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胜利一翻身仰面朝天地喘息:“你叫我们屏住呼吸,我快要憋死了,能不晃吗?”
“笨蛋,我说的是扣动扳机的那一刻,谁让你一直不出气啦?”马驷奇又踹了他一脚,“快练。”
自从领到汉阳造的那一刻起,张三风就像见到媳妇一样把枪抱在怀里不松手。那杆枪锈得连枪栓都拉不开,他整整擦拭了一天,好不容易把铁锈擦净,直到可以扣动扳机。
见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凝神定气地瞄着目标,马驷奇招呼众人:“你们都过来,看他是怎么练的。”
大家围过来,只见张三风端着枪,咬着牙,瞪着大大的一只眼睛,扣动扳机时,仿佛把一股怒火从枪膛里射了出去。
马驷奇说:“这一颗子弹射出去,肯定能打中目标。你给大家讲讲,瞄准的时候想什么?”
张三风低着头,声如闷雷:“杀人!”
马驷奇吓得一惊,却大声赞扬:“好,当兵就要想着杀人,你不杀人,人家就杀你。”
李抗战怕枪,抱着枪像抱着蛇一样胆战心惊。操练中把屁股拱得高高的,把头压得低低的,不看准星不瞄靶子,对着天空乱扣一气。马驷奇一眼看出结症,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当众呵斥:“胆小鬼,这种人还能上战场?”
他骂咧咧地喊少哉:“黄救国,你是班长,做个样子给他看看。”
“是!”少哉持枪卧倒,摆出了射击的标准姿势。
缺口对准星,准星对靶心……他心里默诵着要领,指头扣住扳机,眼睛瞄准目标。自己是一班之长,一定要做出最规范的动作来,给大家立一个榜样。
瞄了半天,却发现眼前尽是重影。缺口找不到准星,准星找不到靶子,湖光水影像倒进了墨汁一样搅得混沌不清,急得他眼冒金星,出了一头大汗。
马驷奇站在身后,见他的枪口比杨胜利晃得还厉害,恼火地骂道:“黄救国,你在干什么?”
第七章笑柄(2)
少哉满脸通红:“我找不到靶子……”
马驷奇顺手一指:“不就在那里吗?”
少哉说:“一瞄就找不着了……”
“瞄给我看看。”
少哉重新端起枪,屏住呼吸,眼睛仍然找不到靶子。
马驷奇也觉得奇怪,左看右看没找到原因,一回头却发现他两只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气得一脚踹过去:“左眼闭,右眼睁。”
少哉闭左眼,右眼也跟着闭上了;睁开右眼,左眼也睁开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左眼闭、右眼睁。
“蠢猪……”马驷奇气急败坏,把杨胜利叫过来:“闭给他看。”
杨胜利笑嘻嘻地看着少哉:“左眼闭、右眼睁、右眼闭、左眼睁……”两只眼睛灵光得像闪电一样睁来闭去。
少哉学着杨胜利的样子,使劲地睁,使劲地闭,越急越不得要领,两个眼睛要么都睁着,要么都闭着,根本不听指挥。
众人一阵哄笑。
何进修来到少哉跟前,左右看了看,一本正经地说:“这是一种病,叫做面部植物神经紊乱,一紧张,大脑指挥不了五官,眼睛不听使唤。”
大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怪病,纷纷聚在少哉的周围,朝他挤眉弄眼,讪笑着,像看猴戏似的看着他。
“真有这种病?”马驷奇走南闯北,奇人怪事见过不少,从没听说过这种毛病。
何进修说:“有的是遗传,有的是因为受刺激,过分紧张。”
杨胜利煞有介事:“我知道了,他看过女人的屁股?”
“绝对没有!”这是奇耻大辱,少哉赌咒发誓,“我整天想着抗日救国,做梦都在上前线,怎么会去干那种无耻下流的事啊……”
“这种人,还抗日救国?滚到一边去吧!”马驷奇当即撤了少哉的职,指定张三风代理班长。
少哉不会闭眼睛,成了军中的笑柄。他沮丧至极,躲在被子里哭泣,狠狠地抽打自己的眼睛,边打边骂:连眼睛都不会闭,怎么瞄准?怎么射击?怎么抗日救国?
早上起来,半边脸肿得像个南瓜,左眼睁不开了。
杨胜利大呼小叫:“快来看啦,他把自己的眼睛打瞎了……”
张三风见他把自己糟蹋成那个样子,赶紧让杨胜利把他送到卫生队。
老军医给他抹药时问道:“跟人打架了?”
少哉说:“自己打的。”
老军医奇怪:“为什么打自己?”
