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她。我一直在伤害她。即使在她死后,我仍不知悔改,未能汲取教训,仍在伤害她。
寒假在家的时候,母亲看到我更消瘦了。她唯一的一个儿子。他总是让她放心不下。他第一次独立在外生活,就把自己照顾成这个样子。她仍像对待婴孩一样照顾他,对他絮絮叨叨讲话。她以为她的儿子,蓝澄海,仍像中学时期那样,读书用功,遵守纪律。他的消瘦来自读书用功的消瘦。
不。我自始自终都在欺骗她。没有一天不在欺骗她。
新学期开始后,我对画册的事只字不提。清树在那天晚上后的第二天向我道了歉。但他无论如何不肯向被打的同学道歉。由于丢画事件,我们和班上同学的往来仿佛隔了一层膜,他们几乎不再来我的宿舍,更别说向我索取画,见着清树是远远躲开。
我由于失画,心情久久未能平复。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而我本来就是寡言之人,和他们一直缺乏交流。他们如此相待,我自然而然顺其势。总之,新学期开始后,我和清树被陷入孤立之境。
并且新学期后清树缺勤越来越多。而且常常夜不归宿,有时甚至一两天都看不到他。他换了不少女友,每个都不长久。他带她们回宿舍,一到晚上就带她们在外面过夜。有一次我对他说:“你应当对女孩子专一一点。否则会伤害她们。”
“彼此都孤独。大家在一起只是各取所需,哪有什么伤害不伤害。现在是什么年代了。”
“温岚呢?我觉得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她同你分手是不是因为你太花心了?”
他沉默下来。片刻,他才说:“不是这个原因。我们在一起发觉不合适,自然而然分手。没吵架,没伤心流泪。”
他忽然抬头看我,露出一丝微笑:“你真的觉得温岚不错?我看你对其它女孩都拒绝,唯有对她亲近。你对她有感觉吗”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立即打断他。
“澄海,你到底爱纪美要爱到什么时候。你别这么固执,好么?她已经死了,你这样纯粹是折磨自己。好,即使这样,你深爱着她。这种爱令人尊敬,令人钦佩。但去结交其它女孩子有什么不妥。有些女生对你有好感,想和你交往,但你没交谈几句,就不搭理别人。这是你一贯的作风,对吗?为什么你不试着去接受其它女孩?况且,那也不是你的错。”
“我不想谈这个。清树,我需要时间。”
每次说到这个问题,我都匆匆打断他,结束这根本不能下去的谈话。倘若继续说下去,我只会陷入迷宫式的痛苦中,永远无法觅得解脱的出口。
不久,我领到工钱。我到市区的文德路一次性购置了许多绘画用品。这笔钱便所剩无几了。
丢了画册,我打算重新画一本。纪美留在我脑中的印象是无法丢失的。
我比以前更加疯狂地作画了。白天昏昏欲睡、不知所云地听完那些课程,夜晚足不出户地呆在宿舍作画。我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亦不同过多的人交往。我蜗居在一个人的小天地里,在那里顾影自怜,自哀自伤。
每次作画,我脑海里都浮现那片摇曳起伏的水稻田,湛蓝寂静的海湾。纪美凄寂的笑容也逐渐清晰,恍若从清澈见底的池水中缓慢上升,浮现于水面,那形象微微颤栗,无比孱弱,稍有一阵风吹来,便化作涟漪。
一次,大雨滂沱。纪美来找我。她依然翻墙而入。那时我的母亲不喜欢她,阻止我和她往来。她来找我便翻墙而入。我家的房子bsp;第二章(2)
是热带南方地区常见的民居格式,一层的白墙大平房,带有宽阔庭院,围以红砖围墙。围墙边总种有树木。大多数人家种的是芒果、龙眼、番石榴等果树,我家种的是桃树和相思树。有两株桃树对着我的窗台。
纪美骑着单车来,她把单车停在墙外,踩着单车蹬上墙头,再踩着桃树的枝桠下来。
她敲击我的窗户,轻声唤道:“澄海。”
看到她在雨夜出现,我十分惊愕。我急急打开窗户让她进来。她全身淋湿,嘻嘻笑着,用手抹去脸上的水。她乌黑浓密的发辫蓄满雨水,不断地往下滴落雨滴。
她怀里还抱着一个玻璃樽。玻璃樽里装着五六只蝴蝶。可能一路受惊,蝴蝶惊惶地扑腾着翅膀。小小的空间,翅膀相互碰撞。
“阿姨睡下了?”
