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阅读_红牡丹 - 火灭小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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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阅读(2 / 2)

牡丹的眼睛有点湿润。她长叹了一声。“我多么爱他呀!不过已然成为过去了。那是在我遇见你以前……”

孟嘉只是静静的听着,又听见她说:“大哥,我现在只爱你,不再爱别的男人……”她几乎像是在恳求孟嘉,她说:“不要再问我,说起来太伤心。”

“那么我就不再想知道。我的意思只是,你怎么会能办得到。”

“我对你说过,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孟嘉不再追问什么。在暮色迅速加浓的一片苍茫中,他俩手拉着手走回上流的石阶。他们到家时,天已完全黑了下来,晚饭早已经摆好了。

第九章

现在牡丹平静下来,这是狂欢后的平静。她秘密的爱情使她对一切皆以等闲视之,而她眼前世界的颜色也因此有了改变。她心中的愿望得到了满足。她对父母允许她走,她心怀感谢之情。她对每一个人说她同妹妹要随梁翰林上京去。爱说闲话的女人和迈着方步儿的男人,天天忙着过陈陈相因的日子,永远来不及问一下儿自己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这等人问她姐妹为什么要去,要去做什么,她只觉得那些人十分可怜。北京之行,是她开始一段新生活必须通过的一个关口,她精神上的冒险和她的得救,她对不可知的命运的寻求,都要以此为门径。

事情很顺利。在同宗的庆祝宴会上,每个人都听说两姐妹,三妹和四妹,就要到北京去了。这是大消息。这两位姐妹被介绍晋见总督大人奕王爷,坐席时是坐在贵客和王爷的席上。

在筵席上,奕王爷对牡丹的父母说:“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就直接去找我。”这是一种友好的表示,因此他与这位名儒的关系也就越发亲密。万一遇到什么麻烦,好处自然很大。一般老百姓都仰那般愚昧迂缓低级员司的鼻息,只有少数幸运的人才能直接通到总督大人的驾前。

在苏姨丈确信总督大人要大驾光临赴席时,这可真是梁家全族的盛事。在那种年月,总督大人因公外出时,他一出来,三层庭院里要连续打鼓。要吹长的号筒,放三个大鞭炮之后,大人才坐着蓝呢轿,由八个轿夫抬着,轿前有步兵和骑兵。对权威方面有如此的壮观和恭敬是有用的。男男女女都回避,只站在路旁,在总督经过时,都目瞪口张,惊叹不已。全城现在都知道总督大人是梁家的朋友了。

梁姓同宗在西湖借到一家别墅,近水是一个莲花池,四周有红色的长廊蜿蜒回转,客人可以在廊下坐,赏花观鱼。

筵席间,家人和多年不相见的亲戚同桌;处处有孩子哭,大人叫,婴儿在怀里吃奶,男人坐下起来——一切都是喧哗热闹,喜气洋洋。

用餐前,依照惯例,先有几个人致辞,仿佛是先让大家吃最难吃的这道菜。族长先站起来,两手高举一张纸,上面是预先由一个人写好的文章,文字是雅俗共赏,明白通畅,在一片吵嚷喧哗之下,他诵读的声音是无法听见的。但是他仍然郑重其事的念,因为是一件郑重的事,就应当郑重的做。在一个句子中间念不下去时,他临时停住,歪过头,从各种角度向纸上斜目而视,一边说:“这是个什么字?怎么看不出来?”于是,他喘一口气,设法说明,并且把那个字重复几次,直到认为满意,这时好像船夫勉强把船撑过了沙滩。过去之后,似乎风平浪静,他的速度又加快,可以看得出,他是平安无事,一路顺风了。

奕王爷的话简单明了,是官样文章,对梁翰林十分恭维。等梁翰林立起致辞时,全场立刻鸦雀无声。做母亲的制止孩子吵闹,说:“现在翰林说话了。”这话说出来好像符咒般那么有奇效,孩子听了都害怕,大家羡慕恭敬的眼光,都集中在翰林身上,“翰林”一官,是梁氏全族过去百年之内仅有一个获得的朝廷的品级。也是别姓宗族所嫉妒的。孟嘉的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儿,他的眼眉皱起来又松开,松开又皱起来。他很受感动,全族人的宴请他比北京官家的宴请意义重大得多。他开始第一句是:“万事不如家居好。”他的眉毛抽搐,声音温和微微颤动。姨母大人邻近他坐,非常得意,非常欢喜。梁翰林的话开始之后,他越说信心越强。他说到军机大臣张之洞的“力学自强”的主张时,听懂的人便寥寥无几了。他说,一个大国总要改变革新,以适应中国遭遇的这种世界新情势,中国过去在北方国境上筑有万里长城,抵抗北方来的威胁,国家才平安无事。而今对中国的威胁是来自汪洋大海上,中国必须适应这种新情势,要努力学习,而且要学习得快,不然还会遭受外侮,就如鸦片战争,圆明园的遭受英法联军的抢劫焚烧。他又说:“万里长城现在没有用了。外国人,以前咱们中国从来都不知道,现在人家越过中国海来到了中国。人家的炮艇在大海上如履平地。中国现在遭遇的情况,是空前未有的。”

