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竑在世间的名气有多大呢,可以用陈琳的一句评价来形容。
“自仆在河北,与天下隔,此间率少於文章,易为雄伯,故使仆受此过差之谭,非其实也。
今景兴在此,足下与子布在彼,所谓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
这句话是后世陈琳投降曹操后,因为仰慕张竑而特地写了一封信与其交谈中的内容。
景兴,是为王朗。
王朗,陈琳皆是当世文才非凡的名士,但纵算是这样的名士,在将自己与江东二张相比时,
竟把双方比作是小巫见大巫,由此可见江东二张在天下间的名望。
这样的人,只要不犯下不可原谅的大错,那么他几乎在当世是有免死金牌的。
因为自光武以来,今汉就尤重名气。
傅婴在穿上衣服甲胄后,就跟随张竑来到了黄鹄山下。
张竑在江东一地身份贵重,俨与吴国太相当。
傅婴只是江东一小小校尉,面对这样的江东擎天柱,他丝毫不敢托大,只能恭敬的跟随在张竑身旁,做好了随时听候吩咐的准备。
既然是出使,那么张竑所带士卒就不能太多,免得刺激到山上的张硕的神经。
所以此时跟随在张竑身后的吴军士卒,不过十人左右而已。
而张竑一身青衣,高冠广袖,手持白羽节仗,正一步步的向着黄鹄山登去。
张竑唇下三尺美髯迎风飘动,加上身居名位日久,周身自有一种雍容气度,
其走动之间,似乎都按照特定的节奏行止,旁人见之,只觉有一种美观之感。
黄鹄山并不高大,只是险峻,相对应的山路也颇为崎岖。
张竑年事已高,在行进一段距离之后,他身上的喘息声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一直跟在身后的傅婴察觉到了这一幕,出于尊敬,傅婴轻声询问张竑道,
“东部,可要稍事休息一会。”
傅婴好心的建议却被张竑所婉拒,他温和地说道,“无妨,直走就是。”
傅婴不解,他问张竑道,“招降张硕一事不急在一时,来之前君侯曾嘱咐过我,一切要以东部安危为重,东部既已有疲态,何不停下歇息会。”
傅婴的语气很是尊敬,加上张竑性格柔和,因此张竑在听到傅婴的疑问后,耐心解释道,
“方才有江夏探子拦住我等,询问我等姓名来因。
以我所料,此时那探子应该将此事汇报给了山上的张硕,也许那张硕正在山上某处观察我等。”
“吾奉命替君侯出使,我自代表江东一国气度,岂可显露疲态与敌人面前,而落我国威风呢?”
“吾虽累,然相比君侯之颜面,江东之颜面,吾不能停歇也。”
张竑一番话,令傅婴肃然起敬。
是呀,他刚才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
张竑今番是代替孙俨出使,若是仅仅是爬山就走走停停,一副力所不能及的样子,
那么被敌军所知,自然心中会对孙俨及山下的吴军起了轻视之心。
而这,会不利于接下来的招降。
在了解到这内因后,傅婴亦不再劝。
这时不出张竑所料的是,就在不远处的山头之上,收到消息的张硕及甘宁正隐于树木之上,
看着气度不凡的张竑,正坚定的一步步朝山上走来。
看到这一幕,张硕不禁油然叹道,
“张公名不虚传也。”
张硕这一句由衷的赞叹引得甘宁也深有同感。
甘宁虽对名士之类的没有什么仰慕之情,但盛名之下,甘宁对张竑还是颇为尊敬的。
张硕在说完这句话后,便领着甘宁快速下山朝快到半山腰的张竑走去。
张竑在走到半山腰时,看到了此处地上正躺着许多吴军士卒,早上吴军退军退的急,这些遗体还未来得及清理。
在看到那些血肉横飞,面目一片惊惧之色的吴军遗体之时,张竑心中升起不忍之情,但这也更加坚定了他心中诱降甘宁的想法。
就在张竑因见吴军士卒尸体而稍微止步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了小部队快速行进的声音。
在听到敌军来临的声响后,傅婴立马上前将张竑护在身后,而傅婴所带的十名士卒也将张竑围在中心给保护起来。
之前张硕为了观察吴军情况,早就命人将黄鹄山半山腰处的树木都砍伐殆尽,所以半山腰处的视野颇好。
