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田和也怎么也没想到,陆军省调查部的少佐一大早把他叫过去,是去给一个中国的小孩治疗。这位从医近三十年的医官第一眼看到病人,就确定他已失去了活下去的可能。但少佐一再要求务必全力治疗,原田和也只得让这孩子躺上了手术台。打开腹腔,排出积血后他看到,这孩子的脾脏已裂得不成样子,肿胀的边缘还在不断往外渗着血。“他是被牛顶到了吗?”医生想,随即便否认了这一推断——如果是被牛顶了的话,肚子上不是应该被戳个洞才对吗?
可是这么巨大而致命的冲击,又会是什么造成的呢?
如医官所料,手术并不成功。“这样的伤,别说是在医务室这种简陋的条件下,就是在野战医院也救不过来”原田和也一面想着,一面指指散乱的手术台,对身边的护士吩咐:“消毒”,见护士茫然地望着自己,他放慢语速,又把“消毒”这个词清晰地重复了一遍。这次护士终于听懂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心想人手不足,找中国护士帮忙已经很离谱了,可难道就不能找些年轻伶俐的来吗?像这种看上去比自己岁数还大的老太太,别说手脚不利落,就连话都听不明白,这不是帮倒忙吗?
等医官走了,老护士整理好器具后也离开了手术室。她做了半辈子护士,是济南乃至中国最早接受西医训练的护士之一。一把年纪了,她也不想干这种琐碎的工作,更何况是要给日本人工作。为了那点可怜的收入,她不得不委曲求全,顶着身边人鄙夷的目光给日本人当“狗腿子”。可没办法啊,不工作,家里的生计就成了问题。总不能眼看着一家人吃不上饭吧?
从医务室走出来,是一道长长的走廊。每当经过一处开关,老护士都小心地扳下按钮,随着她的离开,走廊也一点点重新进入黑暗。走出大门时,老护士看到迎面走来的,穿着蓝色裙装的女人,忽然眼前一亮。她走上前怯怯地问:“小姐,你……可是姓袁?”
女人似乎有什么急事,厌恶地扫了她一眼便匆匆往里走。老护士追上去,又问:“你和你娘长得真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见女人毫无反应,她继续提示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隔壁的杨姨呀,当年还是我给你接的生……”
女人忽然站住,抡起胳膊结结实实给了老护士一个耳光。老护士被打得眼冒金星,一阵耳鸣中夹杂着对方呜哩哇啦的一通日语。接受过简单日语训练的她除了“八嘎”这个词外再听不懂其他的话,但有一件事她很清楚——她认错人了。
刹那今晚过得格外心烦,先是被雾隐健太斥责,又被这么个老妇聒噪,不过好在所有人都被带了回来,接下来,就该研究甄别罗盘的事了。她捋捋头发,推开了审讯室的门。
早已等着的雾隐健太见她进来,惴惴地问:“雷先生的反应是怎么样?”
“什么也没说,看上去很平静”刹那如实回答,又问:“你怎么不自己去跟他说?就不怕他一怒之下跟我动起手来,我把他杀了?”
雾隐健太盯着她认真地说:“这事因我而起,我再去告诉他孩子的死讯,他可能会控制不住情绪。你去说的话,雷先生是绅士,不会和女人动手的。”他有些不相信雷震的反应会是如此,不安地问:“他真的很平静?”
刹那有些不耐烦,说:“他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反应,更没跟我说什么。我不明白,如果没有他,金印就一定打不开吗?我们现在的技术这么发达,连飞机大炮都造得出来,还能搞不懂古人的小把戏?”她对忍者向来温和,但见他对雷震谦卑恭谨,不禁大为恼火,挖苦道:“少佐阁下,你对这位雷先生的态度,可真丢尽了皇军的脸面!”
