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白水板着脸,道:“你说。”
玉如意道:“我问你,风四娘真正爱的人是谁?”
朱白水道:“是萧十一郎。”
玉如意道:“真正爱风四娘的人呢?”
朱白水道:“是杨开泰。”
玉如意道:“萧十一郎现在是不是已和沈璧君在一起了,非但痛痛快快地相爱,而且坚坚贞贞地相守,爱得死去活来,守得无怨无悔,再也不会有什么波折、羁绊、阻挠、困惑,再也不会有什么能将他们分开?”
朱白水道:“是。”
玉如意道:“杨开泰现在是不是已死了,无论他生前多么爱风四娘,无论他对风四娘的这份感情多么让人感动,但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对于活着的人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朱白水道:“是。”
玉如意道:“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一个苦苦寻找真爱的女子,一个孤独寂寞已久的女子,一个不肯苟活又不肯苟死的女子,突然之间失去了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两段情,她会怎么样?”
朱白水想了想,道:“会很茫然,很失落,很空虚,甚至会自暴自弃,会崩溃,会发疯,会自杀。”
玉如意道:“所以我不是在害人,而是在救人。”
朱白水颜色稍霁,道:“你是在给风四娘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玉如意道:“是。”
朱白水道:“但你怎知风四娘不会去纠缠萧十一郎?去破坏萧十一郎和沈璧君?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幸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玉如意道:“别的女人或许会,但风四娘却不会。”
朱白水道:“为什么?”
玉如意道:“因为风四娘是萧十一郎的朋友。”
朱白水道:“那又怎样?”
玉如意道:“因为风四娘知道萧十一郎爱的并不是她,而是沈璧君。她若是硬要在萧十一郎和沈璧君之间插上一脚,岂非自讨没趣?风四娘又怎会像那些庸脂俗粉一般,愚蠢到将她和萧十一郎之间那段珍贵的,虽非爱情,却是很纯真很浓厚的友情轻易舍弃?”
朱白水道:“但萧十一郎呢?萧十一郎可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他当然不会弃风四娘而不顾,那他岂非要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左右为难,甚至可能因此会……”
玉如意打断了朱白水的话,道:“这种情况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朱白水道:“为什么?”
玉如意悠悠道:“因为我若是料得不错,风四娘一定会在萧十一郎清醒前离开萧十一郎,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让萧十一郎再找到她,所以萧十一郎就算是想负责也无从负起。”
朱白水道:“你怎知风四娘会走?”
玉如意道:“因为不想再见到萧十一郎尴尬呀。”
朱白水苦笑道:“这个理由并不好。”
玉如意道:“虽然不是好理由,却是最符合风四娘性格的理由。”
朱白水又道:“好,就算是真的如你所言,风四娘绝不会去纠缠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也绝对再找不到风四娘,但你怎能确定萧十一郎不会和沈璧君说这件事?沈璧君若是知道了这件事岂非……”
玉如意又打断了他的话,道:“那就是萧十一郎自己的事了,萧十一郎若是聪明的话,就永远也莫要跟沈璧君说这件事,否则他就是在自掘坟墓。”
朱白水说不出话来。
前面是一段险峻的小道。
路旁乱石崩堆,犬牙参差,灌木茂密,枝干错综。
若有人在此埋伏突袭,当真是绝佳的地势。
玉如意走到这里,突然站住,嘴角泛起冷笑,冷冷叱道:“出来!”
朱白水吓了一跳,忍不住道:“什么出来?”
他这句话才说完,眼睛已在盯着那片最茂密的灌木丛。
过了半晌,只听那片灌木丛后响起了的声音,然后就有四个少女闪闪缩缩,心惊胆战走了出来。
那四个少女虽然狼狈,却个个天香国色,美艳如玉。
她们都穿着颜色很明艳,很华丽的衣服,可是却难掩脸上那浓浓的深深的风霜和憔悴。
竟是出卖了玉如意的那四个丫鬟。
玉如意脸色已变得铁青,冷冷道:“想不到你们居然还敢来见我,你们不是依附了连城璧了么?”
