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海,请你放手!”他嗝嗝地打酒嗝,臭气熏天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告诉我!”我对他这般玩世不恭的态度忍无可忍。“那些东西,都是你父母的血汗钱赚回来的,你就这样扔了。你什么意思。你就这样对待顾叔顾姨对你的爱?啊?”
他哼地一声拨开我的手,“别一天到晚跟我提他们。你不觉得他们很烦吗?用功读书,出人头地!他们已经说了二十年了,现在还在像一只苍蝇一样围着你说。嗡嗡嗡。他们除了想让你出人头地,然后结婚生子,住大房子开漂亮车,他们还能想到什么。”他声音变得激昂,“他们想让我学医,子承父业,我偏不学医,他们想我考清华,光宗耀祖,我只想着考一般的大学就够了。他们已经为孩子操劳了二十几年,该为自己想想了,别一天到晚都把目光放在孩子身上。你知道么,天下的父母都是这个样,一群混账的东西!”
“够了,清树!”我大声喝住他,“你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如果叔叔阿姨听到,他们会是多么伤心。”
“伤心?你就是为了不想使你妈妈伤心,你放弃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你从来没有为自己活着,你从来没爱过自己。”
“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好。既然你一心想成全阿姨,为什么不做得彻底一点,为什么还躲在这个破地方整天画画?为什么不像那群愚蠢的家伙按时上课,认真听讲,考试拿高分数,拿奖学金,继续用功,读硕士读博士,拿高学历。做一份稳定而高薪的工作。这样阿姨不是更开心?”
我叹气一声摇摇头,“你总是把问题想得那么简单。”
“不是我想得简单。是你想得太复杂。”他逼近我,“你自始自终在欺骗自己,在毁灭自己。为了那点可怜的亲情。你是个软弱、自欺欺人的家伙。还有阿姨,彻头彻尾的自私、愚蠢,你父亲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放不开。”
我怒不可遏,抓起他的衣领,“够了,你骂我就好,不许骂你阿姨。”
“我骂她又怎样?我是在替你骂她。她不是个好母亲!”
“够了,你简直是无理取闹!我真想替顾伯父顾伯母教训你一顿。”我在空中握紧拳头。
“你打我吧。你打我我是不会还手的。”
我重叹一声甩开他:“清树,你变了。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我是变了。我一直都想改变。”他粗鲁地拉开门。
“你又要去哪?”
“到外面透透气。这里让我感到厌恶!”
我没有去拦他。我知道拦也没有用。我静心想想,清树并没有做错什么,他父母也没做错什么。谁都没有做错什么。
第三天夜晚,我一个人在芳村长堤路走。这是一条酒吧街。欧陆式房屋,两旁酒吧、餐厅林立。灯红酒绿,人流熙攘,热闹非凡。霓虹招牌缭绕迷蒙灯光,狂野的音乐不断从酒吧传出。薄衣短裙的咨客小姐散发迷人笑容。到处有喝得醉醺醺的大汉和派单员。我在人流中艰难地穿行。
“欢迎光临!欢迎光临!请看一看!请看一看!”
“对不起!”
我撞上什么了。抬头一看,一个化妆成樱桃小丸子的派单员。派单员穿着厚厚的卡通装道具服,显得憨憨笨笨,加上小丸子微笑的形象,看起来十分可爱。我对“小丸子”点头微笑,接过她给我的传单,要向前走,她却挡着我。我往左,她往左。我往右,她往右。还故意用软绵绵的道具服碰我。
这怎么回事?我正纳闷。不是已经道过歉,广告单也拿了。
“小丸子”这时摘下头套。
“嗨,澄海!”
原来是温岚。哪里见到她,总是如此欢快。bsp;第三章(3)
“是你。”
“好热啊。”温岚微微喘气,用手擦额头的汗水。她双颊绯红,脸上是活跃的笑容。乍一看,同小丸子相似。
“你现在要去哪里?”她问。
“我准备回大学城。”
“可否等我一会。我派完这一点,很快就收工。一起回去?”
我说好。她重新戴上头套。像小丸子般蹦跳着,十分卖力地向路人递传单。约二十分钟后,温岚收工。我们先在街心公园休息片刻。
“你在做兼职?”我问。
“是啊,这间酒吧新开的。需要派单员。做三个晚上。我这是第一个晚上。”她一边补妆一边咂着嘴说。“早知道就不化妆了,穿这么厚的道具服,身上全是汗。”
“樱桃小丸子,好可爱。”
“是啊。这是我最喜欢的卡通人物。要不我才不会派得那么卖力。”她合上化妆盒,放入手提包中,“你一个人在这儿逛?还是去了哪间酒吧夜店?”
