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德的埋葬使这次地城经历落下帏幕,新雪很快覆盖最后裸露的泥土,点缀成苍老的白色。不管他们从哪个方向注视,都如同鲜血皇冠上的一片洁净。
佰恩德,首回离开地底的灰矮人,他痛哭的中止比预料得快,这并非感情的极限,也不因为报仇后的舒缓,而是在他看来流泪等于软弱的表现,不可弥补的损失无法用同样的死亡来偿还,所以哀叹将会持久和永远,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下去。
凯森又有一番不同的感受。他一直坚信邪恶的人物或种族只有残忍而无感情可言,但他被这幕场景和悲壮的气氛冲击,因而变得很激动,他的观点跌碎了,即使对方是曾经深恶痛绝的灰矮人,也被震撼的心所生成的同情所掩盖。
他小时候便憧憬壮大史诗中的英雄,在世间惩罚邪恶,传播正义的信念并以身作则,无论是强大的恶龙亦或狡猾的夺心魔,都将在公正的裁决中接受审判,他就是确保这一过程顺畅执行的利剑,他只承认绝对的善,不能容忍姑息养奸,也由于此他从军队退役后,没有选择成为佣兵,因为他觉得佣兵毫无正义可言。
按照他的观点,理念中的邪恶是片面与不完全的,邪恶的存在仅仅为了贯彻邪恶,他所理解的邪恶是一种薄弱的环节,简单说邪恶势是天性而非心理的扭曲,他从未意识到邪恶本身的复杂性,他用感性的主观去理解邪恶与正义的对立,而非理性的客观分析。
凯森一想到厄德的名字,就好像听见心脏收缩的声音,提醒他必须及时修正错误的认知。他曾经相信灰矮人是习惯于背叛的生物,他们被出卖反倒是合情合理、理所当然,但是此刻他所面对的悲剧现实,使他在动摇中改变自己,凯森永远不会忘记他的老灰矮人朋友。
之后当佰恩德重新扛起斧子,以战斗的姿态要求大家返回地城时,凯森第一个跟上步伐。在山丘的另一边,背对阳光的地下室入口,灰矮人说当初他也是在深夜由此进入,看起来只是不起眼的地下室,里面有一扇普通的传送门,但是他的命运在通过时被彻底改变。
让人改变的也不仅仅是命运。
美狄娅拉起呆呆站立的欧帕斯的手,带着他往前走,他们的脚步都很沉重。
“愿死者安息,保佑活着的人。”欧帕斯轻声地说,他祈祷自己的朋友不再有危险和伤害,在最后一刻得到解救,但是他知道逝去人的血只会加重生者的仇恨,他们陷入得太深,没有办法不继续下去。
很明显地,在他们之后又有人来过,雪地上留下一片足迹,其中大部分已经被雪花掩盖,还有只剩下浅浅的痕迹,但根据不同的脚印判断,至少有四五种怪物活动。
看见地下室内部,对佰恩德而……
言过于失望,一阵晕眩缠绕着他,如果不是凯森扶住他,真的会跌倒,旁人也因为惊讶而情绪激动,互相质问是否眼花,但他们没有看错,原本放置传送的地方,此刻空无一物,连一块碎片都没剩下。
他们甚至怀疑不是这里,哲布又跑出去仔细辨认,隔了十分钟才慢吞吞地回来,虽然他不发一言,但已作出无声的说明,他们重返地下城的路被断绝了。
佰恩德在伤心失望中失去意识,他被遗弃在对他毫无价值的地表,又无法返回部落,阳光曾经是他无法正视的死敌,现在地底黑暗也拒绝他的投入。凯森双手抓住他的肩膀,使用最有效但稍显粗暴的方法,佰恩德的头在摇摇晃晃中醒来,整个模糊的世界在他眼前荡来荡去,他知道必须振作,还不是软弱的时候,每一双关心的眼光都望着他。
朋友们至少已经不在意他灰矮人的身份。
佰恩德将自己的头从凯森的双手间移开,视线才清晰起来。他们离开地下室,再待下去就有危险,敌人随时可能堵住出路,在狭小的空间中根本无法作为。
然而宽广的雪原又如何呢!
