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相信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么一回事。”他摇着头,声音变得低低的,眼神无辜起来。
我放开他。
“好,我暂且相信你这一回。但你得向我保证,以后不再去这些地方,并同那些人断绝往来。”
“好,我答应你。但我的那些朋友没有错,都是心地单纯的人。你若相信我,也一并相信他们。”
我睨一眼他,不想与他分辩。
“还有,你得向顾伯顾母交代这次发生的事。”我掏出他的手机给他。
“哼。”他冷笑一声,撩开我的手,“澄海,我们又不是小孩子,没必要事事向父母交代。告诉他们又如何。让他们三更半夜搭车赶过来,一把泪一把涕地说儿啊,你不能学坏,你得用功读书好好做人。然后每天打五六个电话问你的行踪,是吗?”
“我只是觉得凡事要有交待,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父母,对得起你所爱的人。”
“你赶快打!”
“你中毒太深。”他甩甩头,“我们已经长大,我们是独立自主的。我们有权利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你要勇敢,知道吗?你为什么不清醒清醒?”
“该清醒的是你!难道这些就是你所追求的生活?”
我再次把手机举到他面前。
“你必须打!”我提高声音。
一辆列车呼啸进站。
“你不可理喻!”
他用力甩开我的手。手机飞出几米外,落到电车轨道边。
“清树,你去哪里?”
他转身就走。我看看疾驰而过的电车,轨道边的手机,又看看他远去的背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待列车开走,我捡起手机,清树已不见踪影。
“清树!清树!”
我在空荡荡的月台转了几圈,始终没看见他。面对着通道口黑黢黢的方向,我半弯腰,双手按住膝盖,大口喘气。
我想不明白清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做错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岭园照看店铺。陆铭早上打电话给我,让我来顶替他。他说上午要陪女友参加一场考试。中午时分,他返回来。
我正在向一对外国留学生情侣售卖风筝。我和他们聊了二十分钟,给他们介绍各类风筝的特点、制作手艺、如何放飞等。两人对中国风筝很感兴趣,问这问那。陆铭朝我使使眼,不声不响地往店门空地搬出茶几、矮木凳、吉bsp;第三章(7)
他。留学生情侣走后,陆铭呼唤我。
“来,澄海,陪我喝啤酒。”说罢,将整个瓶口塞进嘴里,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我搬张凳子在他对面坐下。茶几上有饼干和红泥花生。
“哪个国家的?”他问。
“挪威。”
“何苦跑那么远来中国。”
“他们喜欢中国文化。百闻不如一见,得亲自前来。他们已经在北京高校呆了两年。来广州是想感受南北文化差异,不久他们将去西部。”
“看来是真心喜欢中国文化。”他递瓶酒给我,“我算请对人,英语说得呱啦呱啦。如果是我,真不知如何应付。风筝知识也丰富,说得顾客们目瞪口呆。物超所值啊。来,碰杯。”
喝了几口,我说:“都是中学练成的。中学时期,我不喝酒,不抽烟,不参加活动,没有约会,一心努力读书。乖的程度你可能无法想象。”
“很好,现在就该放纵。但不能走极端,寻花问柳,赌博吸毒这类事坚决不能干。”
他这样说,我想起清树。
“你说,人是不是会突然变的?”
“是呀。有时变化得太快会让你瞠目结舌。”
“那变化的原因是什么?”