“我来找清树。”
“你干嘛找他。”
“他已经两天没回宿舍。手机又打不通。我听他的一个朋友说,他可能会在这里,所以来这里找找。你有没有看见他?”
“没有。自从分手后,我们就很少联系了。”
“他以前是不是经常来这些地方?”
“不太清楚。但他带我来过两三次。他很少陪我逛街的。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很少。每次见面都是和他的一大帮朋友在一起。有时我都很难找到他。我觉得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很酷,很仗义,很大男人?”
“很酷,很大男人?”
“是啊。例如逛街,他总是在前面走得飞快,大步流星。有时嫌我慢,干脆不拖我的手。我就在后面追。有时候穿高跟鞋嘛,脚都疼死了,他也不肯放慢脚步等我。从不主动送礼物给我的,总是我问他要他才送。”
“对女孩体贴不够啊。”
“不是这样。他只是表面如此,心思却很细腻的。他会把你说的默默记在心里。有时给你制造惊喜。他只是嘴巴不愿说。他用沉默的方式关心你。我当时就是被他这种气质迷倒了。例如,有一次逛街,路上一个小青年故意碰我,揩油。清树抓住那青年让他向我道歉,小青年不肯,态度还很嚣张,两人争执起来。我说算了,结果清树霍霍几圈把小青年放倒了。然后我们就猛跑猛跑,多刺激。买东西的时候他不爱讲价的。我是女生嘛,女生都喜欢讨价还价,想为对方省点。每次我同卖主才讲几句,他一甩手就把钱递出去了。多洒脱。
他安静起来,跟你倾吐心事的时候,是很孩子气的。他经常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这个时候,我感觉他就像个孩子。”
“那你们分手的原因”
“很多方面,主要是我。”
“你嫌他不够体贴?”
她摇摇头,抿起嘴唇:“是突然不喜欢这种类型了。”
“你不是说被他迷倒了吗?”
“我发现更有迷倒我的”她打住,“你和清树性格差别很大,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怎么会成为如此好的朋友。”
“他以前不是这样。跟我一样喜欢安静。上大学后变了很多。”
十一点,我们回到大学城。她听我说在岭园一间店铺打工,想去看看。我便带她去。
“唱片,风筝,杂志,古玩精品,什么都卖呀。在这种地方打工不错。这间店铺我来过,想不到你在这儿打工。以后我会常来。喂,我买东西有没有打折的。”温岚背着手四处参观。
“一定给你算便宜点。”我边说边煮茶。
“你为什么打工?”
“我需要买画材画具。”
“听说那些东西很贵。”
“是一笔不少的开销。”
“我打工主要用来买化妆品和衣服。”温岚笑。
“你在这儿工作辛苦吗?”
“不辛苦。店主很照顾我。他叫陆铭,人很好,改天我介绍你认识。”
“是白天那个光头的青年吗?”
“是”
“我在这儿买东西的时候和他交谈过,人很和善。啊,好困。”温岚打一个哈欠,在沙发上坐下,“站了一个晚上。”
我走去旋开音响。“听会音乐,放松放松。”
我把茶具端到茶几上,准备泡茶。
“你会泡功夫茶?”
“陆铭教的。”
“这是刮沫淋罐烫杯”我给她bsp;第三章(4)
一一讲解。
“好厉害,改天教我。”
她端起茶杯,小啜一口。“这是肖邦的钢琴曲吧?”
“你也听肖邦?”
“以前不听。现在听了。近段时间我都在听古典音乐。”
“为什么突然听起古典音乐来了?”
“因为你啰。”
“因为我?”
“不过我总是分辨不出哪首曲子跟哪首曲子。每一首听起来都差不多。也不能领悟作者要表达什么。”
“你才刚开始。听多了会自然领悟。如果能了解作者的生平和时代背景,就容易领悟了。例如这首《雨滴》前奏曲,当时肖邦正在地中海马尔岛疗养。这里面有一段传闻:肖邦当时由于肺病的恶化,经女友乔治·桑的安排,千里迢迢地来到四季如春的地中海马尔岛。由于肖邦的病情和乔治·桑的衣着打扮,他们在房租问题上发生了困难。后来经乔治·桑四处奔走,勉强借到一座山殿中的古老寺院。寺院中不但没有设备,而且漏雨,简直不能住人。因为寺院十分寒冷,买东西也很不方便,所以,肖邦的养病得到了相反的效果。有一天,乔治·桑上街买东西,恰巧下了大雨,迟迟不能回来。肖邦躺在家里即寂寞又惧怕。正在这时候,房间又漏雨,滴滴答答令人心烦。肖邦在不耐烦之中,起身写作,一口气完成了这首著名的前奏曲。”
“滴滴答答唔,似乎的确有雨水滴答之感呢?”
