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蕊笑了。
平顶头的脸色也很舒展。
交易就这样成了。成得让王小蕊都觉得有些出乎意料。把一块不明来路的假货说成货真价实的名品,并且竟然如此迅疾地成就交易,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了。王小蕊是聪明的,聪明的王小蕊明白事情不会这样简单。不简单也好,王小蕊也不希望事情就这样简单。
果然,平顶头说话了。
平顶头说他是否能邀请这位小姐去他住的酒店喝一杯咖啡?
平顶头说得非常坦然,几乎不带任何前因后果的解释。并且,平顶头的这句话是对着王小蕊的老板说的。这些都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他隐隐约约地明白,或者听说过,王小蕊这样的女孩子在十宝街上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他觉得很多事情是可以并且应该直截了当的。他相信自己处理得附合规则。第二,则是潜意识里面的。他觉得这样的女孩子全都附属于一些东西。或者与一些东西达成某种契约。或者是金钱,或者是权力。反正是一些极为现实、极为可视的东西。而现在,她的老板就能暂时作为这种东西的替代品。
王小蕊和她的老板都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
王小蕊惊异于平顶头的直接。而她的老板则有些捉摸不定:
这个刚来三天的漂亮的女大学生,她会接受这样的明显带有陷阱意味的邀请吗?
王小蕊跟着平顶头走出了店门。
她听到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踩出的声响。非常清脆,同时也非常单一。这是她第一次跟着一个陌生人穿越这条奇特的街市。一个陌生男人。在走向这条有着无数隐秘灯光的街市时,在一脚跨出店门的那个瞬间,王小蕊感到了微微的眩晕。
她感觉到了无数双的眼睛。就像她曾经向那些女孩们投射的那样。
她还觉得,从目光的投射者转化为目光的承受者,也就是从看别人,到被人看,这种变化也是非常奇特的。就在刚才,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她已经顺利地做成了一笔物值倒挂的生意,并且还将会从中提取她应得的那份利润。这意味了一个崭新的开始。这种崭新的开始是没有磨损与折痕的。她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创造者。而她那些胜人一筹的资本,也正在显露出与众不同的功用。
王小蕊是不迷惘的。
她昂起头,接受着这样的变化。
以此作为一个彻底现实主义者的开端。
小资产阶级的威力
安弟第一次见到王建军的姨妈,是在一个雨天。
王建军让安弟去他姨妈家拿两件玉器,放在店里代卖的。安弟就去了。
是那种非常老式的石库门洋房。虽然安弟整整绕过了小半个上海市才找到这个地方,但它留给安弟的第一印象却是:它太像十宝街附近的那些石库门建筑了。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而令人迷惑,以致于王建军的姨妈在阳台上探出半个头,向安弟挥手的时候,安弟还迟迟没法反应过来。
是个上了年纪然而非常时髦的姨妈。这有点出乎安弟的意料。
即便在家里,这个时髦姨妈也化着非常过份的浓妆。这也有点出乎安弟的意料。
然而最出乎安弟意料的却是:在这个穿着花孔雀衣服、涂了血盆大口的姨妈身上,却一点都看不出俗气。她牵了一只巨大的长毛狗,站在穹窿弯顶的转角楼梯尽头。楼梯很长,并且在每个转角处都有很大的窗户。经过那些窗户时,能清楚地听到雨声。雨打在玻璃上。还有,就是那只长毛狗奇特的叫声。不尖利,但威严。非但威严,而且还是华丽的。就在这雨声与狗叫之中,安弟向王建军的姨妈家走去。
很久以后,安弟会再次回想这样的情景。安弟觉得这样的情景其实就是一种象征。这样的情景还让安弟产生了某种幻觉。这种幻觉,在安弟冥想着脖子里那块玉的来历时有过,在安弟狂热地追寻祖上的贵族血统时有过,在安弟坐在“海上繁华”的那只小凳子上时也会产生。安弟觉得它并不仅仅与金钱有关。当然,它也存在着一个前提,那就是:它确确实实是与金钱有关的。
王建军的姨妈显得很客气。她把汪汪直叫的狗牵进房间,又伸出一只涂了指甲油的手,轻轻拍了它几下。狗就趴在地上了,狗一趴在地上,就成了一大堆的皮毛,就成了房间里的一种景致,和“酒饱饭足”这四个字。然后王建军的姨妈就招呼安弟坐。她自己则坐在安弟的对面。安弟注意到,她坐下时,挺了挺腰,还把有些臃肿的小腹收了一下。并且,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显得非常安详。她还朝安弟笑了笑。仿佛那个臃肿的小腹正长在安弟身上似的。
