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月前。2003年。
在烈夏。
在越南海防。
涂山半岛上遇见亚历桑德的我。
终于离开上海闸北的龌龊棚户区十万八千里。
跟他回酒店的第二日,我在他汨汨流出的粘湿汗水中骤然醒来。
日尔曼男人固执地不开空调,房间里燥热潮湿。热带的风很轻,木格窗子敞着迎向海的方向,细微的吱嘎摇曳中,越南特有的花生焦糖搅拌着海腥味吹进来,乳黄色的丝光窗帘偶尔掀起,露出紫灰色的陌生天空。
太阳升上烟蓝的海平线,像某个女人拧开了一管口红,金白色的盖子啪地开了,朝海防城的街上老皇宫上呼啸而过的摩托车群上拓了一点,又一点点,最后抿抿嘴,全都拓匀了。
我眯着眼观察着他布满晒斑的粗糙皮肤,想起很早以前,早得我没有准备好遭遇任何外国男人的时候,我的德文老师就告诉过我,德国人的毛孔是比东方人粗大很多的,所以他们呆在空调间里容易生病。在家里在办公室里,窗与门从不可能同时敞开。他们看似强壮,其实并不如东方人构造精密,他们制造的机械和汽车也许够坚强,但他们的身体构造连穿堂风都没法抵挡。这也是为什么大热天在慕尼黑或法兰克福的啤酒园里那么多人挤在露天地里晒太阳喝温啤酒,要么就在沙滩上躺着,这对他们来说只是逃避空调与穿堂风的惟一办法。
昨日一进酒店房间,我自然而然地抓起空调遥控。
上海的天气和越南交关相像,湿热的夏天与潮冷的冬天,除了个把月的春秋,哪里离得了空调。
上海女人的精致妆容是依赖于空调间来保持不化作一团的,上海的暧昧小情调是依赖空调来愈显华丽的。上海的小户人家大户人家,棚户区也好,破公房里也好,黄金地段的名宅也罢,反正那种排风机转动的声音是固定在某种赫兹上的,嗡嗡作响的。时而滴下的液体,哩哩啦啦,砸在头上的时候,你才发现,原来我们生活在一座被空调精心控制的城市里。
日尔曼男人一把把遥控器抢过去,一副有人想谋杀他的表情。
克拉拉,你想杀了我吗?我已经是44岁的老人了,受不了空调这玩意儿。说着,遥控器被他一手甩到了沙发上,颠了一下,像有人忽然着了凉,在角落里打了个哆嗦。
我仔细看着身边这个拒绝空调并在睡眠中流水一样冒着汗的男人,终于相信我的德文老师当时并未耸人听闻,同样的热带温度,我的腋下和鼻尖稍稍有些汗珠,而他却整个湿淋淋的,像有个隐形的花洒在给他喷着水似的。
在汗水的浸泡里我们依然完好地保持着最亲密的姿势,我的手捏在他软塌塌的小东西上,他的手臂垫在我的脑袋底下,日尔曼男人的肌肉照例是硬硬的,骨头也粗大,硌得我的脖子隐隐作痛。
睡眠中的亚历桑德身体已经有苍老的迹象,眼角深深的刻痕,鬓角两撮像北方严冬的树挂一样霜白,啤酒肚挺着压着都不自在。
他的下巴上有块蛋形的小坑,昨夜他告诉我,那是他们家族的徽记,世世代代标识着血统的渊源。
这个带着蛋形徽记的欧洲末世侯爵确实有44岁了。
就算他还赖着穿少俊派的boss而不愿步入阿玛尼的队伍,也知道2003年的夏季流行粉红色,甚至也能跟我讨论一下奥兰多布鲁姆和强尼戴普哪个更帅,但,我只能说事实上他真的和我的生命不在相同的波段上。
我心思复杂地看着身边的德国男人,一边像每个早晨醒来一样,反复捏着我下巴上的半厘米人造硅胶,一边盘算着怎么在他醒来之前撤离这里。
我只当是一夜暗涌,没有更长远的奢望,对于西方男人。生命有多荒冷,从一个覆盖着金色汗毛的手心里辗转到另一个,起初还有草般鲜嫩的愿望,希望有一刻,某只手会在醒来时有所不舍,会挣扎着攥紧,会哀求。而那些散发着异域气息的身体,在奇形怪状的骨骼与头颅支撑下,闪动着怎样无法理解的概念与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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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愿望无声无息地生了又灭了,到现在,我已经习惯在醒来之前就离开,不了了之或许就是整个西方社会里的男人最愿意看到的。这是他们挂在嘴边的“cool”。
不给结局到来的机会,或许就是控制结局的最好方式。我以为。
我松开手,再轻轻挪动着腿。我感觉自己像在小时候玩一种游戏棒一样,小心翼翼地左移右绕。
就在我完全离开了他的身体,正要起身下床时,他的手机忽然疯狗一样嚎起来。
德国男人从沉睡里猛地打了个激灵,一声暗骂,手往我的小肚子上一拍,大叫不好。
原来意大利代理商贝尔贡已经到了酒店大堂。
我们手忙脚乱地从赤裸交结的姿势迅速分开,跳下床,开始满屋子找衣服裤子往身上套。
他边把牛仔裤吃力地拉上啤酒肚边说,克拉拉,你一定要穿内裤!不然我们的房卡没有地方放。
我愣了愣神。内裤?