孟嘉讲演辞的特点,正是当年由张之洞倡导由一群有思想的人附合的革新主张。张之洞数年后发表了他有名的那篇文章《力学自强论》。

奕王爷没等到筵席完毕就先走的。他说要先行离去时,客人都立起致敬,筵席中止。他走后,又喧哗热闹起来。

筵席即将终了时,素馨问孟嘉:“你怎么会想到学满洲话呢?我刚才听见你和奕王爷说满洲话。”

“我已经学了一点儿蒙古话,那又不同。不过和满洲话的字母相近。只要能念字母,就能学字。但是他们都爱说中国话。”

“为什么?”

“因为中国语言文字是文学、哲学、诗歌的文字。满洲人比我们说的官话都好。旗人纳兰容若,你知道他写词,写得真好!感情那么深厚!我要教你念他的词:《饮水词》、《侧帽词》。要欣赏他的词,一定要知道他的恋爱故事。”

素馨那晶亮的圆圆的眼睛闪出了光亮。孟嘉告诉她们的每一件事,听来都新奇有趣。她能同姐姐跟着孟嘉到北京去,能一天一天的听到孟嘉说话,真是有福气!

虽然有离别的难过,对牡丹也难免有些忧虑,大体说来,父母还是为两个女儿高兴。做父母的认为这总是女儿的好机会,前途有希望,同时也深信孟嘉能给她俩物色丈夫嫁出去。也可以说,这个寡居女儿的问题算摆脱了手。父亲对孟嘉说:“小女有您这样一位名师,真是她们的福气。她俩在京里有您教训,是会获益不浅的。”

母亲说:“我把两个女儿全交给您照顾了。”这次看着两个长成的女儿离家远走,母亲真是难免心疼。

孟嘉回答说:“我会尽心照顾牡丹。我相信素馨也会自己小心的。”

牡丹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话时黯然神伤。

孟嘉说:“我意思是我会照顾你,让你妹妹再照顾我。”

素馨兴致勃勃的说:“您指的是洗衣裳做饭吗?你不肯照顾我吗?”

母亲说:“不要对大哥无礼。”

孟嘉说:“没关系。我喜欢这样儿。她们和我一起住,不要老是拘礼才好。”

临别的那天夜晚,只有姐妹二人在一起的时候儿,牡丹说:“妹妹,这次咱们俩一块儿去,我真高兴你也能跟我去。你一定心里很兴奋。”

“上北京去!当然!”

“不要告诉妈。我做姐姐的,我应当告诉你。我爱他,他也爱我。这意思你明白吧。”

素馨以她那平板的声音说:“我早已看出来,妈也看出来了。”

牡丹把手指头放在她的嘴上说:“嗤!由她去想。但是别说明。我告诉你,我爱他——爱得要命——我的意思是——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我别插一腿。”

“正是。”

“你若是担心这个,那是多余的。我自己会小心。”

“大哥说你会自己小心的。”

姐妹二人达成了和平的谅解。俩人平躺在床上,各有心腹事。过了一会儿,素馨说:“你不会害他吧?你要保护他,珍惜他的名誉……”

“别恶心人。”

“好吧,睡觉。”

“睡觉。”

母亲让两个女儿走,是母亲真正的牺牲。父亲最喜欢素馨。素馨可以比做西湖,姐姐牡丹则好比任性的钱塘江。八月中秋奔腾澎湃的钱塘江潮,是不能引起西湖上的一丝波纹的。素馨比姐姐小三岁,已经是个完全长成的女人,关于女人的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何话当说,何话不当说,这一套女人的直觉,她完全有。但是做母亲的呢,耽于想象,过的是无可奈何的日子,既非快乐,也非不快乐,因为特别偏爱牡丹,在牡丹的冒险生活里,她自己好像又把自己的青春时代重新生活一次。这种情形,在她生活的每一件事情上都表现得出来,在房后她极力经营的那个可怜的小花园里;父亲不在家时,在她同女儿偷偷儿唱的断断续续的歌声里。

他们坐蓝烟囱公司的汽船到上海,再坐太古公司的船由上海到天津。姐妹俩人早就好想坐坐洋船,洋船本身就是一件顶新奇的东西,这一项理由就是可以把孟嘉对海的偏见一扫而光的。这样走,他们到北京要快得多——九月底以前,冬季还没开始就可以到了。

