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齐玄帧化虹飞升,吕洞玄二出天门
第二章:青衫客仗剑风流,李淳罡江湖退隐
第三章:隋斜谷再入西蜀,打铁匠四遇剑仙
第四章:上阴宫龙士三甲,大凰城待诏风流
——第四章没写完。
雪中“前传”,是一种情怀。几年前,三万余字,雪友探讨,消磨很久,当初写到这里,还不太懂围棋,且笔力粗浅,不愿再损坏形象,而今再看,些许可笑,然而更多感怀,亦无再续意,盖因不复当初之心志。
不怕献丑,且敬心中之江湖,
你我雪友共江湖。
昔年风流大雪中,唤剑亦曾悍刀行!
且尽兴。
附:《凉雀行·挽吴素》
“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就让那些英雄,在各自的战场上轰轰烈烈去死,让那些枭雄,在庙堂上勾心斗角机关算尽,求名求利求仁求义,各有所求各有所得,各有所求不得,所有风流人物,无论敌我,都尽显风流……”
——黄龙士
第一章:齐玄帧化虹飞升,吕洞玄二出天门
引
“贫道五百年前散人吕洞玄,五十年前龙虎山齐玄帧,如今武当洪洗象,已修得七百年功德。”
“贫道立誓,愿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只求天地开一线,让徐脂虎飞升!”
“求徐脂虎乘鹤飞升!”
——洪洗象
江南剑州有歙江流经,自南向北将其一分为二,后注入广陵,奔腾入海,歙江以西有峰峦对峙如龙虎相争,故得名龙虎山,而在龙虎山主脉的大小莲花峰上,是道教祖庭之一天师府所在地,相传秉受天运,“承袭道统六十代,奕世沿守千百载”。与北方那同样自称道教祖庭的武当山秋色平分。
大莲花峰峰顶,被天师府诸道称作后山的山巅,是龙虎山三大禁地之一,在江湖中威名赫赫的斩魔台,按家律非大小天师不得登山临台,就平时而言,龙虎山除赵姓外的数位外姓天师,出于某种不为人知的忌讳,也不太爱来这里,当然也有例外,如今就有一位外姓真人居于台上,据说独自修行已近百年,道法之高深,直追四百年前吕祖,当世无人可与之媲美,实际上,这位真人性格并不孤僻,时不时还召集天师府诸子弟破例上山听他讲经解道,更以善论称世,只是出于某种原因,他不肯轻易下山,最近一次还是数年前,那位真人以一已之力诛杀魔教六护法,轰动天下,被尊“道甲”,至于坊间流传,这位神仙人物乃是吕祖转世,为正道统,谈笑间杀灭魔道巨擘,真假就不得而知了。
龙虎山的诸位天师,历来有下山斩妖除魔的传统,或及冠或修道小成,每一代皆是如此,这些在凡俗眼中仙风道骨的神仙中人,游历世间,捉缚或危害一方或祸乱天下的妖魔,带回山中于斩魔台上诛杀,旨在使其身魂俱灭,以绝后患,震慑宵小,也是以此,得了江湖中的正道声望和民间的香火供奉,斩魔台也随之闻名于世。
大小莲花峰常年云雾缭绕,如果能够登顶,宛若置身云海,每当旭日东升,或是夕阳西下,气雾升腾间,流云染金,隐隐约约似有龙凤穿行其中,一派仙境奇景。
今日的斩魔台上,骤雨初歇,天地清明,看不到云烟盛景,但目之所及,歙江北去,山丹水碧,点缀翠木芳草,亦是别有韵味。只是不知为何,斩魔台上空本该散去的乌云不减反增,丝丝缕缕紫电交织,好似拖拽下一方阴沉天幕,伴随着滚滚闷雷向峰顶压去。
山腰天师府中,庭中空旷处站满了人,有身着黄紫的天师,也有衣着平凡的普通道士,有老有少,看模样刚才骤雨也未撑伞未避雨,倒是清减了几分风度,没有谁开口,俱是一同望向后山山顶。
后山山顶有斩魔台,斩魔台上有一人修行百年,今天早些时分更有一人背负一人,提剑上山,硬闯禁地,整座龙虎山,有人不愿出手,有人拦挡不住,终究还是让那两人上了山。上山之后,峰顶有人论道问剑,有人剑开天门,有人魂归酆都,而有人,却将要飞升。
斩魔台边缘,有一中年道人负手而立,说是中年,反倒不如青年来得恰当,面容英俊,清亮眼神让人猜不出真实年龄,道人青丝墨染,束发木簪,身着寻常的龙虎山蓝灰色道袍,朴素麻鞋,广袖下垂几乎触地,道人抬手甩了甩,衣袖因被雨水浸透依旧粘连,便不再去管,也不看山下众人,只是抬眼瞅了瞅天色,转过身来,望向不远处的两人。
斩魔台地面上碎石龟裂,一侧竖有个一人高的木桩,那便是外界传得神乎其神的锁龙柱了,此时一袭青衫坐在地上背靠木桩,怀中抱着一袭绿袍,青衫残破,露出被刚才下雨泡得泛白,深浅不一的伤口,夹杂着银丝的头发披散着,面容呆滞,用力搂着,却怎样也捂不热怀中渐渐失去温度的绿袍儿,泥渍血污早被雨水冲刷殆尽,只剩下深青浓绿天墨色,凄风苦涩,何其惨淡!
“李淳罡,听你所言,‘剑去无回是剑道,天人亦可杀。’一往无前,有那么几分道理,却也只能是剑道,可似你这般,若以出剑无生为剑道,恐有违天道,虽能一剑开天门,可却终究是难跨进那道门,不合天道,还求什么剑道?”