他径自把房卡贴着我的屁股藏在了我的内裤里,说:
欧洲女人出门都这样的,现金是塞在乳沟里的,证件是放在内裤里的,手枪是吊在大腿外侧的,所以她们很少带皮包。二流品位是一个小坤包里只放一管口红,而一流品位是出门不带包。克拉拉,你以后也要这样。
以后?我睁大眼睛,又是几秒钟脑供血不足。
他从小酒柜上拎起我的越南丝小裙,从头套下来,挨着我的身体理好。
而我却在出门前的最后几秒钟再次问他:你确定要带我去见你的朋友和生意上的朋友吗?他们不会觉得奇怪吗?我被你从赌场里带回来,你我认识不到二十四小时。你确定?
他摇摇头,曲着嘴角叹了口气,一只粗糙大手霸道地拉过我的手就往门外走:克拉拉,就算我不能娶你,就算我已经老了,就算我靠吃特制维他命来让自己不至于秃顶,用抗皱霜让我的脸没千沟万壑,但请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不是要你陪我一个晚上,而是要和你分享我的余生。好不好?
对了,你知道cif报价怎么计算?你说你是bsp;cif?哈哈。成本+保险+运费。我是这方面的绝对高材生,你就没有高级点的问题可问么?比如怎样用一套完美国际贸易提单来空手套白狼?
太棒了,克拉拉。他听了我的回答,高兴地把我拽得更紧一分。顿了顿,点燃了烟斗。
来,来,跟我来克拉拉,去见见贝尔贡。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我根本来不及把好与不好在脑子里列个清楚的单子,电梯已经到了酒店底层的大堂。
越南的阳光暴烈,窗边的大理石地面斑驳晃眼,就像是这场命运的急转弯一样,我只能在强光里晕眩地眯起眼,任由alex带我走,没有终点没有方向,从赌场到酒店,从街上到床上,我知道我的生命从此就被这只手囚禁与牵引,划出无法想象的另一条轨迹。
周围的一切都如此恍惚,我有种不真实的幻觉。
玻璃门外是小国的街景,车夫在后的三轮车来来往往,戴斗笠挑扁担的细瘦妇女沿街叫卖,摩托车呼啸而过流下滚滚烟尘。而门内恍惚的越南话英文法文广东话重叠交错,各种肤色的人们在既狐骚又靡香的空气里站着坐着走着,构造出某种戏剧性的场景。
在陌生而稀奇的这个瞬间,我忽然听见有尖锐腻俗的女人声音叫着一个熟悉的名字:
李桃桃!天啊,李桃桃!!
有几秒钟,我愣在原地,似乎被这个名字震动了五脏六肺,却又生疏太久一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视线渐渐回到我面前的三个人影上,德国男人亚历桑德,意大利男人贝尔贡。还有,竟然还有,我在大学里暗地里勾心斗角,实力经历都相当,却从未当面讲过一句话的同校女生。
季媛!
