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堂屋中央，火盆子上的松木熊熊燃烧着，旺盛的火舌不停舔舐着吊锅漆黑的四壁，老松皮往吊锅里加入最后一瓢水，又抓起一旁的木棍伸进锅里用力搅了搅----锅里装满了清水，水中浸着土豆、莴苣、葱段、红椒、生姜和蒜瓣。
“咂咂！这腿熏得地道！”老松皮从脚下的布袋中，抓起一条熏干的鹿腿，放到鼻子上嗅了嗅，眯着布满褶皱的老眼说道。
“夏末时猎的，那鹿可肥，看看这腿上的黄膘！”周铮羽舔了舔嘴唇，笑着说，此时，他正坐在老松皮的对面，中间隔了火盆，果儿则躺在角落处的柴垛旁，全身缩成一团，裹着一张硕大的兽皮，似乎睡得正香----熊熊烧着的火盆让堂屋很暖和。
“周兄弟啊，难得上来一趟，直接来住便是，还弄条鹿腿来，咂咂，你们中原人啊，就是客气！”老松皮嘴上客套着，脸上却一片灿烂，弯腰接过周铮羽递来的小刀，从熏鹿腿上刮下一片片的薄肉，又一片片扔进吊锅里。
往锅里扔了大约三十多片薄肉，老松皮放下小刀，把鹿腿放回布袋，紧紧裹实，一边舔着沾满油脂的手指，一边起身走到一旁的橱柜中，拿出一小块粗盐。
“加点味儿，加点味儿……”老松皮把盐块扔进吊锅，一边搅拌着已经冒出热气的汤汁，一边轻声自语道：“这才香，这才…..咂咂”他舔了舔口水，老眼眯似乎得更小了些。
从地上摸起一根稻草，放在嘴上含着，抬头便看到老松皮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周铮羽不禁轻声笑了笑：“老哥啊，你一个人这许久了，家里也没个操持照应的……怎么，真不打算再续个嫂子？”周铮羽一边嚼着稻草，一边调笑道。
“不得行，不得行。”老松皮对着他摆了摆手，将木棍插进锅里放着，缓缓坐回原位：“哎……习惯了，多个外人不爽利，还是一个人……自在啊！”
“而且啊….”他幽幽叹了一口气，说道：“算着再过两年……至多，三年吧，儿子的兵役也满了，等他回来，家里也就热闹了。”
“你儿子在大燕哪儿服役啊？”周铮羽问道，他知道老松皮有个独子，五年前被蚩蛮人强招了兵役，而雪漫城地处偏远，和外界消息不畅，已多年没有音讯了。
老松皮默默看着紧闭的大门，一脸忧色，闻言缓缓摇了摇头，说道：“三年前，听说在北庭瀚海那边儿，后来就不知道了。”
周铮羽将嘴里的稻草扯出，一甩手扔里火盆中，稻草瞬间化成一团小火球，随即又变成一股青烟：“大燕每年都从咱城里征兵吗？”
“那大燕坏得很！”老松皮恨恨说道：“仗着自己是草原霸主，欺负周遭的小国、小邦老多年了！咱诺澜雪漫城物产少，又僻静，倒还好些，南边那些小邦国……咂咂，更惨！”
老松皮顺手抓着一根烧干的木棍在火盆里拨弄了一番，继续说道：“他们啊，就要咱们的青鸾，每年春天来收十五只幼鸟，若是少了一只，就要五十名壮丁去服兵役！这一去啊……便是八、九年！回不来的……也……也是…..有的。”说道此处，老松皮目光暗淡，神情很是凄楚。
“青鸾？便是那种能抓驯鹿的大鹰吧，蚩蛮…..大燕要这种大鸟做甚？”周铮羽一脸不解问道。
“那鸟儿可厉害咧！”老松皮看着周铮羽，正色说道：“训好的青鸾，聪明得紧！能打探消息咧！还有啊，在它发怒时，眼睛、爪子能发红，有的甚至能泛出血光！一把，就能抓碎人头！”
老松皮咳嗽一声，接着说道：“还能让马儿、鹿儿吓得到处乱跑！据说啊，北庭王师交战时，放出百十只大青鸾，朝着对面一阵俯冲，能让对面骑兵满地乱跑，此时，再一阵冲杀，轻轻松松便能胜了！”
周铮羽听得目瞪口呆，他与蚩蛮交战多年，从未见过青鸾出战，到了此地后，曾听当地人说起此物厉害，但也只是以寻常猛禽度之，如今听老松皮如此言语，自然将信将疑。
于是当下便问道：“此物既然如此厉害，雪漫城何不自己训养？有了数百只坐镇，也不怕那大燕骑兵了吧。”
“数百只？好大的口气！”老松皮白了他一样，摆了摆手，说道：“那鸟儿长在深山密林，凶得很咧！咱全城全力去捕，一年死伤人畜无数，也难凑齐十五只幼崽儿！何况……这青鸾天性傲得很，从不认主，那大燕拿去后，竟能驯服，咱也不知是咋弄的。”
原来如此……周铮羽心下暗道，想了想，又问道：“老哥也知道，我当初在大魏也是当兵的，见识过东庭燕军作战，没见他们用过青鸾啊？”
“这可是金贵物儿…..”老松皮嘿嘿一笑，眼中带有一丝骄傲，说道：“青鸾寻常也就二、三十年寿数，虽然每年从咱们这儿要，但想来大燕统共也没多少只，而且啊，咱这儿属北庭地界，四大王庭彼此且不顺眼呢，北庭的宝贝，自个还不够呢，还能分给旁人？绝不能够！东庭……东庭肯定是没有呀，呵呵。”