道人望着地上阴阳相隔仍相依偎的那两人,眼神复杂,接着道:“李淳罡,今日并非贫道见死不救,只是这女子心脉已断,气息也绝,生机亦尽,你上山来只求那灵丹妙药,可知有句话叫做神仙也难救啊。”不见回应。
道人重重叹口气,“李淳罡,你今日之败,不在于我,甚至不在于道,言尽于此。”
唯有一字生死许,情乱绪曲疑剑心。
道人抬步走到斩魔台中央,望着头顶阴云欲发浓厚,电光交织的天空,缓缓合上眼睛,前事种种,历历在目。
道人一手挥袖,受气机牵引,斩魔台上积水汇聚,在锁妖柱旁两人周身立起了一道气墙水幕,一手前伸,好似只想牵住那双手,那个人。静止片刻,却若瞬间百年,道人脸色无悲无喜,变探为掌,向上托起,轻声道:“来吧。”
九天之云滚滚下垂,道道紫雷粗如巨木山峰,凌空倾泻而下,整座莲花峰顶,被激闪电光包裹,有一道黑影自山下飞速奔来,冲入劫中。
那一年,他十二岁,几年前被一外出游历天师看中带回山中,本姓齐,易名“玄帧”,他也确实当得起“根骨极佳,天资极慧”八字评语,一日千里,惊才艳艳。偶观龙虎山上代天师飞升,心中震撼不多,却莫名有所憾。游于后山,见一幼年黑虎落涧不得出,救之。
可当了一回救命稻草,反倒被提防抓咬,深涧水旁,衣衫湿透的小道童捂着被伤到的手背看着不远处同样浑身湿透,像只大猫般弓着身子色厉内荏地冲着自己低声咆哮的黑虎,温言笑道:“你我有缘。”
你我有缘,不然为何世间亿万生灵,偏偏与你遇见。
你我有缘,不然为何天下芸芸众生,独独等你一人。
人虎相望,灵窍双开。
小道童傻傻问:“小黑虎,你喜欢胭脂吗?”看着黑虎懵懵懂懂的样子,知道自己问了也是白问,小道童顿时忧郁了,用不合年纪的语气感叹:“唉,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等到。”
道人挥手将体型硕大的黑虎推出雷电范围,“虎儿,我走之后,你留在这里,等一个能打败你的人,你跟着他吧,听话,到那时,我在的。”
黑虎坠地挣扎爬起,却也不再往里冲,只是伏地哀啸不止。
龙虎山下,有一须发花白,双眉极长的老人撇了眼莲花峰上的场景,捻捻眉毛,啧啧称奇,“真是好大的阵仗。”不知从哪摸出一截剑身,扔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似是津津有味,含糊不清道:“老夫就不凑那个热闹了,这上山了总得下山吧。”
斩魔台上,被世间武榜点评为“能文能武,灵力高绝”的道人磅礴气机外泄,衣袍鼓胀,硬抗天劫。
那一年,自一甲子前屠戮人间的魔教教主刘松涛被封印以来,长期以来受天下正道打压的魔教又一次崛起,恶名昭彰的六大护法为祸一方。
逐鹿山脚,千姿百态魔教教众蜂拥而下,有一道人提剑上山,剑是天师府中的寻常桃木剑,人却非凡人,一条直行路,上山有坦途,道人背手翩然而行,恍若天仙,气机所牵,木剑似有灵,围绕着道人周身上下翻飞,剑气纵横间,逢山开山,神佛难挡,猩红血花四溅,木石俱碎。道人神色漠然,不顾碎肉满地,不管那冲杀哀嚎,只是前行上山。
“齐玄帧!”山顶有人厉声喝道:“吾逐鹿山与你龙虎山相隔近千里,井水不犯河水,我等自问从未招惹天师府,齐大真人今日如此寻衅,伤我教众,意欲何为?”
道人默然以应,既已决意要杀,又何必再多言费口舌?!召回木剑在手,并指为诀,抹过三尺钝锋,松手后木剑浮在身前轻轻颤鸣,“去,”道人轻敕一声,木剑一逝即回,剑身染血,不远处,逐鹿山山顶魔教巨石筑成的高大宗门轰然崩塌。
“齐玄帧!”山上之人惊惧过后气急败坏,“你我素无仇怨,不要欺人太甚了,今日我教六大护法皆在此处,你当真以为自己无敌了吗?!”
话音未落,木剑又去,如此反复。
“宵小之辈,藏头露尾,”道人脚步放缓,似是自言自语,声音却响彻整座逐鹿山,“井河不犯,从无恩怨?哼!尔等修习阴邪之法,胸怀蛇蝎之心,残害天下苍生,视人性命如草芥,在贫道看来,此事一桩,有违天道。”
有违天道,那他便要替天行道!
“修年来二百……不对,”齐玄帧放声大笑,吟诵道:
“修道年来五百秋,不曾飞剑取人头。
今且快意战逐鹿,人在天下不自由!”
何等快意!何等风流!
这一日,魔门六护法被诛杀殆尽,逐鹿山教众为正道所灭,魔教从此一蹶不振。
又挥手驱散一道劫雷,道人衣袖破碎,稍显狼狈,看着脚下砂石破碎翻飞,斑驳不已的斩魔台,甲子春秋又逢春秋,几度风霜多少事?可尽付笑谈中矣。
那一年,邻人来访。“江西龙虎,江东轩辕。”歙江以东,与龙虎山一江之隔的徽山轩辕世家,早些年,出了一位滑稽的武道天才,起初练剑,与途经徽山的当时剑道魁首李淳罡一战,败,被后者剑来天门冲破轩辕府大门,直毁牯牛大岗,啧啧,当时徽山六瀑逆流,倒真是一副奇景,幸未殒命,颜面尽失。后转而练刀,未及十年,又与当时的用刀第一人顾剑棠一战,输了一招半式,虽败犹荣,又弃刀,潜修内功,自觉有成,便上得龙虎山来,找齐大真人这位公认的当世境界第一人比拼内力,三败。
齐玄帧感其气机运行曾言道规劝于他,“旁门左路,虽另辟蹊径,总归不是正途,难得大道。”后也观徽山气象,知那位家主轩辕大磐非但没有迷途知返,反而在那条歧路上愈走愈深愈险。既然不听劝,那他也不好再强求,毕竟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
闻良言如赠金,闻重语如负山,良药苦口,良言难言,更难听信。
那一年,远人来访。生于东越士族杨氏,出身两禅寺,离阳王朝两朝帝师病虎杨太岁,通读释道儒三教典籍,曾师从清虚宫道士,尤擅阴阳术数,来访问道,一位是释门执牛耳者的最佳人选,一位是道教公认的长生大真人,两人论道于莲花峰顶,两日两夜,道理千般,谁也说服不了谁。
“齐真人,”杨太岁盘坐,金刚怒目,道理说尽,再开口便是佛门当头棒喝,“道不可道,你修的什么道?”