“睡下了。她一惯这个时候睡。”
我递给她一条白毛巾。“擦干雨水,当心感冒。”
她问我有没有干净的衣服。
我从衣柜里取出那套供换洗的白衬衣校服。
她接过衣物,没有叫我避退,而是兀自转过身去,脱下湿的衬衣。
我看到她的胸衣,半背心式,粉白色,桃花一样的颜色,如闪电般逼迫我的眼睛。我这是第一次看到女生的胸衣,那年我十五岁,不禁面红耳赤,内心震荡。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女正在发育,清瘦的体形正显露茂盛成长的迹象。她的身体正像花朵一样渐渐绽放。
她笑着转过身来,说衣服刚好合适,并没有发现我的窘态。
她的头发仍在滴水。我再次递给她毛巾让她把头发弄干。
我们抱膝坐在地板上,看着窗外哗哗落下的雨,漆黑的夜空,不时有蓝白的闪电闪现,刺破天空。桃花花香混合在水汽中飘荡进来。空气中有潮湿的芳香。
纪美拧开玻璃樽盖,让蝴蝶飞出来。色彩斑斓的蝴蝶立即在房间里盘旋,追逐。
“为什么现在就放了它们?”
“阴雨天适合它们交配产卵。雨停后,它们就会找到合适的地方。”
“澄海,有没有想过变成一只蝴蝶?”她边说边用手逗玩萦绕在她肩头的一只白粉蝶。
“没想过。蝴蝶在雨天和大风天都飞不起来,很不好。又容易被捕捉。被伤害。”
“可是,不是人人都会伤害它们。那你想变成什么?”
我略一沉默。我那时还真的没想过要变成哪类动物。从来没有。我想起曾在中央电视台“动物世界”播出冰天雪地中北极熊独立行走的片段,便说道:“北极熊吧。”
“北极熊?为什么要变成北极熊?”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失望。
“北极熊可不好。”她说,“它们长大后都离群索居,独来独往。到哪里都是自己一个人。”
她把长长的发辫拖至胸前。
“你想这样,难道作为独生子女还不够孤独吗?”她的脸由于用力说话而微微涨红。
“对不起,我不想变成北极熊。”我连忙改口。我不知她为什么会如此激动。也想不出为什么“我想变成北极熊”这个想法会伤害她。我作为独生子,和她同样不喜欢孤独。可是听到她说北极熊离群索居,独来独往,我却又是那么的向往。
“嗳,有没有想过将来什么时候结婚,要几个孩子。我这段时间常常在想这个问题。”
“嗯?”我没有回答。这哪里是十五岁少年所能想的问题。单就是明天的数学测验就够我想的了。总之这是一件无比遥远的事情。
我摇摇头。
“如果要孩子,是两个好,还是三个好?是男孩好,还是女孩好。真难让人做决定啊。但无论如何都不能是独生子女。”
片刻,她又道:“唉,也不晓得将来我这个母亲能不能当好。还有孩子的父亲,现在也想象不出他的形象来。”
她冲我作出淡淡的一笑。
那笑稍纵即逝。我一时想不出那里面含有怎样的深意。
有时候她在我房里呆得很晚。而我没那么多时间一直陪她说话。我必须完成当日的功课,又要预习第二日的课程。从来不敢懈怠。
我坐在桌前埋头苦读,她便躺在我的床上。有时候不说话,看我母亲给我买的书。有时候絮絮细语,说个不停。大多时候我听不清她讲什么,也未用心听讲,我只是嗯呀作答。她仿佛也不需要我的bsp;第二章(3)
回答。她讲着讲着就睡着了。
许久没动静时,我回过头看她。她侧躺在床一侧,卷曲着身子。沉落在枕头中,酣然入睡。乌黑的发辫由脑后蜿蜒过脖颈,拖至胸前。细长的睫毛暗暗垂合,犹如蝴蝶闭合双翅。
纪美沉睡的光景,恍若全世界都被寂寞的森林顷刻覆盖。
第三周周一,上学期成绩出来。我的成绩全部通过,大部分科目都达八十分以上。清树几乎每门成绩接近九十。大学的考试不过如此,临考前突击,钻研老师给的讲义和同学记的笔记,听几节复习课,便可顺利过关。取得高分亦不是难事。
