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_京畿旧事 - 火灭小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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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 2)

身穿重孝,扛着“招魂幡”的大孝子康万金,在俩人的搀扶下,康万金脸上毫无表情,咧着嘴干嚎着:“爹呀,你老人家怎么死啦……”

康万金身后,是康和轩另外几个儿子,他们也都一脸木然,隔一会儿来一嗓子:“爹呀――”

包括老大康万金在内,康和轩的这几个儿子谁也哭不出来。老爷子明明还活着,却让他们满大街的哭爹,这不是拿他们当猴儿耍吗?为了让老爷子高兴,家里折腾一个月了,买卖不能做,什么事儿也不能干,每天就是跪在那口空棺材前哭爹,还要见人就下跪,满街筒子去磕“孝子头”,这算干什么?而且,老爷子还时常抽查,发现哪个儿子、孙子哭得不厉害,他上去就是一脚。这不是折腾人吗?这么做到底图个什么?有钱怎么花不成,何苦要出殡玩儿呢?老爷子已然是不要脸了,可儿孙们往后还得活人,弄出这种“洋相”来,让儿孙们怎么见人呢?

康和轩和儿子们之间的矛盾,还远不止这些。从内心来说,儿子们没有一个不恨他的。若不是受传统“愚孝”观念的束缚,儿子们早就把他杀了。康和轩好色成癖,竟然到了灭绝人伦的地步。每个儿子娶亲后,都得让他先入洞房。那年月男子都娶亲早,有钱人家尤其这样。所以,康家小哥儿几个都是十四五岁就成了亲。早年间兴娶“大媳妇”,为的是媳妇过门儿后能让着小丈夫,还能帮着家里干活。所以,康家的几房儿媳妇过门儿时,都十六七岁了。待完成了一系列娶亲的仪式之后,康和轩这个老东西便替儿子入了洞房,先于儿子尝了鲜儿……。

对康和轩这种禽兽行径,自小就被他打怕了、打服了的儿子们竟然没有一个敢提出异议的。他们甚至以为:普天下当儿子的,都得把婚后的“初夜权”,让给自己的老子呢!新媳妇被老公公强奸了之后,自然更不好声张。但儿子们大了之后,谁不懂事儿?他们虽不敢与老父亲理论,但内心却恨透了这禽兽不如的爹。可那年月讲究愚忠、愚孝,所谓“君叫臣死臣不敢不死,不死是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敢不亡,不亡是为不孝。”历来的衙门口儿,只惩办那些“忤逆不孝”的儿孙,从来没见有哪个强奸了儿媳妇的公公,被官府惩治。何况“家丑不可外扬”,除了对老爹怒目而视,儿子、儿媳妇也只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了。

在康和轩的儿子中,只有老八康万刚,对老父亲的“扒灰”行径进行了反抗。康万刚十六岁那年,正在扶轮中学上学,家里就为他娶了亲。当天晚上,当康万刚看见老父亲进了原本属于他的“洞房”时,便一跺脚,离家出走了。据说他去了广东,投奔了革命党,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嫁过来当天就被老公公强奸了,丈夫又扔下她没了踪影,康万刚的小媳妇又羞又恨,不久就上吊死了。康家有钱,除了给那小媳妇的娘家一大笔钱,又在警察局、宛平县衙门里,上、下打点,这事儿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但父子之间有此“过节”,哪个儿子能不恨康和轩呢?这回康和轩竟要儿子们给他办一回“活出殡”,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爹?这不是瞎胡闹吗?

