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明闭上眼睛,视野中是一片明亮的红。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告诉魏凌:“我怕,可是我想要爱。”
正午时分,日光凶猛,积雪开始融化。魏天明坐在一堆狼藉中,汗水已经被风吹凉,衣服冷冷地黏在身上。他的身体一冷一热,神智很不清晰,嗓子里干干的,发声时有如刀锯拉扯。他生病了,魏凌现在离开了他的屋子,穿着他的羽绒服——他自己从衣柜里拿的——出门给他买药。
在模糊的意识里,魏天明甚至分不清时间,他怀疑现在的他正是十八岁。那一天他也发烧了——暑假里,在海边,那个老旧的旅店里,那张过于柔软的床上,他被魏凌从身后袭击。魏凌抱着他,手指顺着衣服的边缘向内滑去,像一片火热的刀锋,令他痛不欲生。他伏在床上,身体不由自主地下陷,仿佛身在沼泽,化身为一棵湿润的植物,对世间万物都百依百顺。海上升起半圆的月亮,在隐秘的月光里,他们寸丝不挂,用力地爱抚着彼此,爱抚着相仿的身体、相仿的五官。魏天明发起高烧,此后的日子里,他常常生病——只要他的精神去爱,他的身体就要受到伤害,仿佛一种命定的惩罚。
高烧使二十八岁的他在朦胧中想起死亡。他常常想到死,尽管他不认为自己该死,他只是习惯把它和自己的爱情进行类比。它们在很多方面都是一样的,都是可怖的、冷酷的、令人不安的,最重要的,都是命中注定的。他知道,假如他们彼此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就绝不会有这样的爱。他们生下来就是坏的、邪恶的,生下来就注定了要领教这样苦不堪言的爱。魏凌不同意他这种看法,但他无法否认,这种爱的的确确和死亡一样无法规避。在时间的运作下,死亡往往被越推越近,而爱情总是被越推越远。魏天明想要躲开,魏凌却想去追求那个幻影,和时间作对。
十年前这事被家里发现,魏凌赶在所有人之前大发了一通脾气。见不得光的感情被人发现,他比谁都愤怒,长辈看到他这样,反而好像做错了事。不过这样的情形很快就被扭转,刚刚入秋的那个晚上,奶奶知道了这件事,直接就进了医院。当天夜里魏凌先进了病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出来后就不许魏天明进去。他说:“奶奶要被我气死了,我们跑吧!去买车票,魏天明,我知道了,我们待在哪里都是害人。”
奶奶原来身体就不好,魏天明小时候是由她带的,感情一直很深厚,每周都要去她家看望。他不知道魏凌进去说了什么,反正状况就是急转直下。魏天明不再见魏凌,他陪了奶奶两天两夜。魏凌被爸妈带走了,三个人大吵一架,起先是坐在沙发上吵,后来甚至大打出手。魏凌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隐瞒,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所作所为会对未来产生长久的影响,但他仍然没有说出一句谎话。
魏天明再次走进医院的时候,奶奶已经停止了呼吸。他开始恨魏凌,他知道就是他把这个重病的老人推向死亡。他是爱情的斗士吗?这是真正的爱吗?好的爱情会让身边所有人都不快乐吗?