“杨禅师,”道人起身走近,若论出无理手还能怕了你这秃驴不成,温言笑道,“法不可传,你讲的什么佛?”
道不可道,妙不可言。
“法不可轻传,所传唯心!”不传与不轻传,一字之差,悬殊实异,杨太岁反驳道。
道人闻言笑意更甚,“好一个唯有传心,杨太岁,那汝等僧众要佛祖何用?要经文何用?要你这外释内法的毒士伪僧一颗老光头何用?”说完抬手便按在了杨太岁的头顶。
仙人抚尔顶,可愿受长生?
这一日,大莲花峰上风云乍起,斩魔台塌了半边……
那一年,故友来访。
斩魔台上,两位看起来年纪相仿的中年道人相对而坐,齐玄帧看着自己对面这个自言“得道年来三甲子”,这位隐居龙虎山中十年一钓,百丈长线钓蛟鲵,名为散仙,实为离阳王朝皇室出身,时常上山来与自己论道,今日却反常一言不发的赵姓真人,同样沉默。
你无来言,我何必去语,况且境界至此,近日来发生的一切也就尽在不言中了。
这般僵持良久,赵黄巢还是轻叹一声,似是无奈道:“吾道孤隐,道在何处啊。”
齐玄帧怒道:“心有羁绊,谈何孤隐!”
“可……有些终究是不能说舍弃就舍弃的,”赵黄巢赔笑道,“道在人求,我道在何处啊?”
齐玄帧漠然道:“是我天师府当年欠下的因果,至此两清,龙虎山千载气运,并非取之不竭,你要有个度!你道在你求,问我作甚,道在……人求。”
赵黄巢点点头,起身拱手告辞,今日一别,从此陌路。道在人求,他所求为何?除了所谓的江山江湖两相宜,还有他离阳皇室的代代新人新气象啊!
齐玄帧目送这个施下手段无形中窃取龙虎山同姓赵氏气运的道人离去,整理道袍阖目静坐,入枯槁否?如此高处,吹面罡风不觉寒。
我不求道,道自然来。
道在人求?那我求何?
扶正道以敬善恶侠义!
求天道以安黎民苍生!
证大道以奉天地自然!
于人于世于天地如此,于己又当如何?!
道人落地,举目望着头顶异于常理声势愈发浩大的劫云,咧嘴笑,似是讥讽似是自嘲,“道在人求,贫道只求那心齐青天一字,仅有此斩魔台方寸之地也无妨。”此心安处便是乡。
于此枯坐百年,怎奈漫漫长途,不见变转,余味苦涩,终无回甘。相思忧愁无置处,清心无欲地怎去?只教他情字何处安放?!
山上有顶峰,山下有江湖。
山下无她,为何下山?
道人停下动作,似是释然,朗声道:“我齐玄帧今生无愧,亦从不曾悔!”山上有顶峰,我就站在顶峰,区区天劫能奈我何?!
道人多少年来第一次打量着山腰那座天师府,是比世间多了些金贵铜臭,也多了几分所谓的仙气儿,可“天庭府上神仙客,”仙为人间客,终究非世人,少了些许的人情味啊,他不喜欢。
道人向北方望去,那里也有一座山,他曾骑鹤而游,他曾以仙剑大道喻做道袍,也曾留下剑书谶语,想来那座山不会让他失望,道人轻笑道:“回见。”他与这人间道别,与那武当说回见!
道人静立不动,却有罡气直冲霄汉,五百年来吕洞玄,他齐玄帧可不仅是一位长生大真人,更是一位陆地剑仙!以身为剑,贯通天地,乞今为止,他才是剑道独尊!一旁呆坐的李淳罡浑惘眼眸亮了几分,齐玄帧大声道:“李淳罡,且看我这一剑如何?!”你能剑开天门,我便能剑斩天地!刹那间,厚重雷云四分五裂,尽数湮灭,露出那道伫立高空,仿佛本该就在那里,金光璀璨的天门来。
这一日,龙虎山上有白虹贯日,大真人齐玄帧化虹飞升。
那一年,那座山,有仙人得道乘鹤飞升,留佩剑悬于主峰太虚宫大庚角下,亦留下道统相传,“玄武当兴五百年。”吕洞玄,修道二百载,剑道天道俱臻于巅峰绝顶,前无古人,后……想必亦无来者。
仙人骑鹤,扶摇直上青天,空中遇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人物拦路。
仿佛尚是青年的道人看着面前这个悬浮在空中白发苍苍的老儒生,嘴角微微抽搐,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在天下私塾学堂礼敬画像上的人就是眼前这位吧,可他不是三百年前就已经去了嘛!
被天下读书人尊为万世师表的张姓儒圣微微一笑,蔼若春风,出言问道:“君何以飞升?”
道人神情一凝,应道:“二百年春秋,区区窃以为修得天道。”
儒士点头再问:“道已得,然君飞升为何?”
道人微愣,拱手正色道:“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青衫配剑的老儒满意地捋捋胡须,然后经过他一番之乎者也、唾沫横飞的解释,吕洞玄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
“镇守人间?”道人微微皱眉。
“君羡长生否?”老儒笑问。
道人默然,“修得三清长生术,已证金刚不坏身。”哪个修道之人不希求得道长生?
“真是道不同,不相与谋也,”老儒摇头感叹,随即轻声神秘道:“天上无她。”道人闻言瞪大眼睛。
“先生也可称儒家至圣否?”老不正经,什么都知道。
老儒负手不屑道:“朽木不可雕也,岂不闻礼本人情?”
