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起了瓢,施工过程产生了极大的混乱。施工队诉苦,城建局诉苦,财政局那边也开始到旷乃兴这里诉苦……事情才刚刚开始,整天上门来要钱诉苦的人就不断。这个情况,令具体负责人旷乃兴也没想到。
这时,又恰逢北京奥组委方面下到各个协办城市检查场馆设施筹建情况。他们在听取汇报并实地考察过后,在充分肯定凇州市委市政府所做努力的基础上,同时也指出了凇州东湟河体育场的质量和施工进度方面的问题。陪同考察的主管副市长旷乃兴只能一方面陈述困难,一方面表示一定按期按要求完成任务。北京奥组委方面临走还是留下话,责成凇州方面认真考虑,短时期内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旧场馆改造计划来。随同而来的建筑专家断言,就目前这个状况和前景而言,凇州东湟河体育场根本不可能符合奥运赛事要求。如果超期不能履责,他们会考虑取消凇州协办资格,会将足球比赛分赛区挪往别处。
这等于是个最后通牒,让具体负责人旷乃兴感到紧张和责任重大。在凇州东湟河旧体育场改造建设中,他将任务分头下达之后,一开始并没有管得太细,问得太多。因为他太了解一项工程的复杂性,不是工程建设本身复杂,而是牵扯方方面面的复杂人际关系。囿于面子,也是因为自己才来不久,不了解凇州水深,所以在一些施工建设具体细节并没有太多介入,而是把它交给分管的体育局长康大光具体负责,自己则把精力放在组建奥运协调领导小组,宣传奥运精神,整治交通、环境、卫生以及有关奥运的市场开发等等事情上。
现在,问题来了。他也亲眼见了场馆施工改造的糟糕状态,并且北京方面已经有了态度,不整肃肯定是不行。他先摸清了财政局城建局有关奥体场馆建设情况,然后才沉着脸,让秘书叫来了当时的凇州赛区办公室执行副主任康大光。
这个康大光原是竞走运动员出身,得过几次省里冠军和全国季军,退役后当了竞走队教练,接着又一步一步往上升,干到市体育局局长的位置,据说就是程之介的提拔。他来当这个执行副主任,从职务上说是对口,另一方面,也是程市长的力荐。康大光兼任,并没有太多异议,毕竟他是多年搞体育出身。但是管工程,就非他所长。康大光被叫来之后,旷乃兴让他将施工细节详细汇报。康大光这么个体育棒子,虽然文化不高,民间实用智慧却很强,多年的江湖游走,知道了跟谁贴得近跟得稳。有了程市长做后台,在凇州地界,他基本上就没谁可怕的,除了白宏臣,别人都不在话下,更别说面前旷乃兴这么个外来的副市长、一个小尕豆子。康大光难免就要欺生,倨傲,根本不把旷副市长放在眼里。他脸上的生肉四溢,仍是那种还没在官场里打磨熟的表情,愣,也有些横,仍像运动员而不是官员。只见他进了门,一屁股坐下来,跷起二郎腿,晃悠晃悠着,手指还不停击打着桌面,张口就开始骂骂咧咧,倒苦水,表功,什么他妈的钱不够,破活儿不好干,人也不听使唤等等,听那趾高气扬的语气,那等粗口,简直跟个农民包工头别无二致。
◇bsp;第15节:2球迷闹事(5)
旷乃兴也不打断,绷着脸,仰靠在自己桌后椅子上,微微扬起下颏,抹搭下眼皮,听着,任由他说。待康大光叨叨完了,旷乃兴才抬起眼皮,看着他,道:说完了?
康大光说:完了。
旷乃兴说:好。我问你,你在工程招标以后故意流标,不进行第二次重新招标,却以时间紧来不及为由,擅自将工程交给所谓第一次招标中报价最低的铭良公司。那是一个资质和来路不清的公司,根本没资格没能力承接工程。你能不能回答我,这是怎么回事?