魏凌最后还是离开了,在和家人吵了很多架之后,他希望魏天明和他一块儿离开这座城市,然而没能如愿。一年后,爸妈离婚了,魏天明在隔壁城市上大学,周末借住在表姐家。大四那年,魏凌来过表姐家一次,那天魏天明刚好坐车到别的城市面试了,所以最终没有见上面。再次见面就是多年后的冬天,魏天明从风雪中归来的那个清晨。
第四章沼泽之月
拖着高烧的身体,魏天明艰难地离开了家。外头白茫茫的,灰黑色的屋瓦在渐融的冰雪中隐现,街上人不多,过两天就是春节,不少店面都关门了。这一天是周六,他在路上接了一个妈妈的电话,让他不要忘记晚上和周小姐吃饭。妈妈在电话里把周小姐狠狠地夸了一通,好像她已经先于魏天明爱恋上她了。
魏天明答应了妈妈的一切要求,十年如一日的顺从。挂断电话,他在车站边叫了辆车。车子行驶起来的时候,魏天明突然觉得自己又奇异般地恢复了清醒,那几个小时来一直环绕着他的醉意已经消释。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那股灼人的热意也已不复存在,只有嘴唇上的伤口仍然明显。
出租车到达目的地,魏天明付钱下车,随便找了个饭馆吃饭。这时候已经接近下午一点,午后的太阳被云层笼罩,天比早晨更阴,似乎又有一场雪要落下。魏天明结账离开,到附近的咖啡馆店点了杯咖啡,坐在窗边静静地等候下一场雪。
雪是在下午三点左右落下的,魏天明从书页间抬起头,正好看见薄薄的、密密的雪片从灰云中旋转着俯冲下来。他不发一言,浑身都暖洋洋的,脸上甚至冒出红晕。他陶醉在这场雪里,就像陶醉在一个幻梦里。在这个梦里,他也做了一回勇士,挥舞着宝剑,斩断通向毁灭的时间的大河。沿着晶莹的河流向回摸索,他的手在冰凉的河水间穿梭,河水是那么温顺动人,像情人起伏不定的背脊。他终于摸到了,那个雪山一样的背影,化作欢愉的河水,在他手下奔流。
“是呀,”他忍不住开口,“就是这么白,像水一样……”
雪一直下到天黑。夜幕降临后,魏天明就离开了温暖的咖啡馆。他在路灯下站了很久,直到雪真正停下,他才收起雨伞,像鱼一样游进了长街尽头的那幢建筑。
他和所有来这里的客人一样,衣冠楚楚,面色红润。淡淡的酒气在大厅里飘荡,魏天明镇定自若地向人打听这里一个叫小雪的姑娘。他点了酒,但是没有喝,临近八点的时候,他走进电梯,准备去见小雪。
进入房间前,魏天明给周小姐回了个电话。他说:“我现在在小雪这里,你知道小雪是谁吗?她今年才十八岁,但是她的背很漂亮,我今晚要待在她这里。你去告诉我妈妈,我不会和你结婚,因为你不爱我,我要和一个爱我的人结婚。这个人就是小雪,她见我的第一眼就爱上我了。周小姐,对不起,请你不要和我计较,要想让我不这么做,除非把我的血全部抽出来,再换上别人的血。”
打开门,小雪静静地坐着,她穿着浅绿色的裙子,手脚柔顺地伸展,看起来很放松。大门洞开,看见进来的人后,她那舒展的手脚突然收回了:“魏先生……”
她的妆容是那么清爽秀丽,和昨天一点也不一样,她在房间里百无聊赖地等着她的客人,看上去什么也不在乎。魏天明关上门,把背靠在门上,深深吸了口气,望向小雪。
“魏先生,今天是你?你怎么……”
魏天明走向床铺,目不斜视:“小雪,你看了今天下午那场雪吗?”