道人躬身作揖,“吕洞玄谢张先生指教。”
老儒大笑而去,声动九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老夫倒要看看,这世间还有没有真正的读书人,能坠断那仙人的钓竿!”
天下何物最重?是书啊!
道人目送那位老儒离去,乘鹤续行,就算不进,他也要看看那道门到底长什么样子。
这一日,真人吕洞玄乘鹤飞升,过天门而不入,仙界震动,天下皆惊!
那一年,两人初遇,她身着一袭红衣,他说好看,红衣很配她,她听了。
侠客美人,本是佳话,奈何他一心求道,终是让她求不得,美人迟暮孤独终老,化做黄尘土一抔,待他回来时,到乡翻似烂柯人,一切都已成为故去,只留那一袭破旧红衣和一句话语:
“今生只缘君一语,生生世世披红衣!”
十里孤坟,把盏凄凉望。
她,还在等!
他,也在等。
既已得道,所求为何?
齐玄帧睁开眼,天门近在咫尺,五百年大梦一场,她的音容早已模糊,唯有那一袭红衣,如铭心底。
道人又一次停下,这一次,无人拦路,天门之内,可见仙都玉京,祥云彩霞,众仙逍遥,恍若触手可及。
天门之上有洞喝:“齐真人,既已飞升,何不速速入天门,共享长生真乐!”
一声嗤笑,“方才贫道渡劫之时,就是尔在从中作梗,凭那区区天雷,能奈我何?!”道人一拂衣袖,指着那仙境奇景笑问:“镜花水月,幻境迷人,此等腌臜地域,能比凡间干净多少?守门奴安敢坏我道心?!”仙人也是人,本无不同。
“大胆!”天门之内有怒斥,道人笑而不语。
天上无她,飞升何用?!
仙界无她,入天门何用?!
这一日,天门镇守金身神将贬为谪仙,跌落凡尘。
这一日,四百年前散人吕洞玄,而今龙虎山大真人齐玄帧,二过天门而不入,且吟且行,飘然而去:
“凡人凡,长生长,
谁言凡人有情皆苦?
谁道神仙长生无忧?”
再入轮回,转世投胎。
三世轮回,只为与她再见;
千载修行,怎比一袭红衣?
黄鹤楼上一壶酒,江湖夜曲一生愁,
心齐青天情一字,三世无缘惹人忧。
——作者按
*注:
文中关于龙虎山斩魔台描写参照总管所著桃花,其余均参自雪中。
第二章:青衫客仗剑风流,李淳罡江湖退隐
引
“青衣飘飘,仗剑江湖,让整座江湖仰视,一生临了,最后一剑,仍是成就了一位新剑仙,也就李淳罡可以有这等手笔了,死得其所啊,只是不知李淳罡是否真的死而无憾。人走茶凉,没过多久,江湖就只会看到邓太阿如何风光,一时无两,忘记李淳罡曾经给予剑道无与伦比的一次次拔高。在我看来,天下可以没有王仙芝这样的老匹夫,唯独不能没有李淳罡这样的真正风流子。”
——黄龙士
晨光微曦,雨后初晴。昨日大雨的缘故,今早的龙虎山上云雾更盛,氤氲蒸腾,萦绕间隐去山容,宛若仙境。
大莲花峰顶,晚间阴冷,斩魔台上无了真人,锁龙柱旁青衫仍在,他这一坐便是一夜,怀中绿袍儿早已僵冷,寒意透骨入心,她已无心,他心已死。
锁龙柱上端不知何时停了一只鸦雀,好像没有看到下方一动不动宛如雕塑的两人,啄爪梳羽,大声啼鸣,青衫似乎回过神来,惨然一笑,轻声喃昵道:“出剑无生,不合天道,真的是我错了吗?”
白发又添白发,俊颜胡茬横生,憔悴了何止数十岁?一夜时间,绿袍儿身死,恍如隔世。
青衫缓缓起身,不理会脚下的半柄残剑,重新背起那一袭绿袍,如同背她上山来时一般,负她上山来,又负她下山去,跌跌撞撞,坎坷而行,上山难,下山更难。
未及上山,她便咽气,青衫双目赤红,就是在这山腰,她摆脱自己护住她心脉的罡气,临终前说:“我不要活,我就是要死在你的怀里,若是活了,便又是陌路,我不愿意!”只求一死,只为让他痛心,让他刻骨,让他铭记。
世间文字八万余,情字最迷人,情字最害人。
天下多少痴儿女,为此轻生死,甘求两俱伤。
山下有一人拦路,鹤发长眉,居石端坐,但因身材过于魁梧,少了几分应有的道骨仙气儿,见人走近,欠了欠身,落在了道路中央。青衫停步,静等下文。
“听我徒弟说,就是你这后生曾言我大楚无剑?”老人似有察觉,长眉一挑,惊讶道:“不是说剑仙吗?怎的就跌入指玄了?”
比剑输,论道也败,既然剑开天门到头来杀不得天人,剑下无生终究有违天道,那他还有何剑道可言?境界自然一泻千里。青衫只是问:“你徒弟是谁?”
“就跟你在西蜀皇宫里打架的那个,”老人漫不经心答道,撇了眼青衫肩头露出的半张灰白侧脸,示意问道:“为了她?”
“不怪她,是我错了,应得的。”青衫牵强笑笑,“不知前辈有何指教?”
“不敢当,”老人抖眉冷笑,“老夫素来喜食天下最好剑,问天下最强剑,今日在此,是为你李剑甲号称当世最强的剑开天门一式而来。”
“天门是开不了了,”青衫摇摇头,将绿袍儿小心地放在路边,坦然道:“不过两袖青蛇仍在。”
“晚了一步,有些可惜,”老人谓叹,随即道:“两袖青蛇就两袖青蛇吧,总不至于白跑一趟,好在剑竞一途跟境界高低关系不大,倒也不算老夫欺你。”
既然如此,那便战吧,青衫一伸手,山顶有断剑飞驰而至。
老人张口一吐,丝丝缕缕剑气聚成一把凝实光剑,我不练剑,腹中自有剑气千千万!