傅婴向前方看去,就看到一支约百余人的敌军已经到了不远处。
面对这突然发生的一幕,傅婴如临大敌。
他心中细细思量着敌我双方的人数差距,虽说不知这支敌军突然来此的目的是什么,但傅婴已经在想着最坏的情况下,他该如何应对了。
很快的,百余人的江夏军就到了傅婴一行人身前。
在到来后,为首的张硕看到一位雄将将张竑给护卫在身后,他就知道自己的到来引起对方的误会了。
只是张竑乃是当世名士,他亲自到来,自己若不亲身相迎,待这事传出去后,他势必会遭受荆襄士子的无限非议。
而且他心思谨慎,若是让他带些许亲卫前来相迎,他也怕被吴军使团所害。
故而纠结之下,只能带了百余士卒前来相迎张竑,却不想引起了这等误会。
傅婴冷冷的看着张硕一行人,他的右手已经握在身侧的刀柄上。
看着傅婴做出迎敌的姿态,张硕担心引起误会,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更何况吴军来使乃是张竑,这要是因为误会而引起刀兵之争伤了张竑,那么他张硕最后的下场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
张硕连忙来到傅婴身前十步远,而后拱手对着傅婴身后的张竑郑重拜道,
“张公当前,吾特来相迎。”
张硕的低姿态并没有让傅婴降低戒心,只不过其身后的张竑此时却走出,亦对着张硕一拜道,
“张校尉安好。”
听闻张竑此言,张硕大喜,他情不自禁地说道,
“张公竟识我也。”
心情大好的张硕此时也看向傅婴,他见傅婴身姿挺拔,膀大腰圆,乃是虎将之相,心中起了好奇之心,他问傅婴道,
“足下乃是吴侯麾下何将?”
见张硕有礼有节,傅婴也渐渐放下了心中的戒心,他对着张硕也一拜道,
“吾乃吴侯麾下督护校尉傅婴是也。”
听到傅婴的名字后,张硕细细回忆,发现在他的印象中,出名的江东将率中并无此人,想来是孙俨新近提拔的军中新贵。
但因为傅婴不是久负盛名的江东将率,张硕心中对傅婴也不如刚开始那般慎重戒备。
这时张竑看向跟在张硕身后,被双方一直忽视的甘宁,他脸带和煦笑容对着甘宁一拜道,
“足下可是甘兴霸。”
跟见过张硕画像不同,张竑从未见过甘宁,但甘宁的那身特立独行的装扮早已经传遍吴军上下,张竑想不认识都难。
已经受惯了忽视的甘宁,见张竑竟然会主动对他施礼问好,他不禁有些受宠若惊,进而有些手足无措。
甘宁虽少时自学过经学典籍,但他未曾拜过名师,对礼节之数并不了解,
他不知道在面对名望,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对自己施礼时,自己该如何还礼。
毕竟他还从来没被这么对待过。
而不知所措的甘宁的表现被张硕看在眼里,他心中不禁对甘宁起了鄙视之情,
真卑鄙之人也,枉费张公对他施礼。
张硕不满的朝甘宁重重哼了一声,在这一哼后,甘宁方才恍然大悟般,连忙对着张竑还了一礼。
但这礼在张硕与张竑眼中,俱是错漏百出。
张硕对甘宁愈发鄙夷,而张竑却依然一副不以为意的和煦面容。
甘宁也自知自己礼数不周,但面对自己礼数不周,张硕与张竑的不同表现,甘宁都看在了眼里。
甘宁性格有恩必偿,有怨必报。
人与相逢,及属城长吏,接待隆厚者乃与交欢;不尔,即放所将夺其资货,于长吏界中有所贼害,
这样性格的甘宁心中对张硕开始忌恨起来,而对张竑,他心中的观感越来越好。
在相互问过礼后,张竑主动对着张硕言道,
“今校尉特来相迎,吾心中不胜感激,校尉何不前方带路,吾有要事与校尉于夏口中相商。”
张竑口中的要事张硕“心知肚明”,但在众人面前他也不好直接点破,因此对张竑所请,他自无不可。
在张硕的带领下,张竑一行人可径直往山上走去,不用再特意规避那些张硕布置在半山腰以上的暗哨,据点,所以速度加快了不少。
众人心中皆有事在身,脚程极快,不过半小时,张竑一行人就被张硕带入了夏口中。
在这一路上走来,张竑暗自心惊。
之前吴军的进攻范围始终无法越半山腰太远,所以对着之上的敌军情况,吴军上下都不了解。
但随着这一路走来,张竑才体会到了张硕在这夏口之上的布置有多森严。