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顺着永定镇大街,自北向南缓缓而行。按永定镇的规矩,与死者生前交好的,还得在当街设香案进行“路祭”。何况,康家众多店铺里的伙计、管事儿的,都是受雇于康家,谁敢不趁机“表现”一番?瞧见没有,老当家的可就在后边儿滑杆儿上坐着哩,惹恼了他,明天就得卷铺盖滚蛋!于是,康家店铺的伙计们,不等送殡的队伍来到跟前,就早早在当街支好了供桌,预备好了供品、烧纸,待送殡的队伍一到跟前,伙计们忙伏在供桌前,点燃了“烧纸”,边磕头便大声念叨着老掌柜的“生前”的恩德。自然,甭管真的假的,还得哭上那么几声。就连“红房子妓院”的妓女们,也在老鸨的带领下,哭哭啼啼在当街对“老当家的”进行了路祭。于是,这送殡的队伍便走走停停,缓慢地向北行进着。

坐在滑杆儿上的康和轩不嫌慢。他花钱这么一通折腾图什么?不就是为了摆谱儿、叫份吗?不就是为了人前显圣,在永定镇老少爷们儿面前露脸吗?既然花了钱,摆了这么大的排场,干嘛不慢慢享受呢?何况他坐在滑杆儿上,上有遮阳的篷布,又不累又不热,急什么?康和轩满脸堆笑,还不时向路祭的人们拱手致意呢。

然而,抬杠的杠夫们可累坏了。按规矩,这棺材一抬起来之后,沿途是不能落地的,必须一口气抬到墓地,入土为安。康和轩的这口棺材虽说是空的,但厚重的柏木棺材,加上棺架、棺罩,那分量可不轻。两根两丈长的圆木棒在了一起,就是“棺架”。圆木上又分成若干个“小杠”,小杠上又分成了“小抬”,总共用了七十二个杠夫,才把这口棺材抬了起来。本来不算窄的永定镇大街被送殡的队伍塞了个严严实实,对面要是来了车辆行人,那就只有钻胡同绕了。

再说田玉川迎亲的队伍。

在一对“狮子”的引领下,娶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来到了山西会馆门前。各路助兴的“社火班子”便在山西会馆门前拉开了架式,卖力地表演起来。民间耍社火,本来就是出风头的事,各班子之间,历来是谁也不服谁。今天虽说都是来给田玉川捧场、帮忙的,但也是各不相让,逗气儿、较劲的事儿自然免不了。上场表演的都十分卖力,为的是要赢得人们的喝彩声。表演的人总嫌时间短,逮住机会就折腾个没完没了。而在一旁等待上场的人自然不免心急,双方免不了口舌之争。寿仙堂帐房先生老周两边维持着,一个劲儿的作揖说好话,总算没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儿来。

围观的人们不时发出阵阵喝彩声,鼓掌声响成了一片。然而,骑在马上的田玉川可是苦不堪言,太阳的暴晒,让他和跨下的马都大汗淋淋,出汗太多,让他嗓子眼儿又粘又苦。然而,他却不能催促表演的人们,人家是来给他捧场、助兴的,除了感谢的话,他还能说什么呢?心里着急上火,但脸上还得微笑着。渐渐地,田玉川脸上的笑容就成了苦笑了……。

谢天谢地,大伙儿的表演总算在老周的央求下结束了。田大夫这才下了马,在众人的簇拥指点下,进了山西会馆的大门,来到了高家父女暂住的房中,先给老岳父高起祥行了大礼,然后才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新娘子翠萍姑娘接出来上了花轿。于是,鼓乐声又起,娶亲的队伍沿着永定镇正街,奔寿仙堂药铺走去。

永定镇素有拦花轿的习俗,但凡永定镇的姑娘出嫁,婆家的花轿休想顺顺当当地出永定镇。一般来说,女方家里的人缘儿越好,社会地位越高,拦花轿的人就越多。人们认为:永定镇的姑娘,要是让外人轻易地娶走了,日后到婆家肯定会遭人轻贱。作为娘家人,大伙儿怎么也得帮着长长威风啊!要让婆家知道:永定镇的“姑奶奶”可不是好欺负的。另一层意思是:拦花轿的人多,说明这姑娘可人疼,招人喜欢,大伙儿舍不得她嫁出去。拦花轿的人,实际上是给嫁姑娘的本家助威、长脸,说明这家子有人缘儿。拦花轿的人越多,“本主儿”越有面子。

拦花轿没有什么固定的程式,无论是谁,只要搬个凳子往当街一坐,迎亲的队伍就得停下来。这时,新郎必得上前打恭作揖说好话,还得主动给拦花轿者献烟、敬糖,直到把人家哄得高兴了,这才把凳子搬开,放娶亲的队伍前行。