再看周围的同学,无不是打游戏、上网、聊天、泡吧、恋爱。个个都无所事事。而所有人徘徊于此,心平气和接受大学教育,无非是为取得一张文凭罢。
而大学的终极意义,不过也是提供一张文凭。
2
三月,谷围岛淫雨霏霏。华南地区进入梅雨时节。岛上的植物饱吸雨水,蓬勃生长。
我在岭园打工基本固定下来。陆铭待我为朋友,薪酬付得比外面高,又让我他的店铺长期干。单就是后面的这一礼遇,便让我感激不尽。我不必四处找工,节衣缩食,为购买画材画具发愁。
周四上午,上完两节课后,我去陆铭的店铺。
离店铺几步远,雨突然稀啦啦下起来。我小跑奔入店内。
“嘿,真不走运。没有淋湿吧?”陆铭正在弹吉他,看到我进来向我扬扬手。
“没有,我带着伞。梅雨季节期间,我随身把伞带在身边,已经成习惯了。”我拍去头发上落的雨点,把伞和书包放下。
陆铭放下吉他,招呼我到茶桌旁坐下。
“你来我可就有伴了。先前我正无聊着。倚在柜台面上抽烟,望着池塘中的戏台,一个劲地发呆。”
“只上两节课,所以过来看看。”
“喝茶怎么样?”
我说好。茶桌上摆放着一套功夫茶茶具。他打开茶罐,往紫砂壶中添加茶悠古韵。
水中戏台,一对恋人相拥避雨,时而深情接吻。另一对恋人打着伞站立在池塘边。女子光着脚丫,手里提着高跟凉鞋,时不时把脚伸出伞外,对男友粲然一笑。男友照旧穿着鞋,裤脚也没挽,对此毫不在乎。一个到此写生的美术生,估计来自美术学院,背着画夹,画架画箱放在脚旁,躲在一间书院的屋檐下,神情无奈地望向雨空。
“看这形势,恐怕上午是不会停啦。”陆铭摸摸光头。
“以为这种天气,游客会不见踪影。结果反而比往常多。”
“是我,也会选择这种天气来。这些景致只有在雨天才能品味出其古韵。烈日当空,什么意境都没了。”
“那是。”
陆铭这时抱起吉他,向我眨眨眼。“唱首歌。”他边弹边唱,是科泽莱克的《蓝吉他之歌》。陆铭弹得不错,唱得也不错。英语发音也准。此曲完毕,他又弹唱了一首《夜雨佐治亚州》。他演绎得无比精彩。其伤感哀怨的情绪也诠释得淋漓尽致。仿佛使人置身于凄风冷雨的佐治亚州。
“你因为爱好音乐而退学?”我猜测着问。
“不是。”他笑了,“有不少人像你这样认为。在大学那一个学期,我整日在宿舍里自弹自唱,又跟一些乐队混在一起,课很少去上,不少同学以为我想从事音乐,做歌手。特别是退学后,他们更是这样认为。我父母也对我说,要是你喜欢音乐,去音乐学院也成。根本不是这样,我是不喜欢学校那种鬼地方。所以,我退学的理由很简单,仅仅是不喜欢学校。不知道为什么,进入大学后突然对学校、分数、成绩这类东西深恶痛绝。前十二年却丝毫没有这种厌学情绪流露。真是怪事。”
他随意拨动几下琴弦,“有人问我,那你将来打算怎么样。哪有打算怎么样,每天晚上抱着心爱的人入睡,第二天早上抱着她醒来。三十岁时添个孩子。平日奴颜婢膝供妻子使唤。她说今晚的家务活你全包了,我就乐哈哈地跑进厨房。她说明天陪我去购物逛街,我二话不说晴天雨天都陪她去。就这样,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
陆铭爱他的女友,真心真意对待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他和女友是同窗同学。初三那年开始相恋。女友现在在暨南大学读新闻广播。为了陪伴女友,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租金不菲的公寓。每天晚上他都过去陪她。
他对女友千依百顺,随传随到。只要女友一个电话打过来,无论大小事情,他必定赶去。倘若他和女友发生争吵,事先道歉的必定是他。这一天,他都会心神不宁,不断地发短信打电话。
“嗳,都大一第二个学期了,怎么还不去结交个女友?”
