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年前的d市,如一锅四十五度的温水。
老干部远离了运动之苦,有了新房子,可观的工资和无所不包的权利;知识份子们有了节日可过,提干发财等都有优先,由老九变老二;工人们上班涨了工资,还有奖金可发,劳有所得,工心大悦。
那时候d大的学生,统统是社会的宝,个个顶着天之骄子的光环。他们一面受着启蒙思想的滋养,心态积极充满朝气,既是独立,同时又具有批判精神和参与意识。在欧风美俗礼仪的影响之下,还充满着离世背俗的叛逆。
那可真是个心心大悦的时候。
麦嫣收拾着画笔,抬头见晟云汉温笑着站在门口,提着一只小提琴箱子,那笑容温醇得像d市的风,四十五摄氏度。
“刚才见你家然然风风火火地奔礼堂去了,叫都叫不停。你怎么不去?”他抬脚进来,顺手帮她锁上窗户。
“别人问问我就算了,你也叫我凑热闹。”
晟云汉望了望窗外,说:“赵枫叫整个学校的女学生都挤去礼堂了,你还在这里,倒显得怪怪的。”
“你想说——我留在这里显得不像是个女人吧。”麦嫣瞥他一眼。
他摸着下巴嗤笑:“你爸妈怎么不给你起名儿叫麦芒呢,多贴切。”
云汉是音乐学院的著名才子,生了一副极为符合上下五千年的文弱书生模样,乐器世界里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偶尔小试牛刀谱曲作词,传唱校园,d市天气好的时候还能传唱到校外去。加之性格和善,文质彬彬,大得d大众多佳人的心。
哪怕是冷漠尖锐如麦嫣者,也与他相谈甚欢。
路面上的女学生果然无一例外的行色匆匆。
路过宣传栏时,云汉忽然摇头自语:“咦?这赵枫商人一个还挺善变,前天这写的标题还是‘下海’,今天怎么变成‘攀登’了。”
麦嫣余光扫了一眼:“女人只管他是不是个男的,谁管他爬山还是溺水。”
正说着,礼堂远远传来疯狂的鼓掌声,这掌声比一个月前来做演讲的诺贝尔奖获得者还要火上几分。更有一面尖叫一往礼堂冲的迟到学生,擦过身边时,撞得麦嫣一个趔趄。
这阵势,罕见。
终于被云汉拽着挤进人堆的时候,讲台上的人正好意气风发说了最后一句话:“高处的风景远比你想象中的多彩,假若你没有站在最高那块石头上,就永远不知道有什么在山顶上等着你。”
全场皆是男生的奋力拍掌和女生的尖声呐喊,麦嫣隔着十来米的距离,望着讲台上松松挽着衬衫袖子的男子,呆若木鸡。
麦然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捧着一大束花冲上演讲台,扭着腰羞答答地献给演讲者。
但见他接过花束,粲然地笑,俯身给了她一个拥抱。
一个洋派的动作,正大光明的在礼堂讲台上,千百人眼皮子底下做出来,在场的男学生集体抽气,女学生羡慕的几欲晕倒。
麦然捂着脸跑下台来,搂着身边一个女生的脖子使劲蹭,又笑又叫。
麦嫣一向瞧不起这个只会兴风作浪丢人现眼的妹妹,可那一刻,她往日里对她所有的鄙夷和不屑,通通质变成了一种奇妙的感受。那种感受生生煎着她的心肝,又酸又烈烈地疼。
那种感受叫嫉妒。
…………
麦嫣破天荒的参加了篝火晚会。
她站在远远的、火光不及的地方,以缓而热切的眼光搜寻他的身影。
云汉正好演奏完一支小提琴协奏曲,棉絮一样飘过来。
“啊!吓我一跳!怎么穿的跟鬼似的。”麦嫣受惊,指着他一身白衣刻薄。
云汉委屈,他哪次不是穿的这身衣裳上台,因此还得了一个“一见胜百闻”的美名。
借着阴暗,借着篝火的热烈,云汉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柔声叱她:“你才鬼鬼祟祟的,见到天神下凡也不下跪。”
“天神?!”麦嫣抽搐。
“云中大汉——不是天上神仙是什么。”他咬文嚼字。
她略他一眼:“神的形象要体魄健硕而气质俊逸,你太瘦弱了。画出来都没有肌肉的纹理。”
“非也非也,你们看多了西洋石膏像,到头来居然无法欣赏东方美了。流线型的,懂不。”他难得一见的装得极为严肃。
麦嫣吃吃笑,拍他一下。
正好有个女学生跑过来,说要临时增加节目,请云汉师兄过去。
麦嫣退了几步,将自己隐在阴影里。
“大师。”耳边忽的有轻轻地清朗的男声。麦嫣转身。
赵枫背着手站在离她不过二十公分的地方,含胸垂头,眼里有着比篝火更为烈烈的光。
麦嫣那一瞬,面色比那火苗还要红艳。
他问她,方才与她谈笑的人是谁,为何这样亲密。那问话的口气,就像是她与他相识已久,又兼有不可描述的关系,话里除却关切,余留在意。
麦嫣淡而慌忙地解释:“音乐学院的大才子,叫晟云汉。”
“噢?有多有才,抵得过‘大’字。”他嘟着唇,居然有几分酸意。
她牵着嘴角:“丘陵而已,不若琼山峻岭。”
他深深的看着她的眼,好一会儿勾了勾嘴角:“那……他的山头可否观日出?”
她放平整起伏不止的心,轻且笃定地答:“不可。”
……
后来,
她问他为何要更变演讲题目。
他答:“为你。”
她问他为何不到人堆里去。
他答:“为你。”
她问你可知道我是谁。
他答:“d大美术学院大四学生麦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