我们沉默下来,静静听这首曲子。然后我给她讲肖邦与乔治·桑的故事。听我讲完后,温岚开口道:“嗯,我想到你的画,现在我更能理解你和纪美之间的情感了。你这么爱着纪美。纪美真幸福啊。”
我摇摇头。
“但你总不能这样。你要重新开始一份感情。”她扬起下额,“考虑考虑我呀。”
她开玩笑道。
我无声地笑了。
“哈好困!”温岚哈欠连天,“抱歉。”
“你困了,我送你回宿舍吧。”
“不,我想听你讲,和你多呆一会。你还没对我讲过纪美的故事,都是清树告诉我的。你讲讲,好不好?”温岚打着哈欠说。
“我和纪美都喜欢听古典音乐的。她姨父家中有黑胶唱机。你听过黑胶唱片吗?它的音质是这些唱片不能比的,它具有空灵感和现场感”
“”
“黑胶唱片的护理工作很重要。这都是纪美负责的,”
“”
“我给你介绍一个小提琴家,帕格尼尼。他是一位天才式的小提琴家。他的身体似乎天生就是拉琴的,他的肩膀和手肘,他的手腕关节异常柔软。宽大的胸幅使他不必使用肩垫及腮托。小脑特别发达,听觉格外敏感,即使是用调音不准的琴依然可以拉出准确的音。他还有一双不可思议的手”
“帕格尼尼的身形瘦长,拉琴时情绪激越,似痴似醉,如魔鬼附身。当时的人评论,他是一个把灵魂献给魔鬼的人。有一个传说,他的四根琴弦是用他亲手扼死的妻子的肠子做成的”
“”
“那时我们有一张他的唱片。仅此一张,但上面有很多划痕,播放不了。我和纪美都叹息不已。可是我后来听到了,而纪美却没有机会再听了”
“”
我回头看看温岚,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
“真是的!”我嘟囔一句,给她披上一件衣服。
然后我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竟有一轮弯月低垂天际。而刚才在市区却没看到。
深夜的岭园静寂极了。如一幅水墨画卷静静铺开。黯淡的桥影,潺潺的流水声清晰入耳。巷道两侧,灯影幢幢,招牌旌旗静静垂落。错落有致的老房子在夜色中影影绰绰。一切都没入沉沉的夜色中。如梦如幻。
我看看熟睡的温岚,竟感到一点失落。
3
随着时间的推进,我和童樱雪逐渐熟络。她在我面前落落大方,对我非常信任,会和我讲她学习上和生活中遇到的小烦恼,亦同我分享她们女孩子之间的小秘密和小快乐。女孩子总是心思细腻,对周围事物敏感。我对她是特殊的情感。很多时候,我都将她看作俞纪美。我将她身上的小细节、小动作一一同纪美比照,往纪美身上凑对。若有某处相像,我便心颤不已。bsp;第三章(5)
如此下来,便这也觉得像那也觉得像。
一次,童樱雪邀请我旁听她的一堂课。她修读戏剧影视文学。那是西方艺术课程。课堂末尾有学生的演讲。那堂课轮到她。她在前一天晚上寻求我的意见。她说准备介绍一位西方绘画大师,但不知选哪位好。我说梵高吧,我喜欢梵高。她便选了梵高。
那是五月初的一天上午,阳光明媚。我和樱雪早早来到课室,坐在前排位置。授课的是一个肥胖的中年外国教授。他讲得幽默生动,偶尔夹几句蹩脚的中文,引得全体学生哄堂大笑。学生个个热情活跃。课室座无虚席。与理工课堂全然是另一番景象。
童樱雪认真做笔记。她的字体清秀灵动,一如她本人。她不与我窃窃私语,听得很专心。时不时侧脸对微微一笑,仿佛在告诉我:澄海,我没有冷落你啊。
她上去演讲时,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给予她鼓励。她穿一条小小碎花乔其纱裙子,白色对襟短袖衫,赤脚穿浅口平跟鞋。她英文说得及其流畅,powerpoint亦做得十分出色,又有新的视角。她将我们带入一个全新的梵高世界之中。全班学生被她吸引,屏息敛气倾听。单是她美雅的站姿,清甜的笑容就够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她几次看向我,朝我微笑,那温柔的目光仿佛在寻求我的赞许与鼓励。
她每次向我颔首微笑,我的眼前逐渐摇晃不止。
四月春日灿烂的一天。那年我才十三岁。
淡薄洁净的阳光毫无遮拦地从玻璃窗洒进教室。周一。班会课即将开始。全班学生都已归位,轻微的喧闹起伏不止。
班主任比平时晚来了十五分钟,带进来一个陌生的女孩。
