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宴过后几天,京城一直大雪不止。约摸初五,雪霁,天边刚泛起一层鱼肚白,淑恬便在朦胧中被柳竹叫醒,言和柔帝姬已等在门外。淑恬一个激灵坐起来,先着人请和柔进来,又一面梳洗更衣。待出了内室,便见和柔帝姬立在楩镂雕喜鹊登梅纹屏风后头,探半个头看着淑恬笑。
淑恬忍俊不禁,关切道:“曦儿今日起的这样早,何不多睡一会儿。”
和柔站直了身子,正色道:“我今日来拜师,曷能不早?”
淑恬忙道不敢:“若拜师,便拜孔夫子罢了。”
和柔颔首,道:“也好。”淑恬便把和柔领到早就安放好的孔子画像前。焚香祭礼,参拜完毕,和柔又按着淑恬坐在榻上,端端正正拜了三拜,称道:“先生好。”
淑恬看着小小一个人儿严肃做完这些礼节,不禁有几分敬意,躬身扶她起来,点头道:“好。”
和柔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抱着胳膊道:“好啦,孤——纡尊降贵,拜先生为师,先生必得好好教习,不得有所保留。”
淑恬笑着揽和柔近身来,道:“我腹中乏墨,再保留了便是一丁点儿不剩了。”说罢,淑恬从架上抽了一本《孟子》,道:“我近日又重读了几遍这个,便从它讲起罢。”
和柔点点头,道:“我从前跟元阙一起看过几页,那时她还读《论语》呢,前几日我问她,便已将《大学》背下来了。”
淑恬先教读,和柔便捧着书诵,过不久便能说出一篇来了。见和柔读得起劲,淑恬便拿过针线绣一个朱红的盘螭纹荷包。冰裂梅花窗漏进冬日晴天里懒洋洋的毛太阳光,暖融融,软乎乎,带着雪的香味,无端令人想到氤氲着热气的白粥和翻滚在热腾腾清汤里的白煮豆腐块。
不知过了多久,淑恬低着头,感到一阵湿润的水汽扑到脸上,柳竹端着一碗红枣枸杞茶奉上。淑恬接过来,拍了拍和柔手里的书,温柔道:“莫看久了,伤了眼睛,喝口水歇歇再读。”
和柔捧起来饮了一口,笑道:“没那么甜呢,比锦瑟宫那些齁人的甜汤好多了。”
淑恬端着茶盏饮了一口,笑道:“你若喜欢,走时便带些。”
和柔摇头:“罢了,我怕叫嬷嬷们盘问。”
淑恬奇道:“嬷嬷们不过照顾你日常起居,这些还要过问么?”
和柔十分无奈,道:“那些嬷嬷都是皇祖母宫里的。”
淑恬生出几分怜悯,想了想,又寻别的来说。柔婉一笑,看着和柔天真的眼睛,道:“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读书?”
和柔把软软的粉脸靠在书上,露出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歪着头想了半天,说:“没人跟我说过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淑恬拿过和柔手中的书放在膝上,正色道:“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做一件事,你要知道为什么做,如果只知道埋头苦干,只会泯然众人矣。”
和柔问道:“我是帝姬,嬷嬷们常说享福贵便是了,如此看来,读书倒是无用?”
淑恬坐直身道:“年宴夜我初见你时,你对我说:读了圣贤书,总是不亏。今日这话同样与你。我朝未言帝姬必须与皇子一样读书学习,因此多有帝姬只知宅院内府勾心斗角,或亦被生母教导做贤妻良母的。但生而为人,祖宗先贤留下的那些珍宝,那些书中的颜如玉和黄金屋,总要看一看才不负了来世上走一遭。”
和柔深深颔首,若有所思:“先生说的极是,我从前从未思量过。”
想了想又问:“父皇曾对我说过,大周帝姬有自己的责任。这责任又是什么?”
淑恬的心好像被什么轻轻一扯,身体几乎抖了一下,连忙紧紧攥住手中香囊。历来天家帝姬,表面风光,内里凄惨,若逢战事,一不小心就被送去万里之外和亲;若有权臣,少不了因皇帝为了笼络人心而下嫁给素未谋面的男子。多的是像棋子一般被摆布一生,好的便守着富贵郁郁终生,差的早早亡故,成为一缕无处可归的冤魂。这样的话,说给六岁孩子知道,显然残忍。淑恬撑出一个温和的浅笑,道:“皇上对晚曦寄予厚望,说的太早了些。”
和柔“哦”了一声,又笑道:“说起父皇,他常与我提起先生呢。”
淑恬看着手中绣了一半的荷包,不禁漾起丝丝温情,问道:“皇上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