少哉说:“为了抗日救国。”
老军医责备:“傻孩子,打瞎了怎么办?”
少哉说:“只要能瞄准,不在乎瞎一只眼睛。”
老军医嗬嗬地笑起来:“不能怪眼睛,是面部神经出了毛病,越紧张越麻痹,只要放松就行了。”
他问道:“怎样放松?”
老军医说:“很简单,不去想它就行了。”
少哉又急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不想?”
“别着急,越急越坏事。”老军医在他的左眼上敷了一块纱布,贴上橡皮膏,告诉他不要见光,不要见水。
少哉走出卫生队帐篷,朝外一看,忽然哈哈大笑,飞也似的跑回阵地,对着众人高喊:“解决了……”
何进修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哟,戴上驴眼罩了。”
马驷奇看到他那副模样,难得一笑:“倒是个办法。”
少哉动作敏捷地趴在阵地上,枪架好,终于清楚地看到了缺口和准星,瞄准了黑色的半身人头靶,心花怒放地扣动着扳机,嘴里还随着清脆的击发声念道:“砰,砰,砰……”
杨胜利却在一旁发愁:“你眼睛好了怎么办?”
少哉伸手在眼前比划了一下,洋洋得意地说:“放心吧,我不会让它好的。”
第七章笑柄(3)
自此以后,少哉隔两天就把眼睛打肿,跑到卫生队去贴一块胶布再回来操练。
那一天,弟兄们操练得正带劲,只听得“呜……”的一阵怪响,地面一阵颤动,稀泥湖上,黑压压的一片像蝗虫般的东西铺天盖地而来,把岱家山的营盘都震动了。
少哉抬起头来,惊慌地喊道:“那是什么?”
弟兄们一看,一个个瞠目结舌。
何进修说:“像是难民。”
“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黑影越来越近。果然是难民,男女老幼都有,潮水般涌了过来,扑向岱家山。
阵地前沿的哨兵拉动枪栓,顶上子弹,大声吆喝:“不准过来,格杀勿论!”
难民们好不容易蹚过稀泥湖,他们跪在湖边求情:“老总,饿啊……”
正在指挥操练的马驷奇跑到湖边问道:“从哪儿来的?”
“河南。”难民七嘴八舌,“日本人来了,花园口炸堤了,俺们河南全淹了,来不及跑的都死光了……”
1938年6月3日,强大的日军机械化部队逼近开封,中国军队难以抵挡。万般无奈之下,蒋委员长下令炸毁花园口的黄河大堤。黄水一泻千里,中原大地一遍哀鸿,溺死者八十万之众,一千二百万人流离失所。
这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计谋,这是个力不从心的断腕之举。中国人用自己的灾难延宕了敌人进攻的速度,迫使日本军队不得不绕道津浦线,为保卫大武汉赢得了八十多天的时间。
马驷奇听到乡音,胸口像中枪一样的痛。他喝令端枪的哨兵:“把枪放下!”
话音一落,那些难民嗡地冲了上来。
一贯刁钻刻薄的马驷奇善心大发,他站在湖边的堤坡下,将那些年老体弱的人和孩子一个个从泥水里拉起来,并且耐心地告诉他们:“别着急,汉口好吃的东西多得是,你们进去就有活路了……”
弟兄们也学马驷奇的样子,将难民们从湖滩上拉起来,把他们送上了一条活路。
事后,马驷奇跑到孟子越那里,低着头说:“都是老乡,我下不了手,处分我吧。”
孟子越叹了口气:“难民无辜,免了吧。”
自从听到黄河决堤的消息,看到难民涌进汉口,少哉忧心忡忡,睡到半夜被噩梦惊醒,爬起来惊叫:“鬼子来了……”
老朽何进修的睡眠不好,一人独自坐在草席上抽烟。见少哉如此忧心忡忡,安慰道:“自古兵家之争,天时、地利、人和也。如今加了一条,兵器为先。日本人仗着坚船利炮占了半个中国,要想与之抗争,还需时日。”
帐篷外,天上繁星闪烁,离岱家山不远的长江日夜东流。
上海、南京陷落之后,中国实际上已无海军可言。剩下的几艘舰艇退守长江,根本挡不住日军火力强大的炮舰。
何进修拧亮挂在帐篷边的马灯,把一张报纸递到少哉手中,惨淡地说道:“马当要塞失守了。”
“真的吗?”少哉一把抓过报纸,灯光下,一个标题赫然刺进了他的眼睛:马当要塞失守,长江防线功亏一篑。
马当在安徽省的彭泽县,为长江之咽喉。此地山势险峻,江流湍急,石礁暗藏,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为了阻挡日寇,我军耗资巨万,修筑水坝,沉船数千,布设水雷,加固炮台,派遣重兵把守,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人在岱家山的少哉,一直心悬那千里之外的马当。希望要塞能挡住敌寇的坚船利炮,保卫武汉一时的安宁。
报上描述说:日军先后派出二十多艘炮艇轮番攻击多日,未能逾越。在一个雾气迷茫的早晨,敌人偷偷从陆地迂回,发起突然袭击,并且施放毒气弹,守卫要塞的将士全部殉难。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七章笑柄(4)
少哉放下报纸,一声叹息:“马当失守,我们失去了水上屏障,日本人的炮舰就可以长驱直入了。”
他再也睡不着了,天还没亮就大声疾呼:“弟兄们,敌人就打过来了,快起来操练!”
