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
二十九年前的冰雹,是水晶一样的剔透。砸在手心窝里,麻麻的疼,又有冰冰凉的适感沿着神经爬往指头尖去。
麦嫣倚在窗沿听冰蛋子噼啪炸在地板上的开花声,山里的夜晚温度骤降,她垂头掖着栀子花纹的亚麻披肩,想了想,收紧一些,绾了个结。
外出写生,不料遇上这么一场大雨。雨势威猛,冲着野山之间的荒草树丛狂乱无章的撒起野来,不过一会儿就坠了冰雹。幸亏脚程快,天黑前寻至山中一处人家避雨。
雨又急又漫长,眼看今晚上是走不了了。
木屋的主人披蓑戴笠,腆着脸敲门进来,将端在手里的碗并煤油灯在木桌上放下,就着污浊湿漉的衣裤抹了抹手:“来,驱驱寒,这山里头的初夏还冷得很,小姑娘家的穿得那么单薄。”
一碗热汤,汤水青绿寡淡地荡漾,浮着零星几点黄黑的油渍,沉溺三两片菜叶子。
麦嫣略一眼,淡淡笑:“叨扰了。”
主人家眼角偷瞧这冰雕一样的姑娘,垂目掩门。她过了一会儿走过去,两个指头拎过油污未净的碗,轻悄挪至窗边,将汤水尽数泼在窗外矮树草丛里。
“no~!”窗外矮树丛下一声清朗的男音。
麦嫣吓得一滞,忙探出头去瞧。
墙根树丛下贴立着一个人。
那人正皱着眉向上瞧,头发尽湿,头顶发窝里躺着一片青菜叶。
隔着水幕的帘子和乱晃不止的枝桠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任凭雨水冲刷着的一张脸,如繁星朗月,凤目生辉。
麦嫣捏着汤碗,瞪着眼,傻在那里。
扑通。
一个冰雹子掉进碗里头,溅开几粒冰花,弹在她眼眉上。
“噢!”她惊呼一声,捂着眼睛缩回了脑袋。
……
屋里漏风,一床薄褥静静端坐在木长椅上,隐隐散着陌生的陈腐气息。
“山里比不了城里,艰苦。侧屋的屋顶被砸出了一个大洞,正漏着水呢。今晚你俩就……凑合凑合,嘿嘿。”主人家搓搓手,憨笑两声。
那人却搂过主人的肩膀,耳语几句。
主人点头应,有!有!遂带着他出去了。
麦嫣不作声,拎过画板和背包,辗转了几个角落,最后挑了一处,倚墙坐下。她不习惯与未曾深交的人太过亲近,心里暗想:别回来最好。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那人还是回来了。
她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看他。
他好像已经从头冲洗了一遍,连身上的衣服也干了,不再是一股菜汤味。
他双手叉腰站在屋子中央环视这间窄窄的小屋,高大挺拔的身材,白色的衬衣吻合着他的每一寸肌肉,腿又直又长。
麦嫣阖着眼帘,心中赞叹,好一尊标准石膏像。
连绘画教室里的大卫,掷铁饼者,也不过如此。
屋里有陌生的香,纠缠着煤油灯微微刺鼻的味道,尽管是假寐,仍旧感觉得到那人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扫了几趟。麦嫣绘画多年,什么裸/体模特没见过?在人体构造上她也算的上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可当下这衣冠楚楚的陌生男子,静静的两道目光,竟扫得她面红耳赤,心跳不止。
幸亏屋里幽暗无比,不至于被他发觉。
那人微微一笑,随手拎了个板凳在一旁坐下来,轻咳了一声。
“打扰了,晚安。”他说。
吐字周正,流露出不能掩藏的家教和涵养。
麦嫣心里打突,如此一来,倒显得她像是村民一个,热汤泼了人家连一声道歉也没有。她不由得挣了眼,坐直了身子,垂着头冷淡地道了一句抱歉。
那人稍稍一愣,旋即咧嘴笑起来。
他的唇齿竟生得这样性感美好,鼻峰挺拔,线条坚毅,下巴中间有个小小的凹陷,端是那处凹,在煤油灯昏昏欲睡的光影里,忍不住令人想要伸手触摸。
在往上,是他的眼。
这人长了整个东方最摄人心神的眼——她如是想。
那双眼,一时犹如春光迷离,一时又如严冬凛冽,光的明度和温度交杂不定,令与之对视的人不知自身身在何时何处。
这样的眼,该用什么线条才能描绘?又用什么色泽才能晕染?
真难啊。
一直到腰上传来僵硬酸楚,她突然转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居然一眨不眨,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了很久。而他,居然也没有打扰她,一直保持一个姿势,浅浅地荡漾着笑容回视她。
“哦,对,对不起。”她慌忙别过脸,再次道歉。
“没关系。”他笑说:“给画家当模特,是我的荣幸。虽然——脸有点僵了。”他揉揉两腮,又抿起唇赏了她一个笑容。
他一眼探清她的心底,令她顿时无所适从。于是,连忙敛了心智,歪过一边闭上眼装作睡觉。
“小姐,被子。”
刚闭上眼,他又与她说话。他的声音具有撩人的魔力,一开口,她就止不住要抬起眼皮去看他。
她瞥一眼那床霉臭的被褥,“不用,谢谢。”
声音竟然发颤。幸亏雨声颇大,她幽幽颤音,在空气中颠抖两下,就被窗外雨声吞噬了。
那一刻她突然感谢这场雨的声势浩大。
他再没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仰起头闭目养神。
……
麦嫣被窗外的冷风吹醒时,雨已经停了,可天还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