“你没见过他的本事,所以才这么说。”想到雷震开金印的手法,雾隐健太语气中满是景仰:“之前我也不觉得他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在亲眼看到他完成了我绝对无法办到的事后,我才发觉自己的浅薄……”
刹那对这种解释嗤之以鼻,“哼”了一声道:“一个工匠有什么了不起?把金印破坏掉,不是一样拿得出里面的东西?”
听她说出这种外行话来,雾隐健太一哂:“破坏掉?你知道太阁的信件在里面多久了吗?三百多年!”说出最后一句时他音量陡然升高,把刹那吓了一跳。他长长吐出口气,又说:“如果不按照正确方式打开,而是破坏金印的话,里面的信件只怕很快就损毁了。这么简单的办法你都能想到,武藤大佐会想不到吗?”
“对不起,我太冲动了……”刹那身体前倾,微微颔首道歉:“健太君,请不要在意……”
雾隐健太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柔声说:“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咱们能尽快回家。等咱们带回太阁的遗秘,我会在表彰会上向你求婚,让我的主君为咱们证婚……”
刹那不好意思地看了眼门口,生怕有谁冒失地进来会看到这一幕。雾隐健太看出她的心思,说:“之前不是交待过了,这是秘密审讯,谁都不能随便进来。”说着手便顺着她的衣领向下摸去。刹那向后一躲,随即站起来调皮地说:“好啦,好啦,咱们还有正事要办哪。”说着大步走出门,对门口的卫兵威严地命令:“你,还有你,跟我去带犯人。”
雾隐健太痴痴地看着她飒爽的身姿,心想“真是个令人着迷的女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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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被带进了审讯室。等哨兵出去后,雾隐健太轻松地说:“这里很安全,你说的一切都只有我们三人知道,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之前那个犯人在听到这句话时的反应是:“这就是你们给叛徒开的条件?似乎没那么诱人哪……”可现在这个犯人在沉默了一阵后,忽然说:“我是参谋本部派出的情报员,代号罗盘”
听到这句话,雾隐健太和刹那神情立刻变得严肃,齐刷刷站起来向犯人鞠了一躬,雾隐健太真诚地说:“卧底这么久,您辛苦了,请允许我代表陆军省……”他话没说完就被罗盘打断:“废话不说了,你们想怎么处置我们?”
“是这样,之所以会和您进行这样的对话,是因为想和您沟通一下,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合作才能不影响您的任务……”刹那说。
罗盘一笑道:“合作?我的任务是潜伏,你们能帮到什么?”
“不不,您误会了”雾隐健太解释道:“我们是要拿到金印里的东西,事先我们并不知道您也在场,所以……”
罗盘不等他说完就插话道:“所以只好把我抓过来,是吗?可是你现在把我找出来,有什么意义?”
刹那陪着小心说:“我们打算等雷先生打开金印后,把你们都放掉,所以……”
罗盘再一次插话:“你以为他真能帮你们打开金印?”他不屑地笑笑:“你杀他那么多弟子,他对你们恨到骨子里,就算要他的命怕是也不会跟你们合作。”
刹那解释道:“可是他已经在开启金印了,只是现在还没有完全打开。”
罗盘摇着头说:“他那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这么简单的缓兵之计都看不出来?”
雾隐健太和刹那对视了一下,都微微点头。雾隐健太正色说道:“不愧是罗盘,看来我们的担心和试探都是多余的。”
罗盘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你们随便试探我。反正我早就习惯了时刻接受考验。”
“您真的了不起”雾隐健太坐直身子,用力地低下头去行了一礼,清了清嗓子说:“我们的计划是这样,先假借移送青岛为名让你们离开济南,中途休息时,我们放松看守,让你们逃掉。”
罗盘点点头,补充道:“我建议不要用保安部队(伪军),直接用日军来押送,最好让我们杀一个两个人,这样更真实一些。”他想了想,又问:“我们逃脱后,接下来,是不是需要我配合你们完成任务了?”