大家从睡梦中惊醒了,爬起来一看,月在中天,一个个骂他是神经病。
马当失守,武汉的局势立刻紧张起来。
队伍给新兵们发了子弹,每人三颗。
马驷奇命令:只能练习上膛,不准扣扳机,要等到实弹射击那天,才能把子弹打出去。
少哉聚精会神地伏在阵地上,一丝不苟地练习着射击动作。
湖滩上,青草在微风中轻轻地拂动,弯曲的河汊在阳光下闪耀着粼光。如常年景,该是白帆点点、渔歌唱晚的季节了。此时的稀泥湖,却是鸿雁难见,一片肃杀。
天蓝,水绿,从缺口和准星上看过去,蓝天和绿水连成一条线。尽管一只眼睛上贴着膏药,像门神一样堵着另一半天地,少哉还是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他郑重地将子弹推进枪膛,把腮帮子贴在枪托上,凝神地瞄着那个半身的标靶,心中默默地念叨:如果敌人来犯,将用这颗子弹击碎他的脑袋。
太阳偏西了,阵地上刮起了一阵凉风,天空格外透彻。湖面上,落下几只水鸟,匆匆忙忙地钻进水底寻找食物。水里的鱼儿游回来了,在水草间掀起一圈圈的涟漪。
少哉的心境像天一样透彻,像水一样清凉,枪口瞄什么有什么。一花一草一水鸟,都在他的射程之中。
忽然间,他看到一个黑点,从蓝天和绿水连成的一条线的始端飞了过来。它既不像水鸟,也不像鱼儿,却像村里的顽童从远处扔过来的一粒石子。
黑点越来越大,带着刺耳的呼啸迎面而至。
“飞机……”杨胜利惊叫一声。
大家抬头望去,只见那架飞机贴紧湖面,像把张开的剪刀,从他们的头顶上掠过。
日军的飞机不停地轰炸武汉,大家深恶痛绝。杨胜利跳起来咒骂:“我操你八代祖宗!”
那架飞机好像听到了骂声,居然转身飞了回来。而且飞得更低,贴得更近,几乎是擦着头皮掠过,差点把他头上的帽子刮掉了。
少哉忍无可忍,食指不由自主地扣动了扳机。只听见“叭”的一声脆响,岱家山为之一震,一群白鹤从湖面上飞了起来,躲进了不远处的芦苇丛中。
飞机的翅膀歪了一下爬上天,走了。
“它看见我们了?”杨胜利指着远去的飞机问。
“肯定。”少哉说,“它在高处,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话音未落,更大的轰鸣声压了过来。
众人一看傻眼了,这一次来的不是一架,而是一群,像粪坑里炸起的苍蝇,嗡嗡嗡地铺天盖地呼啸而来。
天空一下黑了,山头上响起了凄厉的警报。
飞机从头顶掠过,一串串驴屎蛋一样的东西,从飞机的屁股后面倾泻而下。
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岱家山被削去一半,霎时间,阵地淹没在一片火海与硝烟中。
最初的那一刻,少哉感觉到的不是巨大的轰炸声,而是大地像鼓皮一样弹了起来,把他弹上了半空中,之后才是震碎耳膜的巨响。当那些黑色的“苍蝇”再次从头顶飞过的时候,他挣扎着爬起来,一边叫骂,一边把第二颗和第三颗子弹塞进了枪膛,射了出去。
他的枪声太渺小了,射出的子弹也无影无踪。
天空中,一架飞机起火,拖着一条长长的黑烟栽进了稀泥湖。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才安静下来。
岱家山的炮楼、碉堡、工事几乎全被炸毁了,山坡上堆放的被服烧得浓烟滚滚。阵地上到处是炸得支离破碎的尸体,黑色的硝烟遮住了西垂的残阳。
张三风抖了抖身上的泥土,从工事里爬起来,看了看面目全非的阵地,大声喊道:“还有没有活着的……”
何进修抬起头来,吐着满嘴的泥土仰天大骂:“不宣而战,算什么东西?”