“很多。各种各样。很难说清的,也很难理解。但原因肯定是有的。”
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今天游人很少,生意冷清”
“嘘”
三只家燕飞来落在离我们不远处,蹦跳着啄食陆铭撒下的饼干渣。家燕不怕生,边吃边向我们跳近。背上蓝黑色羽毛在阳光下闪烁金属般光泽,十分漂亮。地上的饼干渣颗粒不剩时,三只家燕跳跃几下,扑腾翅膀冲入天空,最后落在对面一栋骑楼黛青色瓦楞片上。
“人少才好。难得冷清。人多它们就不会飞到地面上来。”
我问他怎么不陪女友游玩,今天这么好天气。
“说是考试没考好,没心情。我说这是何苦,一个文科生去考计算机等级。就为了找工作时多一张证书。教育部那群家伙吃饱没事干,只会变着花样折腾人。什么四六级、托业、bec,名目繁多,我说着都烦。大家都去考,到头来还不是一个样。总之,考试这东西害人不浅。”
陆铭呷一大口啤酒,似乎不吐不快,
“我们这一代人都把大好青春浪费在考试、升学、分数、培训班这类事情上。青春本来就苦日无多。哪”他拿起啤酒瓶晃了晃,“青春就像这啤酒。那些东西就像这瓶底升起的气泡,你期望它越升越高,越升越大,可一到达顶面还不是破了。你必须不停地摇晃瓶子,制造气泡,要知道,酒是会喝光的。”
说完,又猛灌几口。脸开始涨红。
“只要每天太阳照常升起,有心爱的女人陪着一起醒来,有啤酒喝,有这么美丽的景致可看就够了。”
陆铭拍拍我的肩,
“你知道我退学那会是怎样的情况。我的一大帮亲戚,姑父姑母、小舅小姨,表哥表嫂,全都来了。好似一群暴民。问为什么不喜欢大学。我不知道怎么同他们解释,只说不喜欢学校那个拱形大门。他们都说相同的话,什么继承父业四年嘛,晃晃就过去为什么不拿个文凭。”
“现在他们见到我,又总是问相同的问题:将来怎么办?谁能想到这么多。对于未来的梦想,我总是想象不出。大概是自己从小到大,得来的一切太过容易,小时候那一个个小小的愿望,如一个玩具熊,冲锋枪,一款最新的游戏机,我那天晚上提出,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得到了。正因为太过容易,便失去了等待和追求的心。对一切都无所谓了。”他将瓶中的酒饮尽,“要说愿望呢,也不是没有。现在有个小小愿望,哪天能在戏台,”他指指池塘中的戏台,“开一个个人吉他独奏会。有人鼓掌有人喝彩就好,观众多少无所谓。”
“所以每天苦练吉他?”
“目前就仅有这个愿望,再多的想不到。”他叹口气说,“唉,不知道哪天才能实现。”
他抱起吉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听首歌好不好?”
“好啊。”
我抬头看看天空。天空湛蓝透亮,云朵淡薄洁净,夏天该到了吧。
午后两点,我从陆铭的店铺返回宿舍。清树留给我一封短信。我看后bsp;第三章(8)
十分吃惊。信中写:
澄海:
你见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在火车上了。我想到外面透透气,一个人到西藏去。休学手续已经办妥。火车票也一早买好。之所以没和你商量,是怕你问这问那,面对面恐怕解释不清。我也害怕解释。一解释起来头脑就混乱。
其实你没必要知道为什么。我这样突然离开,不是感情受挫,学业不顺、身体有病等等,通通不是这些事情,我快乐得很。实在想知道理由,只有一个:厌恶了现在的生活,想透透气。仅是这么简单。
一年半载我就会回来。不必为我担心。
不要告诉我爸妈。他们若知道,恐怕是翻遍全中国来找我了。此事拜托。
不要给我打手机。我不会接听。
我日后会给你写信,把沿途见闻告诉你。记着查收。
清树
四月三十日
读完信,我赶紧拨他电话。果然无人接听,手机处于关机状态。
看他的床位、书桌,一切如往日,不像是一个要远行的人。大抵是怕我起疑心,不收拾什么就走了。
也好,到外面透透气吧。
5
五一长假的第一天早上,家明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有空出来玩,说他也有七天长假。我欣然应允。我们约在北京路见面。见到家明时却没有见到温岚。
“你姐呢?”
“她说她的话剧社开社员大会,不能那么快赶来,叫我们先逛着。”
家明头戴一定鸭舌帽,身穿一套印有大大数字的运动衣,像一个棒球小子。他显得非常兴奋,大概是在感化院呆太久了,难得有一次长假期。
“澄海哥,我们进去看看。”
我们见面的地点在一间乐器专卖店店门前。店面很大,中外乐器应有尽有。家明径直带我来到吉他处。
“你会弹吉他?”我问。
“不会。只是看看。我班上有个同学会。一到音乐课就给我们演奏吉他,在班上很受欢迎。澄海哥,你会吗?”