她用marcjacobs黑铜色绸缎系带外套裹bcbg孔雀花卉半裙,松松的开襟里露出花bra的荷叶边。专业美容院里晒出的地中海暗金色肌肤,半长头发烫成细细乱乱的卷,染成蜡黄蜡黄的颜色,从背后看的话,绝对可以冒充意大利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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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身上有种和老外混久了的腥甜的味道,理所当然。
脚蹬一对细高跟金色凉鞋,据说意大利男人都喜欢被女人又尖又细的鞋跟踩在赤裸的身体上,会痒酥酥疼得欲仙欲死,比什么马杀鸡都来得过瘾。
我们同在上海bsp;这么巧啊?季媛说,嘴角已经开始有隐约细小的褶皱,像是被时光做出来的肌理效果。
是啊,太巧了!我笑,忍不住在惊吓里再一次推了推我的小号人造下巴,整个人有点地震后九死一生的呆滞。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你们认识?
亚历桑德与贝尔贡,两个鬼佬在一旁面面相觑。
她迅速从突如其来的惊诧中恢复,上海女人精于场面又永远暗含杀机的表情重新占领了她的娇好五官——不论如何,我都要承认我的同校同级宿敌是可圈可点的大美女,暗含杀机的五官更有些神秘的韵致,非常动人。
她鹅蛋脸,杏核眼,樱桃唇,翘鼻子,瘦而高挑。
我大圆脸,大嘴巴,吊眼梢,淡雀斑,细眉细眼细鼻子,骨头小有点小肥肉的三等个子。
也许对中国男人来讲我的姿色是次于她的,但在狐香洋人圈子里,这就不好说了。知道吕燕是怎么在法国被追捧的人,就该知道我这种类型的姿色对另一个世界的人士是多么致命的绝杀招。
我在青浦淀山湖边刚买了新别墅,装修好了一定叫你来白相,我叫姆妈顿百合燕窝。阿拉小姊妹好好聊聊。
哎,你……现在住哪里?还住在闸北区上次我看见你出来的那个弄堂么?
她别有用心。一只手握着我的手还不够,说完这一句杀手锏,另一只手也包围上来,朝我的手背假惺惺地拍了一拍,脸上掩不住地得意。
哦?怎么会,早就搬了。我现在住在古北。我迅速编了个谎,在嘴角撑出一个好莱坞笑容。国际导游做了一年多,这点城府总还有的,岂能让人一上来就把我照个x光片。
和她的陈年旧账,不是她这么一挑,我也不会一扒拉拿出个小算盘,就此打得咯啦啦响。
曾经一路的清寒与贫瘠,让我变的极度好胜与倔强,在几近崩溃的跳跃生活里,我总是攥紧拳头,要把每一个敌人打倒在地。有仇必报,一个不留。
我和她的账,要算一天两天都算不完。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总有一天我要一件件和她算个清楚。
她可能还没意识到,从昨日开始,我忽然东风,攀龙附凤,不姓李名桃桃了,现在任凭你是哪路货色都要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克拉拉小姐。
从昨日开始。
一、二、三、四;鱼、铜板、鸡。
昨日。
我坐在大小的赌盘旁,神情矍铄,五指纤纤掂着一摞各色筹码。
我赌的是人,比盯着红黑格子有意思得多。听骰子、切明牌,鱼或铜钱,那是别人的赌法,德国男人厉害还是法国女人有感觉,这才是我的赌局。
我跟着桌子对面的德国男人下注,他把筹码放到哪,我就跟着放到哪。大多数时候是莫名其妙的格子,是我再胡乱压注也断然不会想到的地方,但他就是选了,赢了,游刃从容。
小赌怡情,大赌养性,这赌台是看人性情最好的地方。
从赌台上看他,他运筹自如,动作神情比常人总是慢二分之一音节。咖啡色的浓眉,咖啡色头发,咖啡色的胡子茬,下巴上有小块蛋形凹陷。