黄鹄山以险峻出名,特别越接近山顶,地势就越险峻。
而在这险峻的地势之下,张硕几乎十步一哨,百步一岗,且每处门岗处皆有一投石机为守,
待走到山顶时,就见张硕在这山上建了一处大大的山寨,寨门高大,以城门为规格所建,寨门旁更是布置了许多弩机,投石机,
且这山寨依崖而建,除了寨门外,并无什么其他入口,
这样的防守之下,哪怕今日吴军顺利冲到山顶,恐怕也会被这座山寨所阻,而无法拿下夏口。
张硕在带路之时,也在悄悄观察张竑的神色,见其见到夏口这固若金汤的防守而面露难色时,他心中颇为自得。
在一路上来之时,他故意带着张竑经过一些门岗,
他这样做,是有选择的在对张竑暴露一些夏口的防御,这样张竑在回去后,定然会对孙俨言及夏口之难攻,
也许就能让孙俨起了退兵之心。
而到了夏口寨门前,张竑一行人正要进入时,他们却被寨门处的江夏士卒所阻拦。
寨门的那位司马,要张竑这一行人交出兵器方可入内。
面对这个要求,傅婴勃然大怒,他拒不交出兵器。
在傅婴的强烈拒绝下,寨门口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而不远处的张硕,正眯着眼看着张竑一行人的举动。
傅婴拒不交出自身武器是有原因的。
他身负守护张竑的重任,岂可轻易交出手中兵器,没有了手中兵器,在这如龙潭虎穴的夏口之中,他又该怎么守护张竑。
但令傅婴没想到的是,张竑却让傅婴服从司马所言,令其及其余十位吴军士卒交出手中兵器。
张竑的这个决定,令傅婴大惊,他正要相劝,但张竑却执意要如此,他再次下令傅婴交出兵器,
张竑的命令,傅婴又岂能违抗,无奈之下,他只能极不情愿的交出手中兵器。
而看到这一幕,本来还起了些许疑心的张硕,此时已经将心完全放进了肚子里。
张竑一行人不过十数人,现今还全部将手中兵器全部交出,想来也不会是抱着歹意来的。
更何况,在他守备严密的夏口之中,没有兵器的十数人就算有所歹意,他又何惧呢?
而张竑之所以让傅婴交出手中兵器,为的正是消除张硕的戒心。
毕竟正如张硕所想,他所带的士卒不多,在这有近三千守军的夏口之中,
纵算傅婴等人有武器在手,也是无法护他周全的。
况且,为了心中的那个谋划,降低张硕的戒心是完全有必要的。
张硕虽很尊敬张竑,但他毕竟是夏口守将,不会因为自身的尊敬,而对张竑一行人完全信任。
而他在看到傅婴等人交出手中兵器后,他当即大笑着迎过来,说要带着张竑参观夏口内部。
张竑面对此请,自无不可。
张硕带着张竑在夏口内四处走动,除了一些机密的地方之外,对于一些守备森严的地方,张硕也不介意张竑参观。
他这样做的原因,也是想示敌以强,让张竑及其背后的孙俨知难而退。
因为这个想法,张硕带张竑着重参观了夏口中的武库。
当张硕带着张竑来到武库之中,张竑看到那堆积如山的箭矢及石块后,他的脸上适时浮现了震惊之色,
他不由得对着张硕感慨道,“有如此储备在,怪不得我军屡次强攻,皆是无功而返呀。”
张竑的感慨令张硕脸上露出笑容,他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在参观完武库之后,张硕延请张竑来到他的议事厅中饮酒,而张硕还令如今在夏口中的一众闲着的司马,将佐一同前来。
在众人来齐后,酒席就已经开始。
在席间,张竑“图穷匕见”,数次就要对张硕提出招降之议,但数次都被张硕有意的打断。
在之前江夏探子就已经将张竑的来意告知了张硕,对于这点,张硕一点也不意外。
毕竟在今日强攻之后,孙俨感觉夏口不易拿下,所以动了招降之心,这点很符合常理。
在荆州与江东对立的这数年间,双方对彼此将领的招揽就都没停过。
虽然张硕有些自得孙俨会如此看重自己,且更意外孙俨会派出张竑这种重量级的人来招降自己,但他心中却对投降孙俨并无多大兴趣。
当今天下诸侯混战,南北双方俱有强雄。
今年官渡一战曹操获胜后,明眼人都知道经此一战,河北袁绍元气大伤,
从此他与曹操之间攻守易形,北方的第一诸侯,已经是曹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