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了?小语。”吴小南停下手中的比划。
“有点累,想歇歇。我妈马上会来,你不必担心,回去吧。让我妈看见你在这儿也不大方便,好吗?”小语的声音有了些哽咽,吴小南显然没有发现这点,犹豫着,用手去拨弄小语的头发,还是点点头,“哦,那你歇吧。没事的。我回去了。”
吴小南走了。又过了几分钟,紧裹着小语的床单开始抖动,越来越快,并伴随着低低的呜咽声,猛地一下被掀开。小语挺直身,泪珠先是在眼眶处闪了下光,被睫毛迅速挡回去,但更大的几颗又争先恐后地涌出,跌落。床单上多出几团水渍,最初是几个惊叹号,过了一会儿,多出几个疑问号,然后是句号、逗句、省略号。很快,膝盖处的那一块床单似从水里刚捞起来。小语捂着脸失声痛哭,一直压抑在喉咙里的悲声终于痛快淋漓地奔了出来,她伸手去拽床单试图阻止这哭声,手指已经不听大脑指挥,将床单拧着,越拧越紧。
“妈……”
15
朴晓德心里那个别扭劲用老虎钳也拧不回来。
他刚送梅娜回去,一路上,梅娜就没露出个好脸色。路两边的霓虹将湿漉漉的街道染得姹紫嫣红,朴晓德努力地想把自己的影子与梅娜的影子重叠起来,可梅娜不是放慢脚步就是加快步伐。这真是月亮惹的祸。淡淡的歌声从一家叫“倾情”的音像店里飘出,挂在海棠树的悠散尽。朴晓德缓缓睁开眼,那女人已经不见踪迹。
“请来的?”朴晓德没头没脑问了声。
络腮胡子这才似从梦中惊醒,“怪女人。弹完就走。有人打赌一千块钱请她喝杯酒,她却从未赏过谁的脸。”
“每次都一个人来,一个人走?”
“是的。”
“下周六还会来?”
“周六一定。其他时间偶尔也会来。看运气了。每次来的服饰都不一样,可以领导时尚潮流了。”络缌胡子说着话,差点打翻手边的酒瓶,骂了声,“妈的。”
朴晓德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骂了声,“妈的。”
身体微微地发起烫,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朴晓德想了想,拨通吴小南的手机,“小南,我在‘继续洒吧’,过来耍耍?”
“朴哥,下午真对不起。我没看清是你。”
“这都怨我那朋友。酒桌上认识的狐朋狗友。我赶着去接梅娜,路上遇到他,想搭一下车,没想这小子没一点人性,叫他停还不肯停。”朴晓德解释着,“你女朋友没事吧?在哪间医院?我明天去看看。”
“没事,朴哥。”吴小南的声音低沉下去,“白鹤的朱永财被人用刀捅死了。小语就在案发现场。就在我追你们的时候发生的。”
“朱永财死了?”
“小语也差点被那个凶手杀死了。”电话那头吴小南的牙齿似在打颤。
“凶手逮着了吗?”
“没有。警察问过小语大半天。小语说她当时吓傻了,什么也记不得。”
“那就好,那就好。就算记得也要当自己记不得。”朴晓德搁下没喝完的酒,“小南,我现在就去看看你的女朋友。这事实在糟糕。你怎么不陪在她身边?”
