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明鉴,皇帝之所以选择我落家,不过是瞅准了咱们没有反抗的本钱,只要咱们执意不从,那他在祁州找一个只需压上咱们一头的世家,就能达到同样的目的。有了皇帝的支持,到时候,咱们不仅保不住绛县,只怕还要面临皇帝后续的雷霆之怒。”
落老爷又问道:“那依你之见,皇帝具体会怎么对付咱们呢?”
落师闲心念飞转,思忖道:“若是那些七宗五姓的人,他或许还有些忌惮,咱们这种小角色,他恐怕都懒得费神。按我朝惯例,上等州刺史往往是要加封将军的,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可二叔荣任榆州刺史的诏命上却没有这一条。我当时便有些疑惑。如今看来,咱们的绛州在他眼里也只值这么一个价钱啊。到时他只要一招驱狼斗虎,到时我落家走得近的世卿恐怕也得拖了进来。说不得这绛县就可能是埋葬咱们的一处世家坟场。皇帝高高在上,尽享渔翁之利,等彼此斗个两败俱伤之时,他再从山上跳下来去收拾残局,试问又有谁比他做这个和事老更合适。只不过,和他预期的战果要大打折扣了。”
落老爷见他的判断与自己不谋而合,满意地连连点头。等他再看向落师吾,此时竟咽了一口唾沫,他方才枯坐了半饷,听得也是聚精会神,虽然心思总是慢上半拍,到这时也明白了七七八八,心有余悸道:“如此说来,那皇帝岂不是已经捉刀在手,这时哪个不知死活的去冒头,谁就是祭刀之下的第一缕冤魂。好险,好险,皇帝好厉害的权谋。”
落老爷心里也对皇帝大为钦佩,赞叹道:“今上总角之年便以诗文博得满朝文士嘉许,又在储君位子上等了足足二十年,任凭朝野波澜起伏,却没有一个皇子可以威胁他分毫,恐怕,今上的帝王心术,纵横韬略都已修炼得炉火纯青。”
父子三人又筹谋一阵,决定与皇帝达到无声的默契,等一切行止推演无误过后,正要各自离去,又被院里当值的小厮拦了下来。
那小厮隔着里间,叩首说道:“阿郎荣寿,二位郎君福安。小郎君方才喝了胡郎中新下的药剂,吐了好一阵,现下又昏睡了过去,胡郎中说,好坏应该就在这两日了。”说到最后,小厮清亮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该来的总归要来,乍听到这个消息,屋子里又静得没了半分声响。对此负有直接责任的落家大宗,即落师吾同学更是如鲠在喉,嘴唇蠕动了几下,终究是没有开口。老仆阿油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落老爷,转了转眼珠,便即领着守在外间伺候的一众仆从、婢子鱼贯而出,直到园子的连廊方才停下。等他再回到暖房,正撞见落老爷呵斥:“你们夫妻当家,果然是非同凡响,这次是韬哥儿,下次怕要轮到我了吧!”
落师吾面带几分愧色,喃喃说道:“阿爷冤枉,那两个婆子平日里也是得用的,这才派到韬哥儿院里当差,不想这两个狗奴不知得了哪门子的疯病,竟差点害了韬哥儿。”
落老爷脸色阴的可怕,指着他便质问:“嘿!事到如今,还敢狡辩,若非碍着公公的身份,倒想当面问问你家婆姨,这两个贱奴在他们杨家的时候,也是这么伺候主子的吗??”
这话已是说得极重,如果不是气得狠了,落老爷万万不会说出口。老仆阿油怕他气出个好歹,赶紧替他摩挲后襟,小心劝道:“阿郎息怒,当心头疾。”
落师吾见父亲动了真怒,也连忙认错:“是是是,阿爷教训得是,还请阿爷息怒,气坏了身子,儿子百死莫赎。”就连原本看热闹的落师闲,这时也随声附和:“阿爷且宽心些,人各有命,韬哥生来身子羸弱,如今有此横祸,想来也是天意,阿爷还是保重自己才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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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要。”
落老爷口中缓缓呼出一口浊气,看着二人说道:“此事一个处理不好,便可能为落家招来漫天风雨。”
落师吾心里觉得父亲小题大作,眼下却不敢表现出来,小心说道:“阿爷莫怪儿子有话直说,韬哥儿的生母是个媵嫁的奴婢,碍于这样的身份,世家门户虽不学那庶民人家肆意打骂,却也只能给他一份富贵体面。一桩丑事又何来满门风雨?再说,阿爷不也对他……”
老管事听他说得不想话,赶忙说道:“大郎君请慎言!”