我摇摇头说我也不会。
家明似乎对吉他很感兴趣,我们在那里看了很久,围着吉他架柜转了一圈又一圈。
从乐器店出来,我们沿着繁华的北京路步行。人很多,又是五一长假,北京路是寸步难行。公司白领,一家大小,结伴学生,亲密情侣,迎头便撞上。我们没什么东西要买,随着人潮移动,走马观花地走了一遍。
然后我们步入一条相对冷清的街道。耳边再也没有嗡嗡哇哇的声响,说话也能听见了。家明这时候说个不停。对我讲他的故事。打架斗殴如何保护自己,打劫店铺如何分工合作,如何躲避警察,如何逃离现场等等。不知怎的,我听起来都像一个个妙趣横生的恶作剧。而我在他这样的年龄,无非就是在学校埋头读书,放学即回家,回家即做作业,做家务母亲也不让多干。
走累了,我们在街边一张长木椅上坐下,稍作休息。我们无聊地打量过来行往的路人。家明似乎说累了,也不说话,手拄着下巴,口中念念有词:
“36,37,38,39,”
当有两三个同他年龄相仿、身着校服的初中女生经过时,他嚯地坐直身问道:“澄海哥,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我一时怔住,真令人难以回答。我迟疑了一会说没有。
“那初中时候呢?”
“算算是有吧?”我想了想,磕巴巴地答道。
“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我看看他:“有。”
“我可是有喜欢的人哪。”他语气听起来十分惆怅。
“哦?”
“叫雨薰。这名字好听吧?我们只同班过一个学期。人很安静,笑起来甜甜的。因为额头上道伤疤,总是用头发掩着,大概是怕人见到取笑。我却觉得好看极了。当然有混蛋会取笑她。我替她揍过他们。我一直想保护她,可惜现在不能啰。大概她不会喜欢我这样的人啦。我也觉得我配不上她。”
“那她现在在哪里?”
“在那所中学读初三。学习成绩很优秀,会顺利考上重点高中,然后再考上名牌大学。就这样。那时她会忘了我吧。”
“那你们现在有联系吗?”
“有。呵呵。”他不好意思起来,“我去了感化院后,她只给我来过两封信。没写什么了,就是叫我不要打架啦,做坏事啦,早日改过自bsp;第三章(9)
新啦。但写起来还是婆婆妈妈,长篇大论的。”
“唉。”他喟叹一声,“我爱她。但是不能给她幸福。”一副大人正儿八经的口吻。
我不由笑了,拍拍他的头:“嗨嗨,你这小子才多大,就想着给别人幸福了。”
他咧开嘴,一脸羞怯的笑容。
“嗳,澄海哥。你有没有对女生吹过口哨?”
我摇摇头。“没有。我想都没想过。我也不会吹。”
“很简单的。我教你。那这样”他示范给我看,“捏住嘴唇,舌尖顶住下牙内侧,舌头向上拱起,使劲往外呼气”
我充满好奇心地试了几次,竟然能勉勉强强吹出。
“喂,快看!”未等我反应过来,家明就对三个手挽手过马路的妙龄女郎吹了一记响亮的口哨。女郎们朝我们看来。
“澄海哥,她们都看你呢?”
“你怎么就真的吹了?”
“这有什么。有男生对她们吹口哨,她们不知有多高兴。”
家明怂恿我对过路的女孩吹口哨。我也想一试。但眼睁睁看着十几个女孩从我们面前走过,我始终没能提起勇气。
“行了,家明,走啦。”我扯起他的胳膊。
“澄海哥,你很没用呀。没点胆。”
我们起身向前继续走,不知不觉步入同样繁华喧闹的上下九路商业街。待从下九路出来,我的手机被扒了。
“可恶!”家明愤愤不平。我没说什么,心里很难受,又得节衣缩食了。
我们闷闷地走了一段路。
“澄海哥,跟我上车。”在一个公交站,家明突然拉我上车。
“这么快就回去,不是说等你姐来吗?这路车也不对呀?”
“别问,上就是。”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被他拖着上了。
繁华街区的公交车实在是拥挤得不行,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上车。在车里动弹不得。家明不顾拥挤,一路向车尾挤去。过了几个站,车里稍微松动一点。到了海珠广场站,家明走回来,拖我下车。我非常纳罕,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下车后,我正要问他。
“给,澄海哥。”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机塞进我手里,摇头晃脑地说。
“手机?”
我拿着手机,一看不是我的,又看他得意洋洋的神情,刚才上车又下车,立即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家明,你?!”
