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非常非常美妙的世界。”他说。
但是没有人听他往下说了。大家都开始有点不耐烦。他们朝他笑了笑,说行了行了,现在我们都知道你的画是很好的画,是充满力量的画。我们向你表示祝贺。现在我们要走了。他们就全都走开了。
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嘴巴张开着。有点扭曲。
倒是像一张抽象画。
渐渐的,张治文自己终于真正看懂这张抽象画了。张治文发现,许多上海人不喜欢抽象的东西,那是一种从骨子里生发出来的感受。上海人的生活观,其实是相当实际的。特别是那些正在积累进入“现代文明”殿堂资本的人。他们要把事情实际了再实际。确凿了再确凿。要把天上的东西拖到地下来。哪里还容得下抽象?
张治文开始明白:
抽象也是要有本钱的。是给有钱人享用的。只要进入不了高档画廊,他就永远接触不到真正喜欢它们的人。但进入高档画廊,需要的还是钱。
还有一点。张治文还发现,好多上海人和他一样,住在阴湿、窄小的亭子间里。他们需要的是光线与空间。或者还有一些绿色植物的气息。
他们做梦都不会做到抽象画这样的事情上来。
绝望中的张治文也去过十宝街。
那是当他画到第十二张画,画布画框颜料都面临危机、女房东又堵在门口,凶巴巴地数落他两个月没交房租后的一个晚上。他在一家小饭店喝了点酒出来。口袋里装着最后的一百块钱。
以前张治文也听人讲起过十宝街。说那地方是个红灯区。但与其他红灯区不同的是:那里有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学生。她们智商很高,而且处世灵活。他还听说过那地方的行情:
一个小姐一百元钱。
但他不知道,这是指一般的女孩子,还是那些智商很高、处世灵活的女学生。
他那天晚上突然想到那个地方去看看。
他去了。他是走着去的。天气很冷,风呼呼地刮着。他又有点喝多了,心里难免感到些悲凉。张治文朝十宝街走去的时候,心里想了很多。抽象的想了很多,写实的也想了很多。抽象的他想:画画究竟是为了什么?以前他认为这很简单,就两个字:艺术。他认为他的心里是有理想的。虽然他的理想与大多数人的理想有些格格不入,与大街、商店、外滩的高楼、与整个的时代都有些格格不入;虽然大多数人根本就看不到他的理想。但他自己是坚信的。为了这种坚信,他自己都感动过。然而现在他有些动摇了。紧跟而来的是怀疑。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他究竟喜欢艺术吗?喜欢到什么程度?如果这种喜欢是无与伦比的,如果他的坚信是真正的坚信,那么他又为什么会动摇呢?
他不知道。他不能够回答。
因为这种不知道、与不能够回答,他感到自己正在变得软弱起来。变得软弱起来的直接原因是冷、疲惫。还有比冷与疲惫更可怕的一种东西:
那种像鸟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感觉没有了。翅膀增加了很多份量。变沉了。要到地上歇歇脚。
这样他就接着想了一些写实的问题。写实的问题其实很简单,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归结起来只有两个字:
金钱。
张治文在十宝街找了家小酒吧。
酒吧里黑乎乎的。好多人在喝酒。其中好像有些穿得漂漂亮亮的女人。她们在酒吧里穿梭往来,像一条条闪光的热带鱼。但张治文看不清哪几个是智商很高的女学生,哪几个又是智商不很高的女人。他觉得她们好像都差不多。就像池塘里的鱼和鱼是相差不多的,海水里的鱼和鱼也是相差不多的。差得很多的鱼和鱼,只要放在同一个池塘,或者同一片海域里,最后也都会变得差不多了。
另外,张治文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女人在黑暗里都像一张张抽象画。他想,这种抽象画倒是每个人都能看懂的。张治文睁大了眼睛,她们就在他眼前晃过来,又晃过去。渐渐的张治文就不再想抽象画不抽象画的事情了。张治文的眼睛也睁不大了。但他还是想要喝酒。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这样想喝酒过。
他说:“酒!你们的酒呢!”
他说:“谁说我喝醉了!你们才喝醉了呢!”
后来就有个小姐把酒拿给了他。
她说:“先生,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她的声音很好听。是个非常年轻的小姐。她的声音还很温柔,这种温柔,使张治文刚刚萌生的软弱又增添了一种委屈的成份。
他彻底地从天上落到地上歇脚疗伤了。他还拉着那位小姐的手,痛痛快快地、无比伤心地大哭了一场。
后来张治文知道了那位小姐的名字。她姓王,叫王小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