小雪怔住了,沉默了大概两分钟,她站起来,向床的另一侧走去,坐在了魏天明的身边。她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在昏黄的灯光中,小雪向魏天明坦白,她其实已经二十二岁了,在这里待了三年,昨天是她骗了他,但是她并无恶意。她在大厅里看见了他、爱上了他,于是决定主动献身——她知道过了这天,他再也不会来了。她的爱是冲动的,露水情缘,来来返返,她在那个雪夜里看见了一颗和她同样的痛苦的心,于是决定爱他。她给他看了自己的背,就像向他展开了自己的心。
“小雪,再让我看看你的背吧,好吗?”魏天明松开手,认真地发出请求。
小雪点点头,站起身来,背对着他脱下衣服。她脱得小心翼翼,仿佛正在剥开一只青涩的果实。关上灯,拉开窗帘,积雪把夜照得透亮。小雪的背在雪夜的映照下泛起乳白色的光芒,魏天明闭上眼睛,在这一片静谧中忏悔了自己的罪恶。
离开时,夜已经深了,魏天明直接叫车回家。
打开房门,魏凌正坐在客厅里。房间已经被收拾整齐,室内很温暖。魏凌抬头,眼睛红红的,他问:“又去周小姐那里了?你还发着烧……”
“哥哥。”魏天明打断他,快步走进房间,对魏凌露出了一个深深的笑容。张开双臂,他带着无限的热情说道,“来爱我吧。”
温度渐渐升高,暗红的窗帘下,魏天明伸长手臂,滚烫的掌心贴在魏凌背上。老旧的木床摇动起来,魏凌听到这声音,忍不住收紧胳膊,把对方带入这温馨的陷阱。他抚摸着魏天明的腿,捏住他细瘦的脚踝,一路向上。魏天明趴伏在微微泛潮的棉被上,脸贴在暗绿色的枕套上,呼吸间都是火热的、罪恶的情欲。此刻他柔顺得像云、像雾、像月,面对和他相仿的身体,承受和他相仿的欲望,他百依百顺、别无他求。
哥哥的欲望进入他的身体,那么痛,他的痛苦也是哥哥的痛苦。他感到自己被彻底占有了——比十年前还要彻底。他的身体不再属于自己,身体只是一个快乐的容器,用来盛放爱情的毒液。此刻窗外天空明净,月光如水,魏天明转过头去,紧紧握住魏凌的手,把唇贴在上面。
在这情欲横生的床榻上,他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小男孩。他觉得自己还很年幼,哥哥也只比他大一点,在这黑黑的夜里,他多么需要别人的爱护。而哥哥生来就是要爱护弟弟的,如果今夜哥哥不爱他,世上就没人再爱他。他要慢慢地长大,和哥哥在一起,现在这样还远远不够,他们必须不留缝隙地紧贴,交换灵与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事情结束后,魏天明和魏凌并肩仰躺在床上,他们浑身赤裸,手牵着手。
“我也是个杀人犯,哥哥。”魏天明说。
“是吗?”魏凌将魏天明的手放在胸前,在温暖的肉体气息中闭上了双眼。
明亮的日光从窗外射进来,魏天明在床上醒来。他浑身酸痛,脑袋里像灌满了细碎的石头。睁眼的那一刻,他就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么事情,他躺在空荡荡的床上,将手掌举到半空,对着光线仔细打量。他想起昨天那个玫瑰色的夜,想起魏凌在黑夜里格外明亮的眼睛,但是有一段更重要的、更狂乱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彻底消失了。
房间很空,风从厨房的窗户灌进来,很快就吹遍了整个屋子。
一个月后,魏天明搬离了这座城市,他再也没有见过魏凌,别人也找不到他。他后来生活的这个城市每年都会下雪,他常常在临近春节的夜里跑到街上游荡。遇到不回家的人,就和他们坐在落雪的阶梯上聊天,他们谈很多事,谈生活的幸运,也谈不幸。魏天明还是一如既往地清醒,他的生活按部就班,不过分在意任何事。
只是化雪的那个清晨,他总会忍不住跑到阳台上,对着呼啸的冷风,回想起十来年前那近乎透明的夏日午后:他收拾好了所有行李,准备和自己的哥哥来场私奔。外面的太阳很大,日光冲破深色的窗框,涌进房间。他流泪了,尽管恨,尽管有不能原谅的错,他都不愿割断这畸形的、苦涩的爱。爱是错的,可是人有错吗?如果人是对的,那爱怎么能是错的?
他拖着行李走到门边,却发现门从外面被锁住了。这扇门是他失败的见证,是判他有罪的法官,在他面前整整关了十年。那天的最后,他从窗户翻了出去,笔直从四楼坠落。在空中的时候,他睁大双眼,发现月亮正在从渐暗的天幕里显现,淡淡的光芒洒在他身上。
他决定了,如果跳下去之后,他不幸死亡,那下一辈子,他就不再做人了。他要做一只漂亮的、无忧无虑的小鸟,自由自在地飞翔在月亮之下,谁也捉不住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