“正是。我们的任务是获取金印内的东西。”雾隐健太赞赏地看着罗盘,有些抱歉地说:“此事关乎国家,请恕我不能告知您具体是什么……”
“理解,任务内容需要保密嘛,你接着说。”
“我们会在很远的地方跟踪你们,不会被你们发现。”忍者继续说道:“你在那边的任务,应该和我们一样,也是获取金印里的东西,对吧?”见罗盘点点头,刹那问:“抱歉,不过你们到底是属于哪个部分?中统?军统还是……”
对这一问题,罗盘的回答却是:“你们去问其他人吧。我要是告诉了你们,万一你们谁不小心说漏了嘴,对你们倒没什么,我的小命可就没了。”
雾隐健太又鞠一躬,说:“阁下这份谨慎,值得我们学习。”
“不谨慎我活不到今天”罗盘说:“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是想等我们拿到了金印里的东西,然后让我发信号给你们吧?”
“不错,我们的计划和您的判断完全一致。”接着,他向罗盘说明了包括如何传递信号等全部的计划。说完了,又叮嘱:“还请您在拿到东西后不要擅自解读……”他深知太阁的密信很可能是一笔巨额财宝,生怕罗盘见财起意。
罗盘冷笑道:“算了吧,我不看,他们还不会看么?”他顿了顿,忽然问:“里面不会是丰臣秀吉的藏宝图吧?”见雾隐健太脸色尴尬,哈哈笑道:“我早已以身许国,这颗忠忱之心不比你们差。放心,一拿到东西我立刻交给你们,不用紧张成这个样子。”
是啊,如果不是心怀祖国,罗盘怎么可能甘心忍受这种每天都提心吊胆的生活,深入敌后这么多年?雾隐健太心中不禁满是歉疚,深深俯着身说:“请原谅我的狭隘。任务的事就拜托您啦!”
罗盘点点头,问:“还有别的事么?”
雾隐健太客气地说:“没有了,您这就可以走了。”
“要是就这么回去,会很奇怪。”罗盘一仰脸:“打我,越重越好。”
离开审讯室前,疼的直吸气的罗盘忽然停住脚步,格外严肃地叮嘱:“你们不知道我是谁,‘罗盘’这身份必须赶紧忘掉。你们只需要记住我是敌人,我是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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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仍沉浸在悲痛中的雷震被告知要转押青岛。理由是“陆军省的长官要观看他开启金印”。虽然雷震严词拒绝,但雾隐健太抱歉地说他无法违抗上司的命令,只能委屈雷震走一遭。于是在蒙蒙细雨中,一行人被押上一辆卡车,刹那则带着六名士兵上了另一辆。上车前,雾隐健太轻松地对刹那说:“我这边还有些事要处理,这一趟就辛苦你啦,咱们青岛见。”
刹那当然知道他说这些话只是故作姿态,这次的任务放走罗盘即告结束,之后她会回到济南,两人也绝不可能在青岛见面。但还是配合地鞠躬说:“少佐阁下请多保重。”说罢一转身去拉车门。却听身后的雾隐健太又唤了声:“良子……”回头一看,只见那张刀条脸上竟满是不舍。她用一个温暖地笑容安慰着他,顽皮地说:“要好好等我呦”。
两辆车一前一后,在晨雾中出了城。从车尾看出去,济南残破的城墙渐渐消失在视野中,雷震心中万念俱灰——看来这份情报再也无望传递出去了。
车厢内分外颠簸。杜立见贺振良脸色煞白,担心地问:“撑得住?”
贺振良点点头,问:“你们没觉得奇怪么?”
白珊想了想说:“你意思是,他们没在车厢里安排看守?”
“这倒没什么”贺振良晃了晃手中铐在车厢护栏上的铁镣链子,说:“带着这玩意咱们还能跳车不成?”
杜立硬撅撅地说:“他们没折磨你?”