青衫持剑,慢慢闭上眼睛,断剑之上青芒喷吐,我不出剑,胸中便有剑意万万千!
出剑,青光白芒一闪而逝,他未曾躲,他不曾避,两条手臂落地,换剑亦换臂!
“痛快,”老人封住肩头的几处大穴,爽朗笑道:“你没胜,老夫也没赢,你小子的剑有点意思。”
青衫割下一块衣襟吃力地缠在左肩止住血涌,扔下断剑,漠然道:“李淳罡从此再无剑道。”
老人不以为意,起身便要离去,“别走。”又被喊住。
“还有事?”老人不耐烦道,剑已问完,多留何益?
青衫一翻白眼儿,“你这老家伙就这样跑过来弄断人家一条胳膊,拍拍屁股就准备走人啦,还瞅啥?回来呀,快搭把手。”
“……”
夕阳古道,落魄潦倒的独臂男人彳亍而行,外罩的青衫原本就被剑气划得不成样子,又被他割下来一块包伤口,撕下来半身做了个布口袋,口袋里,是一把火烧成灰烬的她和他的一条断臂,隋老头儿还想让自己把他的也一块儿火化了,哼,做梦。
青衫抱着绿袍儿的骨灰,边走边小声地说着话,用着从前难以想象亦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和耐心,“绿袍儿,看到刚才隋老头儿吃瘪的样子了吧?那老家伙,还想把他那条破胳膊跟你烧在一起,想得美,他那一把老骨头也配,你看他黑着脸蹲在一边自己烧自己胳膊的郁闷劲儿,不是说肚里剑气千万吗?不妨再多几道火气,哈哈。”年近半百初显佝偻的他身影拉长在落日的余晖里,万千话语絮絮叨叨只想说给那个或许再也听不到的她听。
“绿袍儿啊,说实话,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喜欢到底是什么,年少时意气风发,向往江湖,痴于剑道,只觉一剑在手,踏江踏湖,好不快哉;然后行走天下,也有过情爱,但多是一夜风流,露水缘分,天亮便消,也只觉得无甚意思,不然,非是吹嘘,以我青衫剑仙当年潇洒,天下女子一指勾之,何人不思李?后来,惜才折剑王仙芝,我跟你说哈,可不是我打不过他,是怕开了天门那小子命就没了,说起来,那小子跟我跑了几千里,看我打斗几十场,胚子好,万般金玉丹炉烧,还腆着脸找我挑战了足足六场,哼,老夫咋着也得算他半个师父吧,要想杀他早杀了,可平生第一败,败了就是败了,整个人忽得轻松了不少,这么些年,见得多了,往自己身上揽的也太多了,没意思,真没意思,就觉着这座江湖啊,虽然风景不错,却也没什么好的。再后来,再后来……绿袍儿,你我相见不过数面,你却,他娘的老子就是最烦这情爱牵扯了,你说你脸蛋没有那青楼的花魁漂亮,性格没有那大家闺秀的温和,你就那么自信老子能看得上你?你就不怕我一剑刺死你后继续我的江湖逍遥去了?就不怕这世上没人再记得你?我看你也别叫什么绿袍儿了,应该叫醋甲,春秋醋甲,傻不傻,你傻不傻,啊?杀父之仇也不报了?我告诉你,老子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从来没有!我,我就是觉得,有这么一个女子,半辈子给了我,不明不白的一条性命也给了我,不值当,也不应该……绿袍儿,绿袍儿,你别生气呀,我是刚才那些都是在胡扯呢,胡扯,我,我带你回家哈,对了,还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呢……”
他行在路上,哭哭笑笑,状若癫狂。
他李淳罡何至于此!
剑本无心,人却有情。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这座湖啊,浅处王八多,深处无妨有恶蛟,时不时出一头下山虎过江龙,搅动一时风云,却又似流星一瞬,很快湮灭,江湖善忘薄情,江湖风景独好,无数人追求向往,无数人挣扎不脱,无数人得意,无数人失落,无数人风光,无数人命丧,都是这座江湖。
江湖还是这座江湖,李淳罡向往的江湖。
自从境至指玄,年及弱冠,山上峰峦不够练剑难有进境,但觉着凭此足可在江湖中闯荡砥砺剑道,出乡以来,他对一切充满了新奇,也真正是见识到了不少,什么剑客女侠携手江湖,偶遇豪强各自逃散,什么黑店劫匪大盗飞贼,贪官污吏民间疾苦,什么隐士高人仙风道骨,招摇撞骗吃相难看。也曾出剑斩不平,却发现在这个江湖里道理没多大用处,拳头硬好像也不是唯一的道理,也曾找人切磋磨练剑道,可又被人说成持强凌弱欺人太甚,有自称前辈的输了还抵毁他的剑道,说投机路数不合正道。李淳罡多多少少是有些失望的,这与他心中的江湖似乎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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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可又不能真跟这些人一般见识,不然就是一顶桀骜狂妄,甚至邪魔外道的大帽子扣下来,他想,或许是自已站的地方不够高吧,总有一天,他要令整座江湖仰视,改变这些,让人人都能出青锋,斩人间不平事,还江湖一个侠义。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人心什么样,江湖也就什么样子。
初入江湖时,觉着江湖如那剑身两面,非黑即白,正魔不两立,可慢慢发现,不见邪魔踪迹,而所谓的名门正道,要么是高高在上独善其身,更多的还是人情事故串联起来的锁链,将每个人羁络其中,伪君子远远比真小人多得多,这样的江湖,他不太喜欢,这样的前辈,他不想成为。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那又如何?他是谁?他是在第一次握剑时就自知以后会成为剑道魁首的李淳罡啊!他要去活出一个真正的潇洒自在来,就算众人皆醒我独醉又如何?因为举世俱浊,唯我独清!