他们从没有这么强烈地感受到进退维谷。
冰冷的风从天之尽头呼啸而来,掠过他们愁眉不展的面容,一直吹拂到犹豫不决的内心,在那里展开激烈的斗争,仿佛漫长而恐怖的梦魇,初醒后也不知何去何从。
欧帕斯和他的朋友们静静地让风雪打上身,他们小心地回想前因后果,没有预料到事情竟然发展到非常糟糕的地步,他们总认为有些不太对劲,但这种朦胧的感觉说不出所以然。
佰恩德再也忍耐不住,他把斧子从身后抓下来,并且紧紧地双手握住斧柄,他极其希望这时候能有对手出现,可以痛快地发泄愤懑和悒郁,否则真的很容易发疯。
凯森从佰恩德手中拔出战斧。“你会报仇的,但不能伤害自己。”他大声说,打破了沉默至此的紧张地压力。
欧帕斯点点头。“佰恩德,你要活着站到地城主人面前,向他讨还血债,不管他跑到天涯海角都要追上。”
“是的,他跑不出我的掌心,逃不出的,我要将他捏碎。”灰矮人带着恨意说。“人类男人,虽然我没看清你的长相,但下次见到我会把你认出来的,莫拉丁啊!我起誓。”佰恩德用小刀划破皮肤做下记号。“这些血会证明的。”
欧帕斯他们没有阻止灰矮人的自残,因为他们相信佰恩德心伤得更深,有时候肉体的疼痛反而减轻内心的负担,至少能好过些。但是必须适可而止,凯森干脆一下子取走了佰恩德身上的所有武器,但灰矮人甚至用指甲划出伤口。
美狄娅是其中最先转过头的。“不要再做傻事了。”她背对着喊出想法,她坦……
白地说:“这样很愚蠢。”
“让我给你治疗吧!”欧帕斯也看不下去了,他近前一步说。
佰恩德躲开了,但这纯粹是反射,他显得茫然若失,对刚才所做的事毫无印象。
哲布作为两百年的生物,似乎说了点什么,但是专注于个人的其他人完全没有听到。
“也许我们错了,”凯森明白地说,他将手上的武器一股脑还给愣住的佰恩德。“欧帕斯,要么布伦姆的预言是对的,并不像公爵所说,没有什么政治上的阴谋,没有什么地城主人,只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怪物,和野心勃勃的矮人酋长,传送门只是几百年前疯子魔法师留下的把戏,我、我……”
他知道这话不能说服任何人,甚至都无法令自己信服。
欧帕斯花了好一阵子来思考凯森的话。他也很想轻易地归结于此,然而纵使相信了,疑点反倒更多,太多的身不由己使人怀疑要么他们真是悲剧预言中无足轻重的过场角色,要么可怕的是,他们按照别人预设好的剧本演出滑稽舞,可是哪种可能性更大呢!在非理智性的选择中,他更倾向于前者,但是假如后者,他该如何继续下去呢!
“我猜到你说的预言,”哲布坐在雪地上,就这样说:“连我们侏儒都知道。”
“你们,”欧帕斯中断后又接着说:“也相信预言吗?”
哲布反问道:“你确认自己相信过吗?”
“你为什么这么问?”欧帕斯很奇怪,“我们就是为证明这个预言的真假而来,公爵认为……”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当初表示怀疑的人现在都不见了。
现在他开始流着汗担心了。“难道他们因为不相信才消失得吗?”他又问了自己一次,布伦姆在哈德回来的那天晚上的话言尤在耳。
“不可能,”他结结巴巴地说:“你将事情推进神秘主义的漩涡里了。”
佰恩德感觉很不舒服。他对他们所说的话莫名其妙,他也不管真假虚实,他只记得,厄德叔叔被杀死了。
他内心怒气上冲,面色涨得通红,挣扎着要一吐为快。“说够了没有,全都是没用的废话,你们要救人,我要报仇,事情就这么简单!”
“佰恩德说得对!”美狄娅打断他们无济于事的发言,她赞同地点点头。“我也不知道预言和我们目前的处境有何关系,欧帕斯,但是我们要做的事绝对不可能因为预言而改变多少。”她很快平心静气地将他们脸上的一丝愁眉抚平。“我们别再耽搁了。”
欧帕斯绷紧的神经也随之放松下来。他不得不再次佩服年轻女孩的镇定和明晰,他们无法因为改变对预言的态度而使既成事实有所不同。“我们该怎么办?”他征询大家的意见。
暂时没有人敢轻率回答。都不想由自己说出那个避免不……
了的答案,除非出现奇迹,不然就应该当机立断。“我是说,要另找入口,但我们人太少,哲布大概也不清楚其他吧!”欧帕斯低声喃喃道。
“我只知道这一个入口,冬天这种坏天气里,连我们侏儒也很难再有发现。”他用勉强的声音说:“不过我可以多试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