那四个少女已一齐拜倒,磕头道:“婢子们知错了,婢子们一时糊涂,万望小姐恕罪!”
玉如意森然道:“若是我被连城璧害死了,你们一句知错可以救得活么?”
那四个少女连连磕头,连连求饶,看上去当真是说不出的可恨,说不出的可怜。
朱白水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就饶过她们吧,佛家无不度之人,更何况她们已知错了。”
玉如意眼波瞟着朱白水,道:“你现在已娶了老婆,你还是佛家么?”
朱白水笑道:“老婆怀中坐,佛祖心中留。谁说娶过老婆的人就不能成佛,我偏要既娶老婆,又成佛。”
玉如意瞪着他,突然嫣然一笑,道:“好,你说饶过她们就饶过她们。”
朱白水一揖到地,道:“多谢老婆。”
那四个少女盈盈拜倒,道:“多谢公子和小姐不杀之恩。”
玉如意淡淡道:“你们不必谢我,若不是我丈夫替你们求情,你们今日就要死在我的手里。”
朱白水道:“你们还是快些走罢,只望你们此后行事,莫要忘了今日的遭遇。”
那四个少女千恩万谢,千承万诺,狼狈而去。
望着那四个少女远去的背影,朱白水只觉得说不出的惆怅。
是对人性的叹息,也是对生命的慈悲。
更是对“道”或是“禅”的感悟。
过了很久,朱白水突然道:“嫣嫣呢?怎么没有看见嫣嫣?”
玉如意突然将面孔一板,道:“你问嫣嫣做什么?你是不是也想要那个小丫头做你的老婆?”
她就像是世上最会吃醋的女子一样,突然一把扭住朱白水的耳朵,将他的耳朵慢慢拉到她的嘴边,轻轻柔柔道:“告诉你,你既然已将我赢了过来做你的老婆,就不准你再去想别的女人,就算是我到了八十岁,你也只能有我一个,知道么?你若是不听话,我也打你的屁股,而且一定打得比你还重,我将你的屁股打成十八瓣。”
朱白水抚着扭痛了的耳朵,苦着脸道:“我知道,我知道。”
嫣嫣呢?
滇西,大理。
南国的风情当真是醉人。
香蕉,芒果,甘蔗,雪梨。
木棉,云绸,茶花,弓鱼。
还有那古老的石板街道、清洌的叶榆泽泉、庄肃的崇圣佛寺和摆夷族姑娘的纤腰和笑脸。
这时,正是巳时二刻。
一个怀着孕的妇人,挺着大肚子,从一家挂着“万春堂”牌子的药铺里走出来。
那妇人举止优雅,丰姿绰约,本应是位绝色的美人,可是脸上却生满了密密的麻子。
那妇人神情娇慵,显然是不胜妊娠之苦,出了那“万春堂”药铺没走几步,就扶着墙壁,不停地喘息。
谁也想不到她就是中原武林著名的女飞贼风四娘。
谁也想不到风四娘在和萧十一郎有了那一夜后,竟来到了这边陲之地的两朝古都大理。
而且竟怀上了萧十一郎的孩子。
而且竟因怀孩子变成了一个麻子。
与萧十一郎那一夜,对于风四娘来说,只不过是一场梦。
就算这是场旖旎的,温馨的,缠绵的,激情的,让人永生难忘的梦,但梦就是梦。
她知道她这一辈子是绝对无法和萧十一郎白首偕老的。
因为她知道萧十一郎爱的是沈璧君,不是她,她若是留在萧十一郎的身边,只会增加彼此的烦恼和痛苦。
她若是和沈璧君抢萧十一郎,更是最伟大的不智。
她宁可将那一夜的记忆收藏起来,藏在她心里最深处,就像是个守财奴收藏他最珍贵的宝贝一样,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拿出来独自消受。
那无论是痛苦也好,是甜蜜也好,是伤感也好,是欣慰也好,她都愿意用一生来回味。
而且现在她已有了萧十一郎的孩子。
她的心更加宁静。
这是她和她最爱的人共同的孩子,她当然要将孩子生下来,抚养成人,并且教孩子读书习武,让孩子成为一个和他爹爹一样了不起的人。
她是这样计划,她也准备这样去做。
可是她已渐渐行动不便,已渐渐无法自己照顾自己。
她现在才不得不承认,女人有时确实是离不开男人的。
她该怎么办呢?