“哦……原来如此”周铮羽若有所思，喃喃道：“眼睛和爪子会泛出红光…..”他不禁回想起那神仙一般的洞玄子，那人也有一双能泛出红光的手……
过了一会儿，吊锅里的汤汁翻腾起来，咕咕的泛着泡，升腾的香味随着白气充斥了整个堂屋，老松皮捞出锅里的木棍，放在嘴边舔了一口：“嗯嗯，香！香！快，去把娃喊起来，吃饭咯！”
周铮羽走到柴垛旁，轻轻拍醒了果儿，她原本还不愿起来，敢情也闻到了肉香，肚子咕噜了一声，于是立刻便清醒了过来，和周铮羽一道围坐到了火盆旁。
老松皮找来三个木碗和两只木勺，直接用碗去舀了汤汁，分别把碗和勺递给两人，自己也端着满满一碗肉汤，一屁股坐在火盆边，直接就着碗，“哧溜、哧溜”喝嚼起来。
顷刻间，老松皮已吃完了一碗汤，又去吊锅里舀了满满一碗，吹了吹碗里热气，瞅了瞅正舔着木勺的果儿，他咂了咂嘴，说道：“娃气色好了不少，但还是瘦！兄弟啊，这娃可俊，别让她饿着，胖些好看！”
周铮羽咽下一口浓稠的汤汁，摆着手说道：“三餐管够，她总是吃得太少，哎！”他舔了舔嘴唇，接着道：“对了，老哥，那个叫湛青.白林湖的女人，有啥消息了吗？”
老松皮缓缓摇了摇头：“这几个月，咱问了挺多人，没人听过这个名字。也没人知道白林湖这个地儿。”
他端起木碗，从中捞出一块半糊的土豆，整个塞进了嘴里，喷着满嘴白气，呜咽说道：“不过啊，过几天，咱要去酋长大屋修门，指定能碰上大酋长，到时候，我找他打听打听---他要不知道啊，咂咂，那就麻烦喏。”
周铮羽皱了皱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的盯着火盆叹了一口气：“哎……那就有劳老哥了。”
……
虽还没真正入冬，但雪漫的深夜已是寒气逼人，冰冷的夜风在屋外呼啸着，吹得阁楼的屋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噼啪”乱响。
周铮羽猛然惊醒，全身冷汗淋漓，又是一个被噩梦打断夜晚……自从义庄那晚之后，他几乎很难酣睡到天明，总被各种梦魇纠缠，醒来却记不清梦中详情，但每一次，他总是在相同的梦境中惊醒。
梦总，他似乎站在山巅之上，脚下是一片浓密的黑色松林，周围布满了如獠牙一般刺向苍穹的黑色山峰，青灰色的天空之上，翻滚着无边无际的赤色流云，这片流云让他莫名战栗，仿佛其中潜藏着世间最深邃的恐惧。
楼下传来老松皮如雷鸣一般的呼噜声，周铮羽定了定心神，感觉喉咙有些发干，转头向床对角看了看，一条宽大的兽皮被揉成一团……果儿又不见了。
周铮羽皱了皱眉头，借着楼下堂屋火盆透上来的光，努力在阁楼四下看了看，没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一阵冰凉的夜风从身后灌了进来，周铮羽猛的打了一个寒战，扭头看去，发现阁楼的木板窗被打开了，漆黑的窗口外，正吹进一股股冰寒。
掀开身上的兽皮，从床上下来，走到窗户口，周铮羽伸出头向四周望了望，很冷，他缩了缩脖子，周围黑漆漆的，只有街上的火盆泛出的微弱火光，窗户外有一条横梁，左侧似乎能通向屋顶。
“这丫头，深更半夜跑屋顶去了？”周铮羽喃喃自语，心下微微有些不悦，当下便从窗户翻了出去，横梁很结实，他踩在上面，双手扶牢墙壁，沿着横梁一点点挪动到左侧，一个翻身，翻到了屋顶。
屋顶寒风阵阵，破败的干皮片被不停地掀起落下，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一个小小的人影抱着膝盖，靠着烟囱坐着，黑色的发丝随风飞舞，赤裸的双足泛着雪白的微光。
周铮羽心下稍安，慢慢走到果儿身边坐下，伸出胳膊将她揽入怀中，女孩的身子被夜风吹得冰凉，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低声责备道：“大半夜，不睡觉，又跑出来坐着干嘛？仔细受了寒！”
果儿似乎没听到他的责备，依旧抱着膝盖，抬着头，飞舞的发丝下，雪白的脸庞静静朝向前方的黑夜。
周铮羽微微一愣，他看到女孩的双眼睁老大，黝黑的双眸宛如夜空的寒星，正死死盯着雪漫城高大的城墙，眼中隐约有一丝恐惧，又……带了一丝渴望。
“怎么了？”周铮羽搂住果儿的胳膊略微用了点力，轻声问道。
依旧紧紧盯着前方，女孩缓缓伸出手，指了指前方漆黑的城墙，轻轻说道：“墙……外面……有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