醇酒仗剑,醉饮江湖酒一壶。
这是他李淳罡,一个人的江湖。
广陵富庶,沃野千里,自古便为鱼米之乡,兼万里广陵江由此入海,南北居中,商贸繁荣,每年八月更是人潮涌入,共期盛会。
八月十八日,广陵大潮甲天下。
楚地多门阀,千年世族比比皆是,多以书香门第,清流名士自诩,亦承天下文脉正统,自三百年前大奉王朝始,士子负笈游学,旅览经历,广陵观潮,江湖聚首,便已成为楚地风俗。
李淳罡行到广陵,自然也是为了观潮而来,他听闻每年盛会三教九流皆至,少不了有大侠高手,让他比试切蹉剑道,能再求突破,之前没遇到也就罢了,总不能偌大个江湖,连个像样的敌手都找不到,这让他剑竞一途还怎样进步啊。
大燕矶,据说是广陵观潮最好的地方,大江两岸,世家豪阀与本地权贵自然占据了最好的观景地方,士子文人与市井游侠挤在两边,泾渭分明。特意换了一身崭新衣服的李淳罡青衫仗剑,自是俊逸非凡,他发现自己还是想得简单了,广陵本地人不说,如此盛会,近水楼台自然不会错过,而从整个天下慕名而来的人挤在一起,除了几条权贵预留的通行路径,别说打斗的地方,连挤近了看看都不行,人流涌动,他这一身行头,自然被挤向了文人士子一方,这让他有些郁闷,七百年前张圣人游历诸国,传授君子六艺,自那以后,青衫仗剑便在读书人中盛行开来,咋滴?侠客就不能着青衫了?非得要五大三粗,像你们这些文弱书生佩个剑还不是当摆设。
中秋刚过,秋老虎依然强劲,广陵江畔,权贵富绅多搭起了凉棚,一来遮阳,就坐饮酒品茶,倒也悠闲,二来像那些四面垂吊轻纱的,多半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们,不宜抛头露面,这样既可赏景,还可看看那些文人侠士,是否有中意的,好心中有个思量,也正是因为如此,今天那些所谓的青年才俊们都铆足了劲儿,想要好好表现一番,那些或许失意落魄的江湖游侠们也不例外,若被哪家看中结交招揽,虽说少了些自由,也总好过这每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浪荡日子是不?江湖苦,江湖累,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句实诚话。若是再能得一两个小姐青眼,啧啧,想想就那啥。
文人弄墨武夫艺,待价而沽与帝王,自古皆然。
李淳罡竟一路被挤到江边,他抱剑而立,听着文人们客套寒暄,再远处是嘈杂的小摊吆喝贩卖,打个哈欠,百无聊赖,只听得附近人腰间环佩清音也觉刺耳,渐闻有闷雷声远远传来,不过很快被人群中此起彼伏的“来了,大潮来了!”或惊喜或激动声盖过,李淳罡跟众人一样向远方眺望,旁人目力不及,他却看得到,水光接天处,有白线竖立,伴声渐近。
“这位兄台站那么近做什么,兄台?”李淳罡听到身后有人喊他,回头看到是一位儒雅的文士,把他向后拽了几步,离开观景台边缘,微笑解释道:“兄台是第一次来我们广陵观大潮吧,可知这广陵江中有恶蛟,会借潮势作乱,卷走近水之人,再说大潮汹涌,还是站远些观看比较好。”
李淳罡环顾四周,果然这些读书人不约而同地退后了几丈,留出空当,有的席地而坐已经开始研墨铺纸,看来是想趁着大潮经过时好好“即兴”吟诵出几篇诗句。李淳罡指指不远处江湖阵营那帮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游侠问:“那他们为什么不躲?”
这位书生微微皱眉,略带讥讽道:“一介草莽,凭一时血气之勇,妄图与天地之力相抗,真是不自量力。”
李淳罡笑笑不再言语,见那似随奔雷阵阵,滚滚大潮排山倒海而来,他眼眸发亮,心中只觉战意滔天。不顾卷走,刀兵打潮的侠客,笔墨挥毫,赞颂天地伟力的文士,以及精通水性于水中卖弄的弄潮儿,却忽的停了动作。
这一日,广陵江两岸观潮人,看到了令其毕生难忘的一幕,大潮涌来,比两岸高地还要高出数丈的晶莹水墙之上,有一袭青衫仗剑,踏浪而行,恍若天神,豪放笑声压过潮声:
“御剑行江观潮涌,笑指乾坤问苍穹。
手中三尺青锋在,遇蛟龙处斩蛟龙!”
胸中小不平,烈酒消之,胸中大块垒,唯剑能消!我李淳罡一剑在手,何惧天地!
这一日,青年剑客李淳罡才入江湖,便名动江湖,青衫仗剑过潮头,引领一代风流。
风头出尽,自然也是有人羡艳有人眼红,更多的还是来自四面八方各路侠士的挑战,李淳罡再也不缺磨剑石了,人怎样来他让人怎样灰溜溜地回去,名门正派或高人子弟自重身份,也没把他这个虽然天资艳艳的独行剑客太放在眼里,毕竟他和那些所谓的庞然大物高人前辈们还差着一截。所以来找他挑战的,也大多是江湖中一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游侠小宗派,见他年轻,若是凭自己的半瓶子水能砸倒,也是白到手的名声不是?败了自然就去吹嘘他有多厉害,反正输的不止自己一个,也不丢人。李淳罡因此声名日盛。
为名为利为前程,文人相轻,武夫相争,八抬轿子谁抬谁?可偌大江湖,又有几人能免俗?
江湖传言:青年剑客李淳罡,五百年一遇之仙剑大材,十六岁入金刚,十九岁踏指玄,二十四岁……他二十四岁这年,冬天分外寒,雪花如席遮江南。
漫天飞雪中,有一人在独自练剑,三尺亮锋,喷吐青罡丈余,却又如此灵动,舞动间将人周身罩得密不透风,远看就像一个青色大光团,剑速稍慢时,同样不见剑身,虚实相映,目之所及唯余光影,如两条灵动青蛇游移,飘忽不定,一剑双罡,两袖青蛇。
李淳罡到了一个关口,几年来他也一直能感到自己在不断进境,今日观落雪纷纷,乘兴练剑,却又因雪生烦,天幕广阔,飘雪无数,自己一剑递出,斩得了一片两片,也斩得了十片八片,可千片万片落下,如何能尽斩?并非自寻烦恼,实心生此念心意不通,若避之不解,非他剑道!