康大光一愣。就见旷乃兴的目光并不锐利,说话声调也不高,却直指他的五脏六腑。他的汗慢慢渗出来了。跷起的二郎腿〃呱唧〃掉了下来,手指倨傲的敲击也变成了轻微抖动。他费劲地咽了咽唾沫,粗大的喉结动了几动,嘴张了张,马上寻思着该怎么说。旷乃兴一摆手,止住他:开工不到三个月,就增加了两千万的工程造价,用途不清。还有一批标明是进口的机电设备,实际到货的生产厂家却是深圳一家公司,空调和消防器材的价格也跟实际有出入。你解释一下吧。
康大光的汗这时全下来了。他从茶几后面的沙发上站了起来,说:旷……旷市长……这……这些……都是有市领导签字同意批准的……
旷乃兴不容他多说,也不接康大光的思路,而是站起身来,倒背着手,踱到他身边,铁青着脸,继续说道:我们举办奥运,就是要举办一个透明、绿色的奥运。一个工程的主管者负有什么样的责任,我想你是清楚的。新州省这几年来发生的腐败大案,你也不是不知道,凡涉及工程,必有腐败,这几乎成了规律。但是,结果怎么样呢?莫伸手,伸手必被捉。康大光同志,我想这个简单的道理你也一定能懂。
康大光更急了,脸上的肌肉紧跟着痉挛,一着急,抬出后台来,出口道:这个工程的承包商是主管城建的副市长蒯广富招的,说是市长程之介给介绍来的。我不过是下面的执行人。上面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旷乃兴依然沉着脸,声调不高:上面说的?上面说让你虚增工程造价,套出工程款了吗?
康大光的脸上刷刷淌汗,他知道旷乃兴这是软硬不吃,跟他来真格的了。却不知道这小子凭什么敢跟他动真格的?是吃了豹子胆、不顾忌程市长的面子了?
也可能是自己太不讲究,在他面前没露出点尊敬之意,把这小子惹急了吧?
现在再往回找补,也来不及了。
康大光满脸冒汗,不知道该怎么着才好。
而旷乃兴之所以话说得这么重,这么不客气,不光是为康大光在他面前态度的倨傲而生气。个人间的那点儿鸡毛蒜皮小事不值得计较。他是感到痛心、气愤,为工程建设中的那些黑洞本身,为他们那些人明目张胆的腐败行径。
他已有了破釜沉舟之气,已做好准备,将奥体中心场馆建设推倒重来。要把他们这些蠹虫都剔除出去。
在看到东湟河体育场千疮百孔的漏洞之后,这些日子以来,他就没有闲着,一个人暗中频频跑省城,跑北京,跑其他几个协办城市,找高人指点,找国家发改委的朋友帮忙,暗中寻找新的契机,处心积虑,费尽周折,想着脱离险境、另辟蹊径的办法。
终于,机会来了!通过招商引资拉来了台湾万宏耀的恒元集团,由他们在原东湟河体育场地带开发以会展中心为主体的黄金商业圈,利用土地置换银行抵押的方式,以十五个亿的土地成交价格,将奥林匹克中心移往南湟河边上新建,包括主体育场、综合体育馆、游泳馆、网球馆和一座大型奥林匹克公园。同时启动南湟河原址五万平米连片棚户区的改造工程。
不久后,凇州市新奥体中心异地重建的规划,上报后得到了北京奥组委方面的批准。
凇州奥协办这边立即换掉原班人马,撤掉康大光的执行副主任职务,由市府副秘书长黄一发担任赛区办公室主任。
这一举措,虽说是市委常委会讨论通过、经市人大常委会批准的,但能不触怒某些人的利益吗?
至于康大光那一伙人,多行不义必自毙。他相信,有关部门自会做出决断。
所以,今天这一场球迷闹事,绝对不是偶然的。
外边的雪片子飘得大了。旷乃兴的头也越来越疼,像所有的血液一古脑压将上去、力图冲破血管奔涌而出。他真恨不能把脑子掀个盖,打开晾一晾。他摸出随身带的一片去痛片,用矿泉水送下,然后嘱咐司机,再快点。然后他眯上眼,等待药劲来临。
一排排雪松和小叶槐也从车窗两旁刷刷掠过。奥迪挟风带雪,呼啸疾驰。身后卷起片片雪屑。小雪松都是次生林,树干不到玻璃杯口粗的样子,却也腰身挺得笔直,齐刷刷奋力向上昂扬而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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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2球迷闹事(6)