回去找萧十一郎吗?
孩子是萧十一郎的,萧十一郎岂非也该为孩子负一份责任?
但她若是回去找萧十一郎,岂非就破坏了萧十一郎和沈璧君之间的幸福和宁静?
真正爱一个人,就要为他付出,为他牺牲,绝不是攫取和占有,更加不是你死我活的破坏和毁伤。
但若是不回去找萧十一郎,她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就在风四娘犹豫不决时――
忽听一人叫道:“四娘,风四娘。”
风四娘抬起头,只见前面巷口跳出了一位衣服红红、头发长长、笑容甜甜,有绝世美色的小姑娘。
阳光温熙而灿烂。
那小姑娘在阳光下当真是美得眩目,美得让人不可逼视。
嫣嫣!
风四娘有气无力道:“你这小鬼头,怎会突然到了这里?”
嫣嫣笑道:“我来找四娘呀?”
风四娘道:“你不跟着你的小姐,来找我做什么?”
嫣嫣道:“投奔四娘呀?小姐已有了朱公子,我留在小姐身边已是无趣得很,我没有地方可去,所以只好来投奔四娘。我来投奔四娘,四娘难道不高兴吗?”
风四娘却在苦笑,道:“我自然是很高兴,可是你看我现在的样子,我连我自己都照顾不了,还能照顾得了你吗?”
嫣嫣道:“我可以照顾四娘呀?”
她盯着风四娘隆起的肚子,眼睛里发着光,道:“四娘现在行动不便,岂非也正该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在身边吗?”
说着说着,嫣嫣的脸突然飞红了起来。
马车磨磨蹭蹭,慢慢吞吞走着。
萧十一郎坐在车辕上,却还是嫌走得太快了。
他只恨不得这条路永远也没有尽头。
因为他实在已无颜再见沈璧君。
再见到沈璧君,他应该怎样说他和风四娘的事,沈璧君听了后会有什么反应。
他连想也不敢想。
只可惜无论马车走得有多么的慢,这条路有多么的长,却还是有走完的时候,他就算想逃避,也逃避不了多少时候。
马车已转进了离“他的家”最近的那个小镇。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们,熟悉的面孔,熟悉的笑。
熟悉的淳朴,熟悉的安宁,熟悉的田园情调。
每次看到这样的图画时,他的心情总是会变得平静。
但这一次,他的心情却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沉郁得要吐出血来。
前面已是周老头的马厩。
他出入这小镇,马车总是寄存在这里。
萧十一郎跳下了车,只觉脚步比铅还重。
他一边卸着马车,一边正想招呼周老头,鼻子里突然闻到一缕甜甜的,幽幽的,说不出诱人的香气。
那香气竟是那样的熟悉,就和沈璧君身上的完全一样。
萧十一郎忍不住回过头。
只见一个天仙般美丽的女子正站在他身后,目光脉脉地望着他,面上甜甜地在笑。
沈璧君竟在这里等他了。
萧十一郎心里一阵激动,只恨不得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却又恨不得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面对沈璧君。
沈璧君已扑过来,扑进了他怀里。
萧十一郎不由自主紧紧抱住她,紧紧抱着,抱得很用力,甚至很贪婪。
因为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拥抱沈璧君了。
沈璧君轻轻地呻吟,轻轻地挣扎,轻轻地道:“你弄疼我了。”
萧十一郎这才放开沈璧君。
沈璧君面上红扑扑的,酥胸轻轻地起伏,可是目光里却满是喜悦和幸福之色。
萧十一郎望着沈璧君仙子般的容颜,很仔细地望着。
这也许已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这么美的容颜了。
沈璧君被他看得不自然起来,面上不由自主飞起两抹艳丽的红晕,忍不住垂下头,羞涩道:“你为什么这样子看着我?我脸上难道有花么?”
