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对着那张无数次在记忆中回放的脸颊痴痴望了片刻,又迟疑着抬起手。他想用手去抚摸那脸庞,又生恐是一场梦,触手间便会从梦中醒来。
患得患失之间,指尖不知不觉感到一阵温热,老天,这……这不是梦!
林夕心里先是一愕,随即而惊,再后而喜,他一遍遍地摸着那活生生的俏脸,嘴唇不住翕动着,心里头的激动就快要脱壳而出。
直到空中那熟悉的声音再次传来,林夕的身子才猛地一震,立起身来茫然回顾道:“村长,这……究竟怎么回事?”
那声音长叹一声,“这都是冤孽啊……哎,既然天命如此,我也无谓逆天而行,这阵子你就跟着她吧,小凡那里也有劫难,需要你们照应,我将解印之咒传你,你可解去他的记忆封印。”话到这里,林夕只觉脑海中突然像是被烙下一串符号,耳边又听兰花草接着说道:“至于村子里的事你就先别管了,接引使之职我再选一个补上……”说着声音竟似越来越远,隐隐从风中传来断断续续地低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林夕越发茫然,待要细问,声音已远,正无奈间,忽听身后一声轻吟,却是任青青醒了。
十年生死两茫茫,再见几疑在梦中。
二人此番邂逅,执手凝噎,自有说不完的际遇,道不尽的感慨。林夕方知任青青原来身怀绝艺,而任青青也终于明白了林夕当年“自杀”的真相。一想到他们这些年来人鬼殊途相思难偿,种种磨难都因杨弈邪念而起,二人不由得扼腕痛恨,又念及他报应不爽惨淡收场,不免又是一顿唏嘘。
林夕和任青青这一各自道来,便是大半天的光景,待话说完太阳已西斜了,懒怏怏地散发着最后几分余热,倦鸟也各自回巢。
末了,林夕猛地一拍脑门道:“哎呀,遭了……”
“怎么了?”任青青此刻心里满溢着失而复得的幸福,漫不经心地随口应道。
“村长说小凡有难,让我们赶去化解。”林夕急道。
关己则乱。一听说儿子有难,任青青也不由得心头一紧,这才赶紧带着林夕直奔“东安武馆”而去。
当然,林夕毕竟是一介亡魂,外人并不能看到他,也不能听到他说话。因为身上不具有人类的气机,所以就算修道之人也难以觉察得出他的存在。而任青青能顺利和林夕如正常人般交流却是拜梦灵村村长兰花草所赐。原来,她那离奇的一觉便是兰花草作法使然,可怜他们夫妻生死相隔,又悄然为任青青开了梦灵之眼,当然这权限仅止于看到林夕一个而已。
所以当猪猪重新见到他师傅的时候,便看见任青青常常对着身边的空气自言自语,待言明一切,才自恍然。
来不及惊诧于小凡的身世,猪猪赶紧把小凡天一亮就即将被执行死刑的消息对任林二人道出,而二人一听儿子大难临头,也都急了,问明了小凡所在的监狱的具体位置,也顾不得多说便连忙遁形往监狱而去。
猪猪却终于放下了一颗心,他知道,师傅和那位看不见摸不着的师公这一去,小凡怎么也死不了了。
中州省第二监狱。
警卫森严,戒防重重。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这话绝对没有半分夸张。
常人都爱用“铁窗”来代指监狱,可在这专门关押重大特案牢犯和死刑犯的监牢里,却是连一口铁窗都欠奉,关在里面的人根本就是不见天日,整天窝缩在暗黑的墙角里,等待自己的牢号被叫响那刻,也就算是解脱了。甚至一些人因为难以忍受这里的压抑和死气,以头抢地图个痛快。
老王在这个监狱里待了三十五年了,当然他的角色只是一个平凡的狱卒而已,见惯了林林总总的众犯百态,有歇斯底里的,有面壁思过的,有痛哭流涕的,当然也有视死如归期待着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可从没见过像1023号这样的,明天就要行刑了,他还跟第一天进来那样,呆呆地坐在床上,散乱的目光无神地定格在某一个特定的方向,像是在想什么心事,但老王敢保证,那心事绝对跟死刑无关。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他甚至面色也没变过一下,似乎根本不关心自己的生死。
有人说就是这孩子一个人把龙吟一条街搅得翻天覆地,又有人说他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大魔头,还有人说他是个疯子,不过在老王眼里这只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而已,多许是跟着电视上学人家讲义气帮忙顶罪,上头也巴不得这事有个交代便算结案。哎,可怜又是一个被“古惑仔”之类的电影电视害入歧途的问题少年啊……
“这些反正跟我也没有任何关系……”老王哑然摇摇头。这些牢犯的事他实在管不过来,也没那心思去管。当初从警校毕业的时候,同学都申请去刑侦什么的,想去意气风发地破几宗大案青史留名,就他一个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自告奋勇到这暗无天日的监狱里来。一晃就是三十多年过去了,眼看那时候取笑他胸无大志的同学中,有好几个都因公殉职,虽说有记功和封号,但人都死了,那玩意儿顶个屁用,还是“雷老虎”说得好:“安全第一”。
“哎,再熬两个月就可以功德圆满,回家领退休金了。”一念及此,老王轻吁了一口气,微微顿下的脚步又离开关押少年的牢室继续往前。
一墙之隔,暗黑中那少年自是小凡。
虽然牢室里黢黑一片,但小凡凝神闭上眼睛,便似乎身处在辽阔无边的旷野之上,仰头便能看见满天的星斗,月亮已经突破了半圆,像一个大大的白馒头,就差没冒着热气。
这是这辈子看到的最后一轮月光了吧,当天边再变白的时候,枪声就会响起,血溅出来,会不会溅到月亮上,做成“人血馒头”……
小凡想到这些,嘴角挂起一丝讥诮残忍的笑意,而这种讥诮和残忍却是对他自己的。
肯自觉接受法律的制裁,大部分原因是为了猪猪、名剑他们。老龙他们死了,东安武馆肯定是最大的受益者,石临市再没有能和他们相抗衡的力量。这个时候,自己挺身而出揽下一切罪行,无疑可以洗清东安武馆的所有嫌疑,这也是自己最后能为朋友们所做的事了。
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小凡真的打从心眼里想要求死。
自打遭逢那场巨变,小凡便失去了所有的生机,老龙那些人不过是倒霉的“殉葬品”。可说来也奇怪,他浑身的功力可以用来伤害别人,偏偏就是动不了自己半分毫毛,每每他起念自戕,体内的真气便纯然不听使唤,软软地提不起半分力气。而若是想要凭借外物残害自己,浑身上下却又仿若变成铜筋铁骨,坚韧难损。
唉,但愿子弹能帮助自己彻底解脱吧,这求死不能的滋味还真他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