孟嘉并不想成为一个海军专家。一个士大夫怎么能够学得现代海军的奥妙呢?但是他现在的使命是在海军方面,而且张之洞的想法是:中国的危胁不再是来自中国塞外的穷沙大漠,而是来自汪洋的大海上。孟嘉于是以富有研究性的锐敏的头脑,想学一切新的东西。在航海途中。他由一个翻译的帮助,和那个戴着白便帽高大的瑞典籍的驾驶交谈,对于航海也学到不少的东西。他对望远镜、象限仪、晴雨计都感兴趣。总之,世界上现在是各民族的大竞赛,这个竞赛是不容轻视的,尤其是人家的炮楼子里能够喷射出雷吼般的火焰来。在他头脑里渐渐构成了他的想法,可以回去给张之洞上一个报告。最重要的是,以他治历史地理的头脑,他对外国海上的灯塔、浮标和精密准确的地图,自然深为注意。他曾经不辞辛劳粘贴杨守敬木版页的历史地图。在上海看过外国人几个邮政地图后,他认为杨守敬的地图可根据那个修正一下,会更近于精确。在将几个地图比较之后,他证实了北京和古北口与张家口的距离,和他自己的记载相符。外国人的地图的制图法和印制,都比过去他所见的好。在上海停留三天,他在江西路一个蜡烛商手里买了一个晴雨计,他预备回去送给张之洞。后来,他到了天津,参观了大沽口炮台,并且很细心访求咸丰十年英法联军由大沽塘沽进犯北京的路线,那英法的入侵导致圆明园的遭受抢劫焚毁。宫禁里那些昏庸愚钝的官僚还在目光如豆的争权夺利之时,却有些像梁孟嘉这样人,已经迫切感觉到改革的必要了。

他们的汽船从黄浦江缓缓驶向上海时,强烈的西北风从烟囱口把黑烟吹向泡沫飘浮的水面。牡丹和孟嘉倚着船面上的白栏杆站立,看团团的烟汽在波浪上扫过。牡丹的眼睛眯缝着,轻轻的说:“好美!”在江的两岸,有红砖的货舱,小工厂,用波状铅板搭盖的破房子,都迅速的向后退去,河面挤满了舢板、平底船、鱼船。汽船慢慢的滑过,汽笛嘟嘟的叫,使别的船只注意。小舢板却有大无畏的勇气,在海鸥还来不及飞落之前,都挤过去打捞大船抛下的罐头、瓶子、蔬菜、饼干。一只法国的炮艇,还有一只英国的炮艇停泊在江里,细而长,虽是不祥之物,却自有其美。这两只炮艇象征外交上强权的胜利,是保护他们经商的后盾。

沿江一带的路上,散布着一些高楼,其中有皇宫饭店,还有颇具气派的汇丰银行,是用石头建筑,配上巨大的玻璃窗子,长不足四分之一里,一边达到汉口桥,那一边是污暗的红砖仓库,有涂上沥青的大铁门。不久,他们听见电车丁当丁当的铃声,又看见黄包车和马车来往。又有一群群的行路人,穿着颜色深浅不同的蓝衣裳,男的穿着大褂,留着辫子,戴着黑帽盔儿,女人裹着脚,摇摇摆摆的走,有些拿着竹竿儿的长烟袋。少女则穿着鲜艳的衣裳,玫瑰色、蓝宝石色、淡紫色,这都是当年时兴的颜色。还有印度警察,留着弯曲的黑胡子,用卡其布缠着头;还有白种人,戴着礼帽,上唇上留着弯曲的小胡子,脖子裹着浆硬的领子,腿上是古怪的长裤子,外国女人戴的帽子更古怪,上面的鸵鸟毛有一尺高。

甚至在那个时代,上海已然是东西商业汇集的大都会,是棉纱烟草冒险企业的顶峰地点,是猪鬃、黄豆、茶闲的时光,抽水烟是他最心爱的消遣。每装上一次烟丝,只够抽上几口,装烟点烟太麻烦,所以在事情忙时,他抽纸烟。

最后,他说:“你不想到法院大庭广众之中去亮相儿吧。我也不愿看见你受牵连。这个案子一办起来,一定要你去做证,因为其中直接涉及的是你的前夫。奕王爷当然对你诸多关照。但还要看这个案子怎么样办。我若把这个案子送上去,负责审查的人会立刻就办,或是为了他的前程着想,或是想在扬州百万富翁的盐商身上去刮钱。这本日记上所记各项,都要深究细查,因为上面有经手人的名字、日期、款数。盐商若不及时花钱把这件事遮盖下去,这会是件闹得满城风雨的丑闻……”

牡丹的回答是很奇妙的女人的说法,因为她懒洋洋的,还有气无力的闭着嘴笑了笑,她说:“这会使我婆婆的心都碎了的。因为她一向那么正派,那么死要面子……只要不牵扯上我的名字,我到不在乎。”

“御史派人调查这件案子,当然秘密进行。我会告诉他们不要牵扯上你的名字。你对这些事是一无所知,对吧?”

“除去他花天酒地胡来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那些姑娘的名字我都不知道。当然他从来不跟我说。可是,若没有这本日记,他们怎么能找到证据呢?”

“由他们去办。他们自有他们的办法。自有人会去办,向旅馆的茶房交朋友,会找出人名字来,甚至于和盐务司的职员厮混。总要费上几个月的工夫。到市井打听闲话,到理发剃头的地方儿去探访。只要有像这本日记里记载的案子,城镇上随便张三李四都会知道的,就是大官儿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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