二十分钟后,那片镇痛药发挥作用,旷乃兴头部停止了疼痛,头脑思路变得异常清晰起来。他开始往市里一个个打电话,跟守在东湟河现场的副市长、市公安局局长耿立柱沟通情况,然后又往南湟河区里打电话,进行紧张的安排部署。
在高速路上走了一个小时后,车子就开下省城,进入凇州地界。速度之快,是当年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别看当年九帝登临碣石山时,面对凇州大地,大发思古之幽情,但是,这依山傍海之地,千百年来却一直没有开发出来,根本是莽莽苍苍一片穷乡僻壤,向来只是发配之地,就连当年的省城知青上山下乡,都不愿到凇州来。从省城到凇州坐汽车要颠簸整整一天的行程,连火车都不通,下到凇州都像是落到地窖子里,是到了最不济的地方。在过去新州人们的眼里,这里几乎是新州省的西伯利亚。而凇州的一步一步走出贫困,从县发展到市,再到地级市和省辖市,也就用了二十来年的时间。这二十多年,中国发展太快了。改革开放的步伐迈得太快了。凇州这块地方的起起伏伏也太多了。
车子经过市中心主干道上的市府大楼广场后,没有停,直接沿纵深线行驶,直开到东湟河体育场。老远的,就看见那座横卧着的巨大椭圆形灰白色建筑。所谓椭圆,只能从空中观望,他们从平地上肉眼只能见体育场馆的一个侧面,钢筋水泥建筑,1985年撤县立市时,跟市府大楼和广场一同兴建而起。在当时,它可算是鹤立鸡群的庞然大物,在全省也是数一数二的体育场。现如今,它旁边一座座酒店、住宅楼、办公楼和商务写字楼鳞次栉比,每一幢看起来都要比它新颖豪华壮观。冬季里的凇州东湟河体育场就显得灰突突、矮趴趴,活像宽敞大道上趴卧着的一只水泥大乌龟。
旷乃兴见到眼前熟悉的一草一木,登时头脑清晰,思维敏捷,他坐正身姿,用手抹了几把脸,让头脑精神精神,然后,警惕观察起窗外情形。
远远望去,警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尤其是媒体记者,摆开架势,长枪短炮围在警戒线周围。据纪委书记邹瑾允电话里讲,市委宣传部已经下令任何媒体不许报道。本地的报纸电台都给压下了,外地记者不听邪,闻风而动,聚拢了来,一直跟着瞄着,不抢到独家新闻不罢休的架势。还有一些狗仔队,钻入周围高层建筑往下鸟瞰,拍照,从昨天到今天,网上已经出现不少博客帖子。旷乃兴一听,感觉到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奥迪放慢速度,徐徐驶来。一听说旷市长来了,旁边有人让道,有人要往上拥。警察忙上来维持秩序,让旷乃兴的车子直驶进去。市委常委、纪委书记邹瑾允先迎了上来:乃兴,你可回来了!
旷乃兴下车,一出车门,一股西北风〃呼〃地卷了过来,打得他睁不开眼睛。他赶紧裹了一下风衣角,道:瑾允,你也来了?
邹瑾允道:你不在家,我替你看着点儿。
旷乃兴没说什么,感激地握了握他的手。在凇州这个班子里,只有瑾允跟他一见如故。瑾允比他大上几岁,对他多有担待,像个兄长。
这时,高大魁梧的公安局长耿立柱也披着大衣,一身霜雪地迎上来,说:旷市长。
旷乃兴问:怎么回事?他们怎么进来的?
耿立柱说:不知道。这个,我们也奇怪。头一天又把场地彻底清一遍,就准备第二天引爆,可第二天天一亮,他们就已经跪在这里了。
哦。
旷乃兴又下意识地咬了咬牙,腮帮子肌肉不由自主抖了几抖。
耿立柱接着说:更麻烦的是,那个普拉尼,临来前,在博客上发了帖子,写了遗书,说他此去无回,誓与体育场共存亡!还号召广大球迷都来呼应。您刚才不是已经看到了,里面有二三十人,外面的还有好几百人。本地的、外地的,都有。影响极坏,想捂都捂不住。
旷乃兴问:他要干什么?怎么个存亡法?
耿立柱说:还是那句话:反对东湟河体育场拆迁重建;反对把他们锻造的国足出线纪念碑挪走。
旷乃兴说:怪了!不是已经跟球迷协会商讨过,他们也同意了吗?已经到了实施阶段,怎么现在他们又出尔反尔?