落师吾心知不该指摘自己父亲,赶忙讷讷住了嘴。落师闲见状,接过了话头:“阿兄确实不可大意,这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
落师吾刚想出言讽刺,正对上父亲恙怒已极的眼神,只得按下不快,怏怏说道:“为兄愚钝,倒要二郎指点一二。”,说完,又心有不甘的补了一句“若只是掉书袋的话,还是免了吧。”
落老爷冷笑几声,也不多说,只是看了一眼二儿子。落师闲立刻会意,这才说道:“今上潜邸之时即拜董夫子为师,自幼以兴王道教化为己任,张口‘以德行天下’,闭口‘以信而致远’。新官上任尚且还有三把火呢,如今皇帝初登大宝,要的就是世家们犯错,他好以正视听。这事若传到哪个不开眼的谏官耳朵里,拿此事做文章。到时,皇帝即便念着落家配合他放手绛县,有心放咱们一马,也难保不会秋后算账,贬官申斥以儆效尤也就罢了,怕就怕有那不怀好意的落井下石,到那时,整个落家最轻也是个不死不活的下场。”
事涉家族利益,落师吾听到一半,自然也明白了这事背后隐藏着巨大的祸患,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却也泛起了嘀咕:“是了,是了。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落老爷心里无奈,又说道:“本朝抡才取士,庶族多以‘征辟’立朝堂,我世家却靠“九品官人法”入仕途。除了显赫的家世外,尚需考察‘孝廉’、‘茂才异等’、‘贤良方正’等名目,因此家族的名声是何等重要,就不用我多说了。再过两年,你家的俊哥儿与杰哥儿也该进官场历练历练了,这个时候,我担上一个刻薄庶子,你担上一个苛待幼弟的名声,莫说是各位哥儿的前程大受其害,便是想要一桩好婚事也不可得。”他话说的很客观,倒好像落师韬的死活与他全无关联。
落师吾越听越怕,本被瑞碳炙烤的躯体居然被惊出来一身冷汗,心里不由得恼恨自己婆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差点害了自己的一双骨肉。
落老太既不满大儿子的胸无城府,又忍不住从父亲的角色出发,去心疼儿子的处境,心里暗念一声“罢了”,挺了挺有些僵硬的身子,漫声说道:“有一桩事,我本不想说于你们听。现下为了安安你们的心,却是不得不讲了。花阴生下韬哥儿后,至死未被抬作姨娘一事,你们是知道的。还有一事,你们却都毫不知情,其实自韬哥儿出生以来,昭馀郡户籍并未登陆在册,亦从未纳入落家宗谱,”说完这话,落老爷的身体也如抽干了一般,往常笔直的腰背竟驼了一般弯了下来,仿佛这时才触动了他的心弦。
落师吾一听这话,却顿时释然了,在他想来,韬哥儿既然未入户籍,未入宗谱,这就是妥妥地黑户啊。那么他的事儿闹得再大,最终也落不到实质的证据。且不说韬哥儿没死,便是明日死了,只要及时封锁消息,府里内外都好好敲打敲打,特别是胡郎中,那么风平浪静不是没有可能……想通了这一关节,落师吾登时喜笑颜开,看着父亲的眼睛顿时崇敬了几分。
落师闲原本也松了一口气,抬眼却见落老爷道出事情大有玄机,脸上不光没有喜色反而有些郁郁寡欢,顿时心生疑窦:这些年来,韬哥儿在府里几乎空担了一个小郎君的称号,素来不被父亲所喜,一年到头两人甚至都打不上几次照面。按理说,那花阴作为生母也不过一个媵嫁的贱婢,抬不抬姨娘只是内宅里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可韬哥儿呢?他毕竟是自己父亲的亲生骨肉,如今即未入宗谱,那韬哥儿其实从未被视为昭馀落家的子孙,这是有多大的怨恨才会让一个父亲这样狠心。何况赵氏回来还说他昨日连韬哥儿的院子都不曾踏入半步,眼下却又怎么了?他不禁有种圣心难测的无力,只是本能的觉得,这事儿背后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