“她妈来了。”
“哦。”朴晓德咽下已经溜到嘴边的话。女朋友出事了,这小子居然还有心思呆家里头,真是年轻无畏。朱永财死了?谁干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朴晓德脸上有了丝笑容,回过头,“再给我来一支金东尼。”朴晓德弯腰捡起地上那只粉红色的汽球,奋力吹起来。
16
几颗寒星在天空中踉踉跄跄,耍着醉拳。天空是弯曲的,粘稠的夜色粘满这个椭圆,像一只巨大的眼,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三间九界,并不时发出冷冷的笑。风灌入朴晓德脖里,吹进去,又再吹入五脏六腑,拨弄他心底那团郁闷。这郁闷已被酒精浇过,生出牙齿,弯而且尖,撕裂开身体里的每个细胞。眼前点燃一盏盏黑乎乎的火焰。朴晓德跌跌撞撞从地下人行通道走去。穿过通道,拐过时代商场,再走过交行那幢高楼,这就是回家的路。
风越来越大,像几十棵被伐下的大树,无数根须、枝桠在长街上来回拖动。它要绊倒谁?脸上阵阵生疼。朴晓德一脚高,一脚低,弯腰行走在平坦的水泥路上。酒意不断上涌,仿佛要携带灵魂窜出肉体这躯壳。头顶百合穴处似裂开道口子。一切都是这样沉甸甸,并且有着犬牙交错的痛楚。灰色的礁石布满每一个忽明忽暗的地方。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还不肯熄灭的霓虹折射出的光影,像巴掌狠狠扇在脸上,提醒那些哭着喊着要自取其辱的人们。朴晓德蹲下身,搀住路边的垃圾筒干呕,嘴里溢满苦水,眼睛里闪动着泪光。朱永财死了?王八蛋终于死了。朴晓德喃喃自语,他躺在地上的影子被光线切割成首尾两截。他一屁股坐下,那些原本以为已经遗忘的事情沿着石阶钻入尾椎骨,蓦然间化作柄大锤,当胸重重一击。
他的初恋是被朱永财葬送的。他爱了整整四年的她,自毕业后去了白鹤集团后,就迅速爬上朱永财的床。而他仅仅只碰过她的手,吻过她的唇,还不曾触摸过她的胸脯,因为她说,女孩子的胸脯比钻石还珍贵。
“甜儿,你好狠啊。”朴晓德用手捶头,望着箕踞在夜色深处那只看不见形体的猛兽,狼嚎。他最美好的时间全都一点不剩地给了她。她拿走了他的许多,却只给他留下现在这些比玻璃碎碴还要冰凉尖锐的记忆。为什么会这样?又为什么不可以这样?
“钱是真的,情意是假的。整个世界,甚至于人,都是由微粒构成的。情意可以拿到天平上称么?阳光还有重量呢。你说你爱我,你就得拿出行动来。行动就是买宝马住洋房。你能吗?就算你以后能,那也是将来,而人是活在现在。”她没说出这些话,眼神却告诉了他。这无可厚非,钞票原本就有着刀的形状,当然可以劈断情丝,斩开乱麻。只是甜儿你为什么又要去死呢?从那么高的楼上跳下来就不疼?你不是一向爱清洁干净?为何要死得这般惨烈?真的,我没有骗你。那么多苍蝇就叮在你身上,嗡嗡地飞。你死了,它们却兴高采烈,因为又有了新鲜的食物,所以要亟不及待地举行盛大的宴席。甜儿,你真傻。你想死给谁看?除了我,没有人会为你心疼。这是个吃人的世界,人吃人根本就不眨眼。甜儿,你太傻了。为什么你站在高楼上时就不能往后退一步?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成语你是知道的啊。甜儿,我不恨你当初的选择。选择只是句诳语,弑父娶母的人不管去了何处,仍然要兜回神的诅咒中。甜儿啊,我只恨你为何要去死?否则也你可以看到朱永财这畜生今天的下场了。你知道吗?他被人捅了三刀,刀刀都刺入心脏,别人都说是职业杀手干的,手法干脆利落。
朴晓德爬起身,目光迟钝,一股没来由的情绪扼紧心脏,黑色的,忽地一跳,四肢忍不住哆嗦起来,脑袋里升腾起一团蘑茹状的烟雾,来自灵魂最深处传来一个细微的声音,声音断断续续,却又清晰可闻,“你真不恨吗?你恨的。你刚才是在伪装,只是用这种方式来安慰自己。你恨她,她是个婊子,不,是比婊子还不如。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霍小玉生死酬情郎、王朝云患难随东坡、苏小小西泠桥畔情悠悠。有气节的女子多得是。你的甜儿只是个爱慕虚荣的女子罢了。有必要这般难过?你所难过的仅仅是自己的自尊心受损。你并不是为爱情难过。你的爱早忘了她,你不是爱着梅娜么?”
“你是谁?”一口秽物终于喷出,朴晓德嘶着声,脑海里那些浆糊状的东西渐渐透明,几块灰色的影子在里面明灭不定。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在梦里没看见过我吗?你看见过的。只是当你醒来后,你就把我忘了。你从来就不敢面对自己真正的内心,害怕别人发现你的丑陋,所以你要藏起我。只有我才了解你,你想杀人,想放火,想把狗屎糊在这世上每一个人脸上。你想的。你看,你的手都在颤抖。”
“你放屁。”
“只有死人才不会放屁。放吧,把自己体内的愤怒放出来吧。你压抑了太久,你一定要学会放出来。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你可以肆无忌惮地放,轰轰烈烈地放,放他一个天晕地暗,放他一个海断石烂。”
“滚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