少哉从泥土中钻出来,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
杨胜利拉住他,指着裁进稀泥湖的飞机问:“它会不会爬起来?”
少哉昂着头说:“它敢爬起来,我再把它打下去。”
杨胜利不屑:“卵,你打下去的?吹牛皮!”
“谁开枪?”马驷奇从壕沟后边的掩体中钻出来,歪着脖子叫骂,“哪个王八蛋开的枪?”
少哉持枪站立:“报告连长,是我。”
马驷奇冲到跟前,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谁让你开枪的?”
少哉趔趄两步,好不容易站住:“我自己。”
“几枪?”
少哉看了一下自己的枪膛:“三枪,三颗子弹全打了。”
马驷奇一把夺过少哉手里的步枪,朝身后两个老兵一挥手:“抓起来!”
“鬼子欺人太甚。”少哉委屈之极地争辩,“我打他们有错吗?”
马驷奇朝山上一指:“你擅自开枪,暴露目标,招来敌机轰炸,死罪难逃。”
少哉一听,嗡地一声血冲头顶,任凭几名老兵将自己绑了。
第八章英雄(1)
汉口有两条有名的街道,一条叫汉正街,一条叫花楼街。
汉正街是汉口的第一条正街,一路繁华了四百多年。花楼街如影随形,横穿大半个汉口,蜿蜒在繁华闹市的背后,延续着古往今来的风流。在那些描龙雕凤的花楼上,有依栏而偎的女子,有水一般的妖冶与风尘。
白天它睡犹未醒,只有滞涩的脚步和偶尔响起的叫卖声,回荡在薄雾轻绕的石板路上。一到夜晚,它就活了。灯如飞鸿,色如烈焰,酒如泼墨,水如琉璃。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在抗日热情高涨的汉口,花楼街也热闹空前。那些从南京、上海、江浙一带逃到武汉的商女、艺人,来到这里寻找一块栖身之地。于是便有不少达官贵人到那里醉生梦死,寻找片刻的慰藉和温存。
胡英杰也来了,却非寻花问柳,只因为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和着一面琵琶唱出来的千回百转,是让他如痴如醉的苏州评弹。唱的是《击鼓抗金》,高亢的曲调和略带沙哑的嗓音一下打动了他的心扉:
万里长江,
淘不尽壮怀秋色;
漫说秦宫汉帐,
瑶台银阙……
人到花楼街的胡英杰脱下军装,换了一身长衫,拿着一把折扇,走在街上,风流倜傥,惹得两旁的流莺飞燕争相而拥。胡英杰不为所动,寻声来到一座颓朽的老楼下,推开了一扇木门,蹬上了摇晃的楼梯。楼上,一间三丈见方的客堂,若干张木桌木椅。唱评弹的女子手抱琵琶半遮面,指尖飞过,铿锵回荡:
长剑倚天氛雾外,
宝光挂日期烟尘侧!
向星辰拍袖整乾坤,
消息歇……
那女子一张瓜子脸,两道卧蚕眉,顾盼间风情万种,弹指间侠气凛然。胡英杰寻了个位子,悄悄地坐下。才看了一眼,女子脸上的雀斑像那鸿雁一般飞过来了,落在了他的双肩之上。
女子艺名秀娘,是苏州城里有名的评弹艺人。走红的时候,万人空巷,一票难求。更有数不清的达官贵人趋之捧场,能请她吃上一顿宵夜,已然是天大的面子。
胡英杰对她仰慕已久,曾经几次跑到苏州,几次递上自己的名片,只可惜一个下层军官,连得个回音的资格都没有,看到的只是那一闪而过的倩影。
没想到她也到这里来了,在这样一间摇摇欲坠的破楼里,面对的只是几个昏昏欲睡的听客。
一曲终了,胡英杰起身,放下一块大洋。
在这战乱时节,一块大洋是普通人家十天半月的生活。叮当一声,让女子身边掌板的老者眼睛一亮,让所有的听众转过身来,看着这个书生一样的男人下楼离去。
胡英杰天天到花楼街,天天坐在老地方听评弹。听完了,照例放下一块大洋。听客们惊讶不已,唱弹词的女子却始终没有看他一眼。掌板的老者沉不住气了,特别下座,前来道谢。
老者拱手问道:“看先生的模样,也是江浙人?”
胡英杰回礼:“溪口。”
老者肃然起敬:“原来是委员长的同乡。”
胡英杰趁机请他们去吃夜宵,老者客气地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