤口,按在他胸前:“弟弟,你不怕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