嘴里一款castello收藏级烟斗,这一款,正是我在我的苏北小阁楼里为一朝踏入上流社会而时刻准备着时就仔细研究过的,是石楠根烟斗里的极品,鱼尾烟嘴,93mm的夸张钵高,极力延长着最后一撮烟草的潮湿与苦涩来临前的中段享受,一斗烟要抽上四五个小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烟叶调配的是登喜路的earlymorningpipe口味。能抽这款烟斗的人,来历自是不凡的。而他放筹码时从烫金扣子的袖口露出摩凡陀为纽约现代艺术馆永久珍藏的1959款(movadomuseum)古董手表,比之只知道戴劳力士金表的暴发户更有自己独道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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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应该在45岁左右,嘴角有隐隐下弯的褶子,两鬓微微灰白,他的眼睛是带着天主教徒特有的慈悲。现在的西方社会,真正的天主教徒并不多,就算他们依然过复活节和圣诞节,但宗教其实已经在年轻人的心中成了笑话,真正的天主教徒总是在第一时间就识别得出。
至于凭什么我知道他是德国男人,因为在他发英文里的ble字母组合时,会在“欧”前夹一个“厄”的音,而不是单纯地发“欧”的音,所以我的经验无数次证明,这样的口音是日尔曼民族特有的。
我是做国际导游的,小小年纪阅人无数。世界各地的游客从机场出来的三分钟之内,我就可以从他们的穿着和走路的速度知道他们口袋里有多少钱,银行帐户上有多少钱,做哪个行当的,家庭状况如何。
我和他这时隔着米,赌台最远两端的距离。这距离是散装的数字,因为不整,总有点可进可退的可能,像越南随处可见的香烟摊,买整包的人都寥寥,大多数的男人女人都单支地买,多少不限。拿到手迫切地点上,大口大口地吸着走过老旧的街道。摩托车呼啸,气筒也在喷云吐雾。一个冒烟的国度。
自由不过如此。
如果水也可以一口一口地买,人可以分器官来爱,很多事情立马简单起来。然后记忆也会因为零散而容易稀释或彻底忘却。那个贫穷的可耻的闸北街区,那些充斥着异味的日子,都可以不再想起。那么爱过的男人们也就可以分解成眼睛鼻子耳朵揣在口袋里多好,如果除了附带的物质生活,真正单纯地爱过某个男人的话。
铃响,盘开,陆陆续续筹码又进账。
我不再和自己的记忆纠缠。伸手揽筹码入怀。有人说钱是这世界上最性感最纯洁最催人奋进的东西,我觉得这是此文笔三流的作家说的最像一流作家的话。
我跟着德国男人赢过五六轮,来自澳门的巡监打了个手势,发牌员立刻换了一个。
德国男人就此离去,捧了筹码,没有丝毫留恋。我不懂其中的机巧,不知道发牌员一换就要开始做手脚,所以仍旧坐着,物色下一个看上去会赢的人。新换的发牌员开始催促我下码,我左看右看依然没感觉,随手抓一撮码子就随便朝面前放过去。
就在这个动作的中央,在手起码落的弧线某点上,有人截住了我。是一双很粗糙的大手,霸道地从我的手心里抠出红红绿绿的小圆牌。
我没有侧头,可我隐隐猜到是谁。
有人越过赌台米的距离来拯救我,不亦乐乎。
我听到他的声音,很多欧美的电影对白里喜欢用的那种,沙哑的,含痰的,伴随着一个烟斗或者一瓶vodka的可能对于无可救药的小女孩总是有种类似于神父的规劝意识。
小姐,我们走吧。
一句话像从英国史特林冲锋枪l34a1里射出的一排子弹,从我灵魂深处穿堂而过,我的心一刹那屈服了。
我僵着身体赖在原地。
德国男人霸道地将我两只手一叠,往他胳肢窝里一夹,拖小羊一样把我拖出赌场。
alexandervonthurnundtaxis。
亚历桑德·冯·土恩温特塔克西斯。
德国男人就敢有这么长的一个名字。
像他的贵族祖先在雷根斯堡的宫殿那么需要被瞻仰,像在domotex展会上人们注视他的目光一样光芒万丈,像我的生活里出现基因突变那样天翻地覆。
亚历桑德·冯·土恩温特塔克西斯侯爵。
alex。我就敢把德国男人的贵族姓省了,把亚历桑德也缩成昵称alex,和叫着上海写字楼里月入三千的白领小男生的英文名没有任何丝毫差别。