出剑直刺,剑罡所及,可透催雪花上百片,心意所动,青蛇分化,能绞碎方圆数丈。可人力终有时穷,人力有穷,天地有穷否?那我便以剑意引动天地!天地之力为我所用,我力便无穷!任你雪花无数,我自一剑斩之。
时来天地皆同力。
剑出,方圆百丈剑气纵横,飞雪俱碎,碎雪凝剑,再斩百丈!
这一日,李淳罡斩雪有悟,初入天象境界,二十四岁入天象,天下无双!
东越剑池,地处东南,并非为池,实取“此有池渊,以藏天下名剑。”之意,亦非一派,而是大小宗门数十座,互为盟交客卿,意图以此称雄天下,其中又以宋氏为首,只是长时间以来被号称“名剑成冢,天下剑意有一石,我独占八斗。”的剑士圣地加死地吴家剑冢压了不止一头,至使前者多走剑气剑招一途,力图以此超越,虽有诸多独道之处,奈何人家吴家剑冢根本就不搭理,单方面的追逐叫嚣,未免稍显憋屈。不过若仅在东越,甚至整个东南的江湖而言,确实可以说是遮天巨树,压的下面的宗门几乎不见天日,鲜为人知。
梅花剑宗,东越剑池中数一数二的大势力,不仅在于人数,更在于其宗主吴玮是一位实打实的天象境高手,一手梅花剑苦练数十载,出神入化,冠绝东南,更于前人基础上自创一式“红梅映雪”,为习剑之人津津乐道。
这日那吴玮正在后园梅林中练剑,数株百年老梅苍劲非常,雪落黑白相映,倒也成景,只是还未到梅开,有些可惜了,吴玮收剑回鞘,正欲回房,忽见一位门房匆匆跑来禀报道:“宗主,午后门外来了个青年剑客,言语狂妄,口口声声要见宗主,还对我宗出言不逊,我等阻拦不住,少爷和宋公子还被他给伤了。”
“带我去见,”吴玮负手道,行走间思,自己的儿子已入二品,宋家那个也差不多,对付那剑客,二不敌一,想那青年已窥一品门径,纵观武林,加起来这等人物也不过一手之数,剑客?莫不是那一位?这位梅花宗主心中冷笑,几年前也曾查过,虽不确定,但想那人背后也无多大靠山,今日如此寻衅,自己倒不妨效法吴家剑冢将人留下做奴,啧,一品高手,甚至还可能是指玄,倒是不小的助力。
李淳罡抱剑倚在被砸掉几块红漆的中门边,脚下是几个在雪地里打着滚半死不活的仆役和受了伤几次欲爬起未能成功的宋吴两家的少爷,他有一眼没一眼地望着依旧飘落的雪花,一副慵懒不已的潇洒派头,心里却犯着嘀咕,这都好一会儿了,那位所谓的宗师高人怎么还没有出来?莫名其妙地初晋天象,让他激动不已,迫不及待地想找个人练练手,正好游经东越剑池附近,偶闻桃花剑宗宗主是位天象境强者,剑法卓绝,便询问着路赶来了,这几个所谓大派名门目中无人的看门狗,他也只是顺手教训,至于两位功夫也不俗的少爷嘛,哈哈,事情不闹大点儿,怎么能让高高在上的宗主出来呢?想来那位前辈不会怪罪。若是他胜的话,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输。
李淳罡忍不住骂娘,这大冷天的,若不是感知到附近已经有许多人暗中围观,他早就直接进去找人了,这剑客大侠的风范可真不是好保持的,他正寻思着,见从门内走出来了一位发鬓染霜,长衫提剑,清瘦矍铄的老者,知是正主来了,李淳罡站直身体,竖剑在前,躬不躬礼不礼地一拱手,清清嗓子而又散漫道:“李淳罡前来问剑。”
吴玮看到门外的场景脸已经拉了下来,此时又见李淳罡这副做派,让他梅花剑宗颜面何在?顿时怒不可遏,喝斥道:“竖子敢尔!”一挥衣袖,左手抛出长剑,右手又握住剑柄,顺势抽出,剑鞘击向李淳罡,一道雪亮长锋又后来居上,“问剑,你找阎王问去吧,”吴玮阴驽想道。梅木双分!一出手便是狠辣的杀招。
李淳罡躲掉剑鞘,一格挡剑锋顺势荡开,远远站定笑道:“前辈也不说一声就痛下杀手,不妥,不妥,有失君子风度。”说着也不出剑,连鞘远远一指,“那便请前辈赐教。”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
吴纬面若寒霜,雄浑气机外泄,积雪激扬,也不言语,只是出剑疾攻,李淳罡却不与他硬碰,从容闪躲,如此数个回合,吴玮终于停手问道:“小儿,你这厮不是说要问剑吗?如今又不出剑,是何道理!”
“遛狗玩啊,”李淳罡调笑道。
“你……”吴玮怒极,挥剑再战,剑气所及,雪地碎裂。李淳罡不敢托大,缓缓抽剑,嘴上却一点儿也不放过,“既然前辈如此不解风情,那就让李某好好领教一下前辈的梅花破剑吧。”
青白剑罡交织,方圆地面及空中肃然一清,令吴玮意外的是,李淳罡既非初入一品也非已晋指玄,而是年纪轻轻就已经步入了那在诸多人看来遥不可及,而他穷尽半生才达到的天象境界,更令他愤恨的是,这姓李的虽然内力不如他那般浑厚,但气机流转上竟找不出破绽,而剑意剑招比之他梅花剑宗的独门绝技更是隐有超出之意,不是说他没有背景吗?小小年纪何以至此啊!今日若留不下他,本宗百年威名就要断送在自己手上了,吴玮一咬牙,挡过李淳罡刁钻一剑,退开一丈,气机狂涌,一瞬百里,他一手横剑,一手做下按状,飘忽如瓣落,原本荡开的积雪开始浮起聚合,在空中凝出一朵朵精致的白梅花苞,缓缓绽放,红梅映雪!白梅无数,破空袭去,红当为敌血染。
李淳罡嘴角闪过一丝讥讽,你梅花再多,能有这漫天飞雪多?罡气极厚极纯极内敛又如何?我自有一剑!