我一时语塞,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他。
“得还给人家。”我语气严肃地说。
“为什么呀?我冒了多大的风险。人家拿了你的,就从人家那里拿回来。”家明一副小孩似的天真口吻。
我笑也不是,骂也不是。
“家明!你怎么这样认为呢?我手机被扒后,刚才你还大骂扒手,多么有正义感。我丢了手机心里很难受,这个丢了会和我同样难受。人家正在骂着你呢。”
“可你的手机丢了嘛。”
我加重语气:“我的手机被偷是一回事。我们拿别人的手机是另外一回事。不能因为别人怎么对待我们,我们就去对待另外一些无辜的人。不能以怨报怨。”
“可是,澄海哥”他还欲分辩。
我喝住他,脸含愠色:“行了,家明!你还叫我澄海哥的话就和我一起把手机还给人家。你答应过我什么,不是说要彻底改过自新吗?还有你姐姐,整日为你操心,一心盼你变好,你怎么对得起她。原来你向我们保证的一切都是骗我们的。你令我们失望。”
“澄海哥,我真的是彻底改过了。答应你之后,我从没干过一件坏事。我这次是为了你请你相信我。”他垂下头来。
“对不起。我说得有点过了。我和你姐一直相信你。”
“那手机”
“得想个办法。”我咬咬嘴唇,“我们等会对失主说是我们捡到的,知道吗?”
我们在手机里找到主人的家庭号码拨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懒洋洋的年轻人,好像刚睡醒。我告诉他手机的事,与他约好见面地点。年轻人说很快过来。然后给温岚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们在哪里。
我和家明在海珠广场的街心公园等。公园绿树成荫。大部分是老人和遛狗的妇人。家明拿着那部手机玩起来。
“诺基亚。好像是今年年初推出的最新款式。机子这么新,肯定是刚买不久。有照相,有蓝牙,有mbsp;第三章(10)
p4。功能很多。怕是很贵。超薄的商务手机。哎,澄海哥,多可惜。”
“你这小子,还在打主意。”
他哧哧两声,吐吐舌头。不久抱怨起来:“怎么还不来呀?”然后玩起手机里的游戏。
“别把手机玩没电了。”我说。
他玩得入迷,没有答腔。约过了二十分钟,他又抱怨道:“没劲,不好玩这人怎么还不来?”
举起手机在空中晃了晃,随即嬉笑道:“澄海哥,我们来拍大头照。”
他伸直手臂,把手机置于之间,搂住我的肩膀,头贴着我的头。手机嚓嚓地闪烁。
“哎哎,这是人家的手机。给我,不许玩了。”我夺过手机,看了一下屏幕,照得还不错。但我立即把照片删除。
我们默默地又等了十分钟,失主仍未出现。家明不耐烦起来:“澄海哥,我去对面马路网吧玩一会。人来了就叫我。”
我说好。家明走后,我百无聊赖地注视三叉路口中间的解放军雕像。雕像高高耸立,年轻战士英姿勃发。清明时节敬献的花圈仍未撤离,但已经枯萎不堪。我不由生出一丝感思。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在我这样的年龄,他们头脑中在想些什么。他们有没有为青春感到迷茫和慌张?应当不会吧,单是打战这一项就够他们忙的了。有没有心爱的女孩?有,但失散或已经死了,他们同样日日夜夜思念。
“澄海,你在这里呢。”
抬头一看,是温岚。自那次车站分别后,我已经十多天没有见到她。她手提白色挎肩包,身穿吊带连衣短裙和编带高跟凉鞋。脸上永远漾着青春活泼的笑容。她在身旁坐下,笑嘻嘻地开口:
“对不起,让你们久等了。不是说在下九路广场等的吗,怎么跑到这里来?家明呢?”
“在对面网吧。”
她看到我手中的手机,问:“你什么时候换了手机?”
我将我的手机被扒以及这部手机的来历一一告诉她。
“嚯,家明这小子!”温岚生气地立起身。
“不能责骂他。你好声好气地教育他。”
“这我知道。我去把他叫出来。”
我也跟上去。我们走进网吧。网吧光线昏暗,空气浑浊,充满烟味,使人憋闷。全是面孔稚嫩的青少年,或玩网游或视频聊天,如痴如醉。对身旁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