她问安弟走这么远的路,是不是觉得很累。安弟说不累不累。安弟想了想,就又说了一遍,不累不累。她又问安弟雨下得大吗。安弟说出来时是大的,后来就小些了,就不大了。安弟显得很拘谨。站得很拘谨,坐得很拘谨。说话也很拘谨。她甚至还差些把手里的茶杯也打翻了。安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打扮过份的老女人,这个画着血盆大口的女人,她身上的那种奇特的力量,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安弟发现,王建军的姨妈在观察她。
她还发现,王建军的姨妈显得很沉着。当然,观察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沉着的。因为掌握着主动权。
安弟悄悄地看了眼自己。
今天她穿得挺朴素,像个女学生的样子。她的神态也是女学生的神态。因为雨天的阴翳,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是那种弱小的有些惊魂的苍白。而她那块很有品质的玉正挂在脖子上,隔着厚厚的衣服。
“你是在上海长大的吗?”王建军的姨妈问道。
“是的,我是上海人。”
安弟的声音挺小的,有些迷茫。
“喜欢上海吗,这种老房子。现在的年轻人好像都喜欢新式的东西了。”
王建军的姨妈一边说话,一边摆弄着脚上的鞋子。安弟惊讶地发现,她竟然穿了一双细高跟的皮鞋。非常古老而经典的式样。这双鞋子衬着她已显臃肿的体态,有些像河边的细脚仙鹤。更为奇特的是,在她的身上,这种明显的不协调,却表现为一种莫名其妙的虔诚与定力。你真的一下子说不上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她越是打扮得过份,却越是显得高贵。因为每个细节都是经得起推敲的,都是极为精致的。有着一闪而过的光芒。
安弟突然想起了“海上繁华”。那些神奇的光影。无可言喻的迷离景致。
“你倒是挺像上海的女孩子。走在以前的淮海路上的。下午,有一点点阳光。我一眼就能看出那种女孩子。现在,看不大到了。不太多了。”
安弟把手里的杯子握了握。不知道怎样回答这句话。安弟想,她可能指的是自己的眼睛。
“你在那里打工吗?”
王建军的姨妈突然又问。她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有种奇怪的东西。安弟看出来了。
是的。安弟说。安弟还说现在有很多同学都在打工。对于自己的社会经验和口语水平都是一种锻炼。
王建军的姨妈沉默了一会儿。在她沉默的时候,地上的那条狗竖起耳朵听了一下,然后又甩甩尾巴,重新趴了下去。
“现在的上海,我不大认识了。”
王建军的姨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它可能是你们年轻人的了。”她朝安弟笑了笑。露出非常白非常整齐的牙齿。
安弟从王建军姨妈家出来时心情有些压抑。
安弟认为她感受到的这种压抑和拘谨都来自于同一个地方。那就是王建军姨妈身上的某种神奇的力量。那条巨大的长毛狗、屋子里时有时无的花香、墙角的几件老式红木家具、那口明显经过很好保养的白牙齿,全都在积聚与补充着这种力量。还有那双不协调的高跟鞋,以及对于这种不协调的完全置之不理。它们来自于对于生活的高度自信,来自于对于生活方式的顽强固守。这本身已经构成了力量的来源。
安弟从雨后安静的弄堂向外走。她想起来,在一些书上看到过这样的情形。书上把这样的人称为小资产阶级,把这样的生活称作小资产阶级的生活。那么,最后的解释或许就是简单的,这力量或许就是小资产阶级的威力。他们拥有一些东西,他们相信这些东西,所以他们固守这些东西。他们是时代的局外人。就像安弟脖子里那块世代相传的美玉。
所以说,安弟接下来的一些思虑便是顺理成章的了。那是两个非常简单的问题。
第一,如果王建军的姨妈没有那么多钱,她还会拥有这样的力量吗?
第二,安弟的力量与相信又该从什么地方来呢?
对于第二个问题,安弟觉得无法回答。
王小蕊说她没有进房间
王小蕊跟着平顶头去了酒店。
在酒店门口,一个穿深色制服的保安看了他们一眼。也有可能,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注意他们,但王小蕊觉得他注意了。
他们先在酒店大堂外面的喷泉边散步。平顶头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来看着王小蕊说:你很漂亮啊。他还说,他这次来中国大陆,看到了好多像她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比如说在江南一带,在整个华东地区,以及南方。他说这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就像正在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中国一样。
真是好啊!他说。
他问王小蕊:你是学生?你真是学生?你是学生怎么会有这样漂亮的裙子,还有鞋子?你们这里的学生都穿得这样漂亮吗?
王小蕊说自己真的是学生。在上学,读一门综合学科的专业。王小蕊说白天上课的时候一般不穿这样的鞋子。但晚上会穿。因为晚上是在打工,是接触社会。
平顶头问:你去过东南亚吗?