这时教室霎时鸦雀无声,纷纷把目光投向讲台。女孩站在讲台跟前,脸上略有惶恐和局促的表情。但她很快镇定下来,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从容地迎接同学们那一大片一大片如潮水漫过来的好奇和惊讶的目光,毫不躲闪。我们对这个初来乍到的女生感到惊讶。因为之前没有听到任何消息。对一个转学学生来说,这显得有点晚了。这已是第三周。确切地说,她是个仓促的插班生。
老师让她作自我介绍。
她不动声色地扫视了教室一周,很久没有出声。她有点出人意料地走到黑板前,拿起半截白色粉笔,扬起手臂,在黑板写上自己的名字:
俞纪美
字体纤细稚拙,并不工整。字写得很大,像一株正在疯长的藤蔓植物。
她回到原来站立的位置,依旧不动声色地伫立着,注视着。她站在从门口透进来的光束中。纤瘦。留着一头碎碎的短发。一件白色短衫松松垮垮地套在瘦小的身体上。赤脚穿一双略大的平底绑带帆布鞋。一身衣物洗得很白,泛着淡淡的暗黄。这让她看起来是个落拓、不修边幅的少女。
唯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眼睛。清澈,湛蓝。犹如我日日所见的湛江海湾的颜色。同学们一致认为年级的最漂亮女生婉君就有这样一双眼睛。我是见过的。那是我认为最漂亮的眼睛,但眼前这个女孩的眼睛瞬间把她打败。这双眼睛不但拥有海的颜色,还有海的深邃。纪美远没有婉君漂亮,却有了一双更漂亮的眼睛。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蓝澄海”。老师叫唤我的名字。
我嚯地站起来。
“她就坐你旁边吧。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顿感惊愕,猛抬头间忽然撞见新来女孩投射向我的视线。我来不及思虑,点点头,表示同意。
“你过去吧。”老师对她说。
她轻轻地“哦”一声,略显拘谨地走到我面前。我对即将坐在我身旁的女孩感到茫然不知所措。我和她怯生生地相互看着。
最后她冲我淋漓一笑。我亦笑了。
这是十三岁时俞纪美。第一次见到她,她便给了我一个灿烂的笑容。以致我每次想起她,必定先浮现她的笑容。
“你怎么了,澄海?”
“纪美哦,你讲完了。”我回过神来。是童樱雪。
“我讲得好不好?”
“啊”
全体学生在热烈鼓掌,我竟然坐立不动,毫无反应。
“不不是。”
下课后我们走出教室。
樱雪又问:“是不是我讲得不好?bsp;第三章(6)
”
“不是你讲得很好。”我满脑子仍是俞纪美,说话结结巴巴,“我我听得太入神了,所以”
“好像不是啊。”她看起来有点不开心。
“”我默然无语。
“我总觉得你有很多东西瞒着我,不肯对我讲。是不信任我这个朋友”她幽幽地说,向前加快步子。
“樱雪”我赶上她,“对对不起。”
她抬眼看看我,欲言又止。我们默默地走了好长一段路,没有说话。这是我们第一次这样走路。我觉得很对不起她,却不知如何去说。最终,我们不欢而散。
4
“我不回去了”
“你这个混蛋!”
一天深夜,在清冷的电车月台,我和清树一前一后落寞地走着。我们刚从警察局出来。他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
“这一拳是替顾伯顾母打的。”
我终于忍不住突然转身给了清树重重一拳。清树连连向后踉跄几步,没有站稳,跌倒在地上。
我喘着粗气看着他。他捂着嘴角,带着几分酒意,摇摇摆摆站起来。
“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都干了些什么?”我抓住他的肩膀,“这就是你所谓的改变吗?打耳钉,纹身,夜不归宿,酗酒,原来你每天晚上是跟这帮人混在一起,上迪厅逛夜店去了。”
“而你现在居然”我提高嗓音,“居然吸k粉!”
“啊!”我用力摇晃他。
“我没有吸!我的朋友也没有吸!我们纯粹是好奇,拿来看看!那群疯条子刚好闯进来把我们逮住,我们有什么办法!”
“你还在狡辩!多少错误就是由好奇引起的!”我向他挥起拳头。
“你打啊,打啊,把我打死在这里!”他瞪起眼睛看我。
“你说说,你到底怎么了?明天就会去吸白粉是吗?你完全就不是以前的顾清树。你怎么对得起顾伯顾母。你是他们唯一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