对大多数男人来说,世上也许再也没有什么比他所喜爱的女孩子这时候的样子,更能令他愉快的事了。
平常沈璧君这样子的时候,萧十一郎的目光几乎从来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这也许只因为他非但懂得欣赏美,而且也懂得珍惜美。
但这一次,他却痛苦得简直是要像狼一样仰天长啸。
为什么?
为什么他和沈璧君千转百折,千辛万苦才走到一起,那无限的幸福只在眼前,却偏偏又让他遇上了这种事?
为什么他和沈璧君在经过了重重考验后,又要面对命运如此残忍的捉弄?
他知道他没有错,事实上他到现在还没有弄明白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对情欲的克制本来比高僧还彻底,他甚至在对着玉如意这种绝世的尤物时,还是能安忍不动。
但这一次他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风四娘也没有错。风四娘也是个可怜而可悯的女人,她爱他并没有错,而且她已孤身远引,没有给他留下半丝麻烦。
他对风四娘只有歉仄,而无抱怨。
那么,错的是谁呢?
难道他命该如此?上苍对他何其不公?
沈璧君眼睛望着他,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萧十一郎面上露出了痛苦之色,咬了咬牙,转过身去。
沈璧君这才发现不对了,脸上的笑容已渐渐凝结。
过了很久,她才嗫嚅着轻轻道:“你……你怎么了?”
萧十一郎整个人简直是要崩溃,但他绝不能逃避,他做下的事他一定负责,无论这件事如何发展,他都一定要勇敢面对。
无论是多么恶劣的结局,就算是出现了他最不愿看到的,最不愿看到的那一种,他也只好接受。
就算是打掉了牙,他也只好和着血吞下去。
他一字一字,无比艰难道:“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大错事。”
沈璧君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大错事?”
萧十一郎道:“这件事虽是我头脑不清时做下的,可是错事就是错事,做下了就是做下了,我不能推卸责任。”
沈璧君目光温柔地望着萧十一郎,一字一字道:“无论你做了什么事,都不妨说出来,经过了这么多事以后,我已将我自己当成了你的妻子。”
萧十一郎涩然道:“但这件事是无法两个人共担的。”
沈璧君失笑道:“为什么?难道这短短十数天,你竟有了别的女人了么?”
萧十一郎心情沉重得简直是要透不过气来,道:“是。”
沈璧君脸色变了变,道:“是玉姑娘?”
萧十一郎道:“不是,是……是风四娘。”
沈璧君吃惊道:“怎会是风四娘?”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本来最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我甚至在对着玉如意时,我都没有乱了方寸。”
沈璧君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轻轻道:“风四娘呢?”
萧十一郎叹道:“走了,不知哪里去了。”
沈璧君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这些话你本不必对我说的,只要你不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萧十一郎霍然转过身,道:“因为我爱你,我不愿在任何事上欺骗你。”
他眼睛凝视着沈璧君,目中的情意比山岳还重,比大海还深,比烈火还热,比恒河之沙还多。
沈璧君被这双眼睛望着,整个人都醉了,化了,酥了。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进了萧十一郎的怀里,反反复复道:“你不必说了,不必说了,我都已明白。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我都原谅你,只要你对我的心没有变,无论什么事都不要紧。”
萧十一郎道:“你……你真的不介意?”
沈璧君凝视着萧十一郎,柔声道:“白璧尚且有微瑕,又况乎人呢?我只要知道你并不想要这种事发生,就已足够。”
萧十一郎道:“可是,可是倘若风四娘突然来呢?”
沈璧君道:“无论风四娘何时来,我都打开大门迎接她,无论风四娘要怎样,我都和你共同面对。真的到了那种时候,无论你如何决断,我都无怨无悔,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怎么做,我都听你的话,因为……”
她脉脉望着萧十一郎,“因为我知道你爱我。”
萧十一郎心中充满了感激,紧紧抱住沈璧君,喃喃道:“谢谢,谢谢你。你放心,无论这件事如何,我都绝对不会负你的,绝对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