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落老爷又道:“曹氏对她又妒又恨,起先还在人前装作贤惠的模样,只敢在背后行些鬼祟伎俩。后来接连数年,那曹氏一无所出,心性便越发暴戾,心里那份怨气也一股脑撒到了花阴身上。我当时碍于身份,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却实实在在厌弃了那个蠢妇,便连见上一面都觉得多余。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让花阴贴身随侍,想着对她也算是一种回护。那时我常去书房里躲清静,有时饮多了酒便索性让花阴服侍我歇在那里。谁料,在这个节骨眼上,花阴竟怀了身孕。”
落师韬疑惑道:“怎会如此,不是说有那么一种药吗?”
落老爷讶然道:“你小小年纪,怎的连这个都知道。”
落师韬微微发窘,道:“不过是无意听到了胡郎中与若樱姐姐交谈病理,他推断了几个根由,其中便有产妇是否长期服用过什么药,只是那药名字怪怪的,若樱姐姐也不晓得,我更是连名儿都没记住。”
“那胡郎中调理产妇很有些本事,有此论断也不奇怪,倒是你,仅凭只言片语便能问出这样的话,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想来近日吃了太多好的东西,是以开了灵智吧。那后来怎样了?”落师韬随口含糊道。
这时,落老爷轻抿了一口茶,接着说道:“按时间推算,花阴当年应该是秋天里有的身孕,待显怀的时节又赶上冬季,穿得宽大些也属寻常,待我察觉异样的时候,委实有些晚了。我当时怒不可遏,以为花阴被逼的狠了,这才仗着我的宠幸,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以为只要诞下了子嗣,就可以一步登天,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那曹氏也再不敢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的刁难。我发现后也曾劝她这是在玩火,可未想到,平日里柔柔弱弱的女子,一旦有了机会为人母,竟是那么的果敢。说到最后,宁可拿出一把剪刀自戕也要生下你。真让我刮目相看啊!”
落师韬不知道他是有心讽刺,还是真心钦佩,只是听得心里愈发难受,若说之前对花阴只是象征性的感激,此刻已然实打实的有些动容。落师韬很受震撼,讷讷说道:“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落老爷眼前一亮,想到落师韬自幼体弱,进了家学才一年倒有大半常告病假,不想这时竟能说出这样有深意的话,于是接口道:“这话一语中的,你这份思辨之才想来也是随了花阴的。”
落师韬又问道:“可,偌大的院子为何不能容下姨娘呢?”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为什么这么大个家容不下一个小郎君。
落老爷倒也没有推诿,直白说道
(本章未完,请翻页)
:“落家祖训明言,除正妻与媵嫁女外,一律不得先行诞下嗣子。花阴是什么身份,一个媵嫁的婢子,还担着罪女的身份,自然不在此列。曹氏正是觉得自己占了大义名分,这才跳了出来,逼我去处置了花阴。我被人拿住了短处,自知理亏,可这一尸两命的行径太过阴损。两下里就这么僵持着,为此,曹氏还与我大吵了一架。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终于还是被她寻到了空子,有一次她趁我外出,强行叫人给花阴灌药。幸亏郎中医治得法,想来也是你命不该绝,总之,最后还是保住了你。”说到这里,落老爷正瞧见阿油管事正从外面进来,又道:“奥,当时花阴院里负责洒扫的正是若樱,她见机偷偷找了阿油,这才请了郎中过来救了你们母子,否则,今日你能不能坐在这里吃这脯鸡还不知道呢?”
落师韬感激地看向阿油管事,微微一笑,竟立刻跑了过去,将老管事一路搀着,说是搀,倒不如说是牵,毕竟年岁还小,个子也低,使得许多事情在落师韬便打了折扣,而这感激的举动也就显得有些可爱与滑稽。
一俟阿油站好了身形,落师韬诚恳道:“来日方长。”话虽简短,落老爷与阿油却听得明白,他这是想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报恩。落师韬端端正正的行了个礼,老管事赶紧侧身避开,连道不敢。落老爷却道:“行了,行了,你这老货受他一礼确实是当得的”。
落师韬回到了座位,伸出小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说道:“阿爷,您继续。”
“说到哪了。奥,花阴虽说保住了性命,却也因此伤了本里。等我回了府,才知道这事竟是这般凶险。我自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又去找曹氏理论,好话说尽,怎奈无论我说什么,她只是拿祖训去堵我。当时我也是气得狠了,便打了她两巴掌。古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诚不欺我。不久,连曹家也知道了此事,对我好一通羞辱,话里话外连落家也带了进去。偏我当时十分忌惮他们与宫里的关系,只得隐忍下来。”
尽管过了很多年,落老爷依旧有些意难平,语气也是越说越重,最后竟怒极反笑道:“呵呵,可笑我堂堂的落家家主,竟沦落成了一个大笑话。”
阿油见落老爷有些失态,便上前说道:“阿郎,下面的事儿还是让奴代劳吧”,落老爷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敲了敲放在案几上的手指。老管事会意,冲落师韬行了一礼,朗声说道:“当时咱们落家与曹家一直争论不下,大娘子则三五|不时的闯进花阴姑娘的宿处……”
落师韬听到“姑娘”二字,打断道:“姑娘?不该是姨娘吗?”
阿油管事醒悟到自己失言,有些歉然地看了落老爷一眼,这才又回身说道:“小郎君勿怪,花阴姑娘是官婢,再者,当时的情况,实在不宜……不宜节外生枝。”
落师韬见老管事支支吾吾,隐隐约约猜到事情背后还有隐情,否则不会死了这么多年依旧没有被抬作姨娘。老管事见落师韬没有追问,也是松了口气,改口道:“花阴原本就伤了本里,大娘子又时不时的骚扰,有些话说得十分的不中听,惊惧之下竟然动了胎气,有那生养过的婆子悄悄告诉我,说她怕是要生了。当时,小郎君尚不足月,花阴自己更是凶险,生到一半隐隐有了血崩的迹象。阿郎慌得连夜使人请了郎中过来,可大娘子把人拦在外面死活不让进,加上曹家人在一旁帮腔,那稳婆最后没了法子,硬着头皮顶了上去,花阴足足疼了一夜才将小郎君生了下来,就此耗尽了最后一丝活气。”
落老爷这时又插口道:“可恨那曹家人趁人之危,还扬言要将这事闹到宫里。我万般无奈,既不能撕破脸皮,又委实咽不下这口气。花阴委实糊涂,一步踏错步步皆错,害得我受那帮腌臜货的奇耻大辱,一想到她将我置于这样的境地,真是恨煞了我。可听着她在产房里呼喊,声声凄凉,我又着实狠不下心。”
张牧之听明白了,落老爷的仇恨一半是曹家带来的羞辱,另一半则是他将花阴看作了整件事的始作俑者。以史为鉴足以知兴替,由事观人可以通心性。他从落家落老爷的身上看到了世家的处世之道,还有人性的复杂,这都是他在现世需要学会的东西,只是这血淋淋的答案未免太过残忍。落师韬也听明白了,他的身体完全沉浸在不忿与愤怒当中,压抑到开始剧烈的抖动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