王小蕊摇头。
平顶头又问:你有护照吗?
王小蕊还是摇头。
平顶头就不说话了。平顶头接着又讲:我们去喝一杯吧。
大堂侧面的酒吧里光线很暗。这个年代段,是类似于酒吧的公众场所光线达到最低值的年代段。道理则非常简单:光线调控的开关刚刚回到人们手里。无数的可能性迅疾展现。而当过了这个阶段以后,人们又将会发现光线的另外一种功用。
很多事情是简单的。或者说归根到底是简单的。因此只有放在正常的光线下,才可能还原到最原来的因果。
王小蕊和平顶头在光线昏暗的酒吧里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平顶头的手就伸了过来。从王小蕊的身后伸过来。它在王小蕊的后背上摸索了一会儿,然后停留在王小蕊的屁股上。
灯光很暗。有人在唱歌。但不知道唱歌的人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注意到平顶头的手。也没有人注意到王小蕊一下子涨得通红的脸。
王小蕊说你不要这样。
王小蕊压低了声音。王小蕊说我们可以讲讲话,就像刚才那样讲讲话。她把平顶头的手往外面推。平顶头反而在手里使了点劲,还在她的屁股上捏了一把。王小蕊有点急,不知怎么就把平顶头弄疼了,平顶头哇的一下叫了出来。
平顶头说话了。他说你很一本正经嘛,他说这种事情本来很简单,就是玩玩嘛,他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平顶头说得很快,他说话说得很快的时候,语调就变得非常滑稽。
王小蕊出门的时候,门口的保安突然拦住了她。门口闹哄哄的,可能酒店刚才出了点什么事情。
“你是什么地方的?”保安问。
王小蕊愣了一下。突然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我没有到房间里去。”
王小蕊是这么说的。王小蕊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会从自己的嘴里冒出来的。只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另一种则来自于潜意识。也就是说,总有那么一天,她是会走进那些房间的。她早已做好了这样的思想准备。在很早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意识到了。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的王小蕊还是稚嫩的。
保安笑了。他把伸出的手略微挥动了一下,示意王小蕊可以走了。
他觉得这个女孩子挺有意思。
他也不想追究什么。因为对于这样的人,他实在是看得太多了。并且他认为,在本质上,她们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她们的眼睛相遇在一起,又分开了
安弟和王小蕊都没有讲过在十宝街打工的事情。
两人都隐约感到了什么。但也都不约而同地缄口不言。两人的相处变得有些客气,或者说客套。有时候,她们仍然相约着上街。她们换好衣服、换好鞋子,再整理好头发。她们现在都变得越来越漂亮了,非但是漂亮,还有些其他的东西。很特别。她们现在一出现就是特别的,比其他的那些女学生要多出些什么,也要少掉些什么。具体的多出来、或者少下去的物质与精神的部分还没法下以定义,但区别是明摆在那里的。
也正因为对于这区别的意义所知不多,无法确定,所以她们现在尽量回避一些实际的、真正感兴趣的问题与疑虑。
她们的眼光变得有些闪闪烁烁。游移不定。
现在她们开始去一些比较高档的商厦。那些商厦里面的音乐声很轻,还有些香味。香味也是似有若无。她们一走进去,就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安静。沉甸甸的。她们在这种奇怪的沉甸甸的安静里面走来走去。对面也不时有一个、或者几个女人向她们走过来。
她们与怯生生地第一次走进这里的王小蕊、安弟她们完全不同。
她们与夜市货摊上出现的那些女人也完全不同。
她们径直而自若地向那些柜台走过去。在晶莹的闪着银光的玻璃下面,陈列着经过一个特殊年代以后,第一批被加以昂贵关税、从而顺利入关的进口商品。这些商品的价格是惊人的。至于它们的外表,有些也很惊人,有些则非常淡泊与游离。它们自信而随意地出现在那里。等待着一个人自信而随意地、运用等价交换原则来获取它们。
“真漂亮呵。”
王小蕊说。小心的,怯生生的。
“是呵,真是漂亮呵。”安弟也这样说。
她们惊讶地看着商厦里的那些女人。看着她们优雅地从皮包里取出钱夹。她们的手上涂了莹光指甲油,淡色的,细致的。她们买下了一个不那么起眼的小东西。一枚胸针,或者一小管口红。用那样昂贵的代价!而它们仅仅只代表了那样小的一个生活细节呵!
两个人都有些黯然。她们的眼睛有时候突然相遇在一起,又很快地分开了。
一些能说的话,在刚才惊讶而羡慕的眼光里都已经说了。
而还有些话,她们暂时还不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