瑾允说:旷市长,我总觉得他们后边还有人。就是在故意捣乱,给咱们难堪。
旷乃兴没再说什么。迎着呼啸的寒风,嘴里哈着白气,他们一行人走过一长溜把守的武警士兵,径直来到体育场大门里边,到了纪念碑碑座旁跪着的球迷面前。市府副秘书长黄一发在前边大声道:旷市长来了。你们有什么意见要求,跟旷市长提吧。
普拉尼和小土豆他们仍然跪着,用警惕戒备的眼神盯着旷乃兴。看得出,这帮人也冻得够呛,虽然都整了围脖和棉帽子戴着,众人的眉毛胡子上还是都结了白毛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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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2球迷闹事(7)
旷乃兴站在众人面前,说:我是旷乃兴。大家请起吧。有什么意见、要求,请到屋里提,咱们坐下来谈。这冰天雪地的,冻坏了身体,对大家不好,我们看着也过意不去。尤其是,眼看着快过年了,有个感冒发烧,你们的亲人会跟着遭罪伺候你们的。
为首的普拉尼,裹在厚厚的棉袄棉裤棉坎肩里,又是跪着,个头和岁数不好猜测。从露出来的脸庞上看,耷拉下来的三角眼,垂下来的腮帮肌肉,扫帚眉,颧骨上冻出的一坨子红,岁数像是不小了,是五十来岁人的肌肤状态。要真是五十来岁的人,却还有这么大劲头,那也真是不白给,也算是神人一个吧!旷乃兴正暗自思忖,只听普拉尼说:旷市长,你不答应我们提出的条件,我们就不起来。我们今天就是抱着一死的决心来的。
旷乃兴说:死?为什么要死?有什么事情需要你死?难道说,一座体育场的拆迁建设比凇州老百姓的生命还重要吗?那样的话,就是我们市政府的失职!就是我这个当副市长的失职!我先要向凇州三百多万老百姓负荆请罪!向凇州广大的球迷兄弟请罪!
小土豆听得激动,立刻跳起来。他这往起一跳,让人看清了,他那五短身材,的确是像个小土豆。土豆看样子年轻,很容易情绪化,给两句好话就受不了,立马起身欢跳着说:旷市长,听你这么一说,够意思!够哥们儿!我们也不是真想死,就是不愿意眼看着把东湟河体育场炸掉!这里是中国足球的福地,炸掉它简直比卸掉我胳膊腿还心疼啊!
周围的球迷也跟着应和道:是啊!是啊!我们对它有感情啊旷市长!东湟河体育场不能炸啊!
普拉尼又说:炸老馆,建新馆,那就是民脂民膏,劳民伤财!听说这块地炸完了以后要卖地皮给台湾人,建商业大楼,我们反对!出卖地皮获取暴利,国有土地流失,这是典型的腐败!
陪同来的副市长、市公安局长耿立柱看不下去了,看那样子十分想上去踹人,厉声喝道:嚷嚷什么瞎嚷嚷什么你们?平时没看出你们有这么大文化,现买现卖,几句话都跟谁学的?什么腐败什么腐败?你们懂个啥?别什么都不懂就跟着胡诌诌瞎搅和。
旷乃兴拦住他,说:诸位,大家的心情我能理解。你们对体育场的感情、你们对凇州市足球发展的贡献,凇州老百姓都铭记在心。没有你们的支持,凇州的体育事业不会取得这么大的成绩,凇州也争取不来今天的奥运协办城市资格,就不能成为奥运足球分赛场。大家不要着急,有什么问题,咱们可以继续商量解决。
然后他回头低声问了问耿立柱:要的车都到了吗?
耿立柱说:到了。
旷乃兴又高声对大家说:诸位,这样吧。咱们这样耗在这里解决不了问题。现在,咱们大家都上车,我领大家去看一个地方。看完之后,咱们再议一议这个地方该不该拆。
球迷又哄道:那不行!旷市长你不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就不走!我们一走,就该把体育场给炸了!
旷乃兴挥挥手:诸位,既然大家指名道姓要找我谈,那就是信任我。我向大家保证,没我的命令、没取得大家一致意见以前,谁也不能下令爆破体育场!我以我的凇州市常务副市长身份担保。
球迷们听了,都拿眼瞅着为首的普拉尼和小土豆。
瑾允又跟上催说:还不快走?还犹豫什么?旷市长还能骗你们吗?
普拉尼和小土豆两个脑袋凑到一起,相互嘀咕几句什么,然后小土豆才扭转头,冲大伙嚷道:弟兄们,咱们跟他们走!谁要是说话不算数,谁就不是他妈养的!
耿立柱一听,冲过去抬脚就要奔小土豆踹,被黄一发一把拽住。耿立柱仍气哼哼地说:哼!都给我老实点!还反了你们了!
球迷们都吓得躲着他,闪着身跟普拉尼和小土豆往外走。
两辆公交大轿子车,早已停在门口等候。
等在门口的黄主任请示说:旷市长,外面的群众和媒体记者也想上,怎么办?
旷乃兴说:上吧。谁想上就都拉上。
瑾允问:乃兴,这是要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