我淡然一笑,摇摇头。
“以你的条件,找个女孩是轻而易举的事嘛。”他略一停顿,“唔,你读计算机,理工类专业。女生少得可怜,可供选择的少,是有点难办。我叫女友帮你介绍几个。她那个系美女如云。”
“那倒不用。”
他见我怅然地低下头,说道:“我明白。一定是心有所属。但由于某种原因,两人未能在一起。好好努力。”他笑着拍拍我的肩膀。
我苦笑一下。倘若是这样就好了,能稍稍努力一下就行。问题是,无论我怎样努力,我们始终阴阳两隔。我在这个世界苦苦呼喊,独自徘徊。她在那个世界浑然不觉。
“嚯,雨季又来了,是吗?”
纪美对我说。我闭上眼睛,耳旁响起陆铭的吉他声。
一天上午,我从美术商店出来,然后沿着美术学院路走。昨晚下了一夜的雨,柏油马路呈现大片黑色的水斑,乌亮亮地延伸开去。空气中浮着湿重的水汽。走着走着,阳光忽然出现。已经几天没见阳光,不觉心生bsp;第二章(5)
欢喜。
我在人工林边的一张石凳上坐下。春意愈来愈浓。身后几排杨柳已是新叶满树,开出黄白色小花。林中鸟啼声清脆欢快,不绝于耳。一派生机勃勃。
我穿上新买的棉布衬衣,鞋子也换上。脸早上细致刮过。星期天早上我必定刮脸。从外表看来,似乎是一个生机勃勃的人儿。我亦期待春天来临后有一个生机勃勃的我。
这时手机响起来。是温岚打来,她叫我到北亭购物广场。我不想去,骗她说在画画。
“别骗我了,你在外面。我都看到你啦。”她在电话里头说。
没办法,我只好前往。温岚看到我时咯咯笑。
“你怎么这么快的?真的在外面啊?”
“你不是看到我么?”
“骗你的,不略施小计,怎么能把你叫来。”她拎着小包转过身向前走,“我在电话里听到汽车驶过的声音,那么大声,不是在外面会在哪里。”
“你怎么老一个人呆着,多出来走走嘛。”她如往日一样聒噪雀跃。春日明媚的阳光更是把她的欢欣蒸腾出来,洋溢在空气中。
我先陪她在服饰区选购衣物,又看了一场电影。电影看完后,我们来到一楼的饮食长廊吃午餐。在一家西关美食店买了几样小吃,然后在户外的快餐桌上落座。
“上次吃四川麻辣火锅,你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吧?”一坐下来,她问。
“没有。”我想了一下,“那天晚上一回到宿舍就喝了几杯凉茶,以防万一。”
“我就没有喝。结果呢,提前来月经,痛经,疼得厉害。又口腔溃疡,你猜嘴巴里长了多少颗小疮?”
我摇摇头。
“我数了一下,一共七颗。几乎是满嘴巴了。足足长了一个星期。痛得不能嚼饭,喝了几天的粥。毕竟是广东人,不能吃辣。”
“你不是说你经常吃吗?”
“骗你啦,一年大概就吃那么四五次。一般都是在大冬天。”
我们默默吃了一会食物。太阳升高不少,空气中的湿汽被驱散。遮阳伞在餐桌上投下橙色阴影。几只麻雀飞来,在我们附近啄食。温岚舀一羹饭粒抛给它们。它们惊吓飞开,瞬间又飞回来。
“胆小鬼!”温岚撇撇嘴。“这些小东西,胃口很大。”
她看一眼天空,接着说:“连续下了几天雨,嗬,今天终于出太阳了。”她似乎此刻才注意到出太阳了。
我们低头继续吃。片刻,她抬起头注视一会我的脸,说:
“有黑眼圈。昨晚很晚才睡?”
“有黑眼圈?”我摸摸眼部。
她咯咯笑。“哪里能摸得出来?”她继续看我的脸。
“可能是。昨晚画画了。凌晨三点才睡。”说完,我补充道,“不过,对我来说,这是常有的事呀。”
“那一定是没睡好。”
我回想了一下,她说得很对,确实是没睡好。画作到一半才发现黄色颜料用光了,金黄的稻田只上了一半颜色。我心有不甘,那片未完成的水稻田在我脑中萦绕不去,梦中反复出现,侵扰了睡眠。
“一定是。”我说。
她看看我放在桌面上几瓶颜料,“要注意休息。”
“主要是丢了一本画册。现在想把它补画回来。”
“丢了画册?什么时候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