“斩!”李淳罡轻喝一声,两袖青蛇散作无数青芒,梅花万千,悉数斩之!
吴玮心神俱震,强忍住涌到喉头的甜腥,盯着李淳罡,那眼神几欲吃人。
李淳罡故作惊讶后撤一步道:“虽自知英俊,但不过只是一副皮囊,前辈还是莫要如此看着晚辈,李某观前辈剑法静如处子,动若脱兔,收放自如,精妙非凡,真是由衷敬佩,只是感觉‘红梅映雪’之名稍显不妥当,若易为‘两袖青蛇出,红梅落雪肤’更为风月无边,前辈以为如何?”
“噗”吴玮一口鲜血喷出,用力闭上眼晴,往事如昨,且不去顾,百年清誉,今日尽毁!思绪与气血翻涌时却又不由失神,他自幼习练梅花剑,亦素喜梅,几十年了,仍不觉厌,此南地少雪,落白更难长存,似今日之大雪极罕,惜哉梅未开!梅开不见雪,雪落未逢梅,当为人生一大憾事!那今日就且容他,轻踏白雪,来寻梅。
一步,两步,落地浅浅痕,李淳罡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他未曾想吴玮临败之时竞有所悟,不过有悟又如何?李淳罡咧嘴一笑,白齿森森,握剑开始前奔,“花拳绣腿的少糊弄,老子这儿有一剑仙人跪,就问你他娘的跪不跪?!”
人跪。“前辈,我赢了,”言毕,李淳罡转身便走,握剑的手微颤,自己剑上被砍了个好大的缺口,又得换剑了,好几两银子的呢,不说了,心疼,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上哪弄把好剑。
他身后,那位东越剑池梅花剑宗的宗主洒然而笑,“我吴玮愧对先辈,何惜一死。”横剑自刎。
这一日,吴府后园临近前院的墙角内,有梅数枝凌寒开,殷红如血。
“我当时在想,用言语激着,让那吴玮尽全力,像那些普通江湖人士切磋,招式花里胡哨,互相留一手,让三分,虚头巴脑的,没多大意思,兵是杀人器,不想着杀人,怎么能使得好呢?我向往的是如吕祖那般千里飞剑斩头颅的剑道啊,年轻气盛,顾忌也少,没料到那吴老头儿会自刎,可人死了也就死了,只能怪那小老儿心眼小气性大,输不起还要比,哪里想过那以德高孤傲清誉称世的梅花剑宗宗主,是给我活活逼死的呢,他不想活吗?非不愿也,实不能也,可能在我败给那姓齐的之后才真正明白。有些东西,是只有用血才能洗净证明和留住的,再后来,却也不再用那种法子了。嘿,绿袍儿啊,你看咱们说着说着就到了,到家喽……”
到家了,说是家,三间黄泥屋筑在山脚,早已败落,檐间屋脊之上老长的草,所幸未塌,门前有块方塘,塘水初涸,剩下些残荷断梗,早些年青衫特意买来放进去的青红两条鲤鱼亦不知所踪。青衫揣着布包进了屋,木门是一碰便倒,茅顶漏光,屋中墙面水渍斑驳,桌椅床板早已腐朽,青衫翻了翻,衣柜里还剩一件离家前新做的羊皮裘子,他离乡前曾极为自负以为长也不过半年,就要与世无敌,也就会无趣而回,去时杨柳依依,便提前连归时的冬装都做好了,谁料想这一走就是近半个甲子,青衫将皮裘抖抖灰尘裹在身上,往事不堪回首,又寻到当初所用的一柄无名剑,拆下块厚木板一块用单臂夹着,出了屋。
青衫沿着长满荒草的曾经小路上山,山顶,是他年轻时练剑处,长久下来,四周峰峦被从中劈去,留下了两侧薄岩树起的光滑峭壁,就有这一圈残峰围着的平坦山顶上,堆起了一座小小的坟包,坟前有木碑无字,碑前竖旧剑并立,青衫裹着羊皮裘蹲坐在坟前暂歇喘息,仅有的右手指间满是红泥,“绿袍儿啊,你呆在这儿吧,这里风景不错,也是我的家乡,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碑上就没写字,也没什么好写的,想说的都说了,也不需要别人知道这儿是谁,李淳罡一个人知道就行啦,这剑是我年轻时用的,欠你一剑,不够还的,有你,不要剑了,我下山啦,去找你,等着我。”青衫慢步走着,不时回头望一眼。
上山又下山,他去找她。
“书滩剑滩不算险,桐岭才是鬼门关。”燕子江上游,山夹水流,河道奇险,但最险的还是出山口处,桐岭峡谷尽头,江流两岸壁齐如刀削,相距不足十丈,形如门户,每次仅能容一船通行,水下亦有暗礁,崖壁上更有数百年前大真人吕洞玄剑笔亲书“鬼哭雄关”四个大字,桐岭鬼门关之险可见一斑,但只要出了这个关口,余下河道就皆是一马平川了,三江交汇,八百里春神湖,仿佛让人由阴间猛得跌入阳间,恍若隔世,这也正是此称谓由来。
李淳罡行至鬼门关,观吕祖剑书,如此奇景,心神激荡,已能飞剑,便效法当年吕祖,御剑横江,吟诗而渡:
“我当锻就三千锋,一日开匣玉龙嗥。
手中气概冰三尺,石上神意蛇一条。”
峡中行船上忽然惊呼声四起,驾船人勉力控舟,不敢大意,乘船人心中忐忑,知此地险,躲在舱中,战战兢兢,今日却忽见此等神仙模样之人临世飞渡,怎能不让人惊讶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