alex!alex!他说要我陪伴他所有余生,而不是一个晚上。多好,一个殷实富裕的欧洲世袭贵族的余生。
我倒要看看,从越南海防开始,谁还能阻止我克拉拉狐假虎威的二十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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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布什vs克里(1)
吧嗒一声。电视开了。
cnn整点新闻的黑人女主播白齿红唇,一翕一合,身后背景里的几十面电视屏幕闪烁呼应,正告诉你这世界怎么以我们不明白的方式快速变化着:随着美国北卡罗莱纳州联邦参议员爱德华兹决定退出竞选,马萨诸塞州联邦参议员约翰·克里已经赢得了民主党总统候选人的提名。克里正积极物色竞选伙伴,打算拉开架势与布什争夺下届总统的宝座。
又吧嗒一声。电视哆嗦了一下。
财经新闻的中年秃顶男主播正要接通某大牌分析员的直线电话:近半年以来,美元兑主要货币一直呈现颓势。对此,经济学家的解释一般都从经济基本面出发,寻求对汇率波动的现实解释,其中核心问题是经常项目赤字和财政赤字。如果上述观点成立,那么我们可以预期,美元贬值将是长期持续的过程……
呸,民主党简直是疯了,全世界都疯了。随便哪个人拼小布什都比这个老家伙强,这些美国人全都是疯子。
布什政府只管战争,对造成的惊人财政赤字和结构性失业毫无办法,布什不下台,美金就好不了。而民主党却选出个克里来,真xx弱智。
亚历桑德一翻身跳下床,光着身子在房间里野兽般地乱走着,他把刚要点燃的烟斗奋力一甩手朝远处扔出去,燃烧过的烟丝在墙面上一磕泼了出来,印了片灰褐色的小人头,正是克里的脸,一副受气包的模样,让我想起小时候被数学老师罚“立壁角”的时候。
亚历桑德垂头丧气地瘫坐在沙发里,房间里充斥着登喜路烟丝的味道。
他把脸埋进双手的掌心里,眼球上的红丝游动如乌云想覆盖天空,却又穿过手指的缝隙看见摊开在咖啡桌上的domotex展览会刊。
他的视线在上面像一只公苍蝇与一只母苍蝇的交配一样冗长地呆滞了一会儿,然后他的拳头一下子砸在了上面设计精美的木制家具上。
手中的电视遥控器也随即被摔到了地上,一声闷响,顷刻间螺丝与各种小按键全部尸横遍地。
而他又一次站起来,大步地在房间里来回走,手开始在空中狂乱地挥舞,像是溺水最初的蛾子。
这时的德国贵族不再是在赌场里沉稳下注的男人,也不是饭前用拉丁文念圣经的神父,他的歇斯底里如此疯狂,特别是他一贯的温文尔雅忽然在这一刻崩溃的样子,我在床上用被角遮住胸。
你看看,这些狗屎。这个教导我要斯文要高雅的欧洲贵族自己却开了粗口。
什么吃完饭要把刀叉交叠端端正正摆在盘子上,什么别用白兰地酒杯装香槟酒,什么打哈欠要拿手捂住嘴,他教育我这些的时候,一定想不起来他自己的嘴里也会蹦出这样的脏词儿。
转而他的手又指向不知是不是也被吓着了的哑巴似的电视机。
这纯粹是在抢劫我们欧洲商人的钱!
他们知道我们的外汇账户里存着多少美金,我们还真相信他们“强势美元”的政策,他们……明摆着就是耍我们。如果小布什下台的话,情况还能好转,美金贬值的情况还有望停止,小布什和他父亲一个样子只管打仗把经济弄得一团糟。
可现在民主党却最后推出这老克里……算了吧……上帝保佑克里。
你再看看这个,克拉拉,你看看。他的手从桌子上拎起那份可怜的domotex会刊,像拎起一只落入汤姆猫口里的金丝雀。
他朝我走过来,指着上面推介的主要产品。
亚洲市场已经全成了橡木的天下,他们宁可花高价去买橡木也不愿意再用榉木,要知道榉木是树里最适合做家具和地板的了,而亚洲的工厂没用正确的方法去烘干和切割,反过来把所有的错归结到榉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