“对,这很奇怪”贺振良说:“你们在审问时都挨了打,只有我毫发无损。”
白珊却说:“这没什么奇怪的,他们知道你身上有伤,怕失手把你打死了呗。”
贺振良又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对,这才是奇怪的地方”
白珊恍然大悟道:“对呀,咱们这些小卒,怎么就都活下来了!?”
青草知道雷震伤心之极,一直和他靠在一起。听他们议论,插话道:“是我们掌香叫他们不能伤害大家,所以才都平安无事啊。”
贺振良感激地说:“的确是这样,我们得多谢雷兄弟。”他顿了顿,又说:“不过,我说的是在雷兄弟没要求他们不伤害咱们之前,也就是在小岭村总堂时,他们大可直接把我们都杀掉。毕竟我们的身手他们是知道的,而且我们仨和雷掌香,和金印都没多大关系,像我们这种没有价值却有威胁的存在,杀掉岂不是会省去不少麻烦?”
听他一分析,青草觉得大有道理,连连点头道:“贺长官,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这一说还真挺奇怪的。”
白珊顺着他的思路继续分析道:“咱们这个级别的人,又不会知道什么机密,为什么要留着呢?另外,他们并没问出什么太关键的问题,为什么还是要审问咱们呢?”
贺振良赞许地看着白珊,心想这丫头越来越上道了,知道举一反三。等她说完了,又继续说道:“咱们一不知道金印里究竟是什么,二不执行上海方面的任务,三不知道任何高级情报,对于通讯密码之类的也仅限于行动所用,我想不出为什么要留着咱们。”
杜立硬撅撅地说:“良心发现。”
一句话把一车人都逗得哈哈大笑,连雷震都跟着笑起来。白珊正笑得开心,冷不防车一晃,牵动伤处,疼的她“啊”地一声捂住了腰。
青草关切地问:“姐,你这是?”
杜立替她解释:“肋骨断了。”
青草惊讶地问:“啊?!是昨天打的吗?”
杜立继续替她解释:“香港,一周前”
青草心疼地埋怨:“怎么不早说,在德州时候多少也上些药啊,我还以为你好端端的呐……”
杜立第三次替她解释:“不用,她皮实。”见白珊疼的一直没说话,他关切地问:“要紧吗?我看看?”
听他说要看自己伤处,白珊想起在香港站换药时的尴尬,脸一红啐道:“滚!你个老怪,啥时候变成老不正经了?”
于是众人又大笑。贺振良看着他们苦中作乐,一个答案忽然在脑中冒了出来。也就是关于“为什么日本人会留他们活口?”这一问题的答案。但他不愿也不敢往那个方向想,可越不想,这答案就越往外冒。
为什么日本人会留下这三个军统的低级别行动人员?
因为有他们不能杀的人。
为什么不能杀?
因为这人是日本打入军统的卧底。
为什么不杀其他的人?
因为要留着他们掩护卧底。
他看看白珊,又看看杜立,无论如何也不愿把他们和卧底联系到一起。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白珊的情景。这个极有个性的丫头早在军统还是“力行社特务科”时就是自己的部下,在加入力行社前,她是女校的学生。在力行社的培训班毕业后,当她第一次站到自己面前时,他不敢相信像这样一个瘦弱的女孩,居然百米短跑和射击搏斗都是优。当自己问她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女校不念,要来做这种危险职业时,她忽闪着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睛说:“因为我是中国人,国难当头我要投笔从戎,报效祖国。”这一幕,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杜立的情景。这个沉默寡言的家伙和自己同岁,但早在12岁时就当了兵。过早的经历战争,在养成一副古怪的脾气的同时,也让他练就了一手好枪法。因为看不惯军阀部队的习气,这个倔强的人报名参加了力行社的培训。虽然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绩,但因为多次顶撞长官,差点被裁掉。是自己极力向戴笠劝谏才留下他。而这个老怪也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好多次危急时刻,都是靠他挺身而出才让任务得以顺利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