虽然翠萍姑娘不是永定镇的“姑奶奶”,但人们都敬仰田大夫的人品,所以,花轿刚走了不到一百米,就被人拦住了。老周忙上前笑着敬烟让糖,然而,拦花轿者不依不饶,非得让各路“社火班子”表演一番不可。还没等老周表态,社火班子的人便在当街上拉开了场子,又闹开了……。

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娶亲的花轿,自打一出娘家门,不到婆家是不准落地的。据说,花轿倘若在中途落地,两口子就过不到头。队伍被人拦住了,抬花轿的八个人见无法前进,就一打招呼,抬着花轿,原地“悠”开了。根据以往的经验,轿夫们把花轿“悠”起来后,轿内的新娘子便会吓得大声喊叫,连连向轿夫们告饶。而轿夫们根本不理会,继续折腾着轿内的新娘子。直到新郎心疼了,上前来央告,而轿夫们便会趁机要求“加钱”。于是,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双方达成一致,轿夫们这才停止了恶作剧。自然,轿夫们并不真的是为了加钱,而新郎官儿这会儿所说的话,通常事后也并不兑现。人们只不过是借办喜事儿凑热闹,相互开玩笑罢了。

谁知,今天的事儿邪门儿了;轿夫们把花轿悠成了“秋千”,轿内的翠萍姑娘也不吭一声。轿夫们找不着开玩笑的缘由,便大声逗开了:“我说,咱们今天抬的这位新娘子可够沉啊!”

“可不,我说哥儿几个,咱不会是抬错了人,连丈母娘、小姨子一块儿都抬来了吧?”

四周看热闹的人“轰”的大笑起来,田大夫忙下了马,走到花轿前一拱手,满脸堆笑地说:“几位辛苦,回头咱们加钱、加钱!”

轿夫把嘴一撇,说道:“加多少钱哪?仨瓜俩枣儿就把我们哥儿几个打发了可不行。”

“每人加一块现大洋!”田大夫笑眯眯地说。

“一块不行,每人五块!”轿夫头儿故意提高了嗓音大声说道。田大夫忙随口答道:“一定、一定啊!”

这时,队伍又开始走动了,轿夫们才停止了调侃,抬着轿子继续朝前走去……。

娶亲的队伍从寿仙堂出发时,是自北向南行进,才到达高家父女暂住的山西会馆的。接了新娘之后,队伍就改由自南向北行进了。也就是说,田家的迎亲队伍,和康家的送殡队伍,走了个“脸儿对脸儿”。两拨儿队伍终于在警察署门口儿僵持住了。田家这边,各社火班子不管不顾,又趁机表演起来。而康家那边,雇来的吹鼓手们也不甘寂寞,他们索性冲到了队伍最前边,和田家雇来的吹鼓手对上了阵,在永定镇,一旦两拨儿吹鼓手对上了阵,不把对方“叫”趴下了不会罢休的。什么叫“叫趴下”?那就是自己这一方稳住阵脚,使劲地吹奏,直到把对方的吹鼓手搅和乱了,曲不成曲、调儿不成调儿,这才罢休。胜了的一方,露脸不说,日后人家来请的机会也多。而败了的一方,从此就不会有人来请了。事关“饭碗子”,谁能不卖力呢?

然而,办事儿的主家,是耽误不起的。那年月干什么都讲究个“时辰”,过了“吉时”,可就不妙了。比如田家,按永定镇的习俗,新娘子必须在中午之前赶到婆家,才算吉利。而且,田家还请来了厨子,预备了家宴,完成了这一整套娶亲的仪式之后,还得招待客人喝喜酒呢,耽误不起呀!何况,永定镇人信奉“死者为大”,一般娶亲的和送殡的队伍狭路相逢时,都是娶亲的给送殡的让路。田玉川用手抹了把汗,打发人把老周叫了过来,吩咐道:“周大哥,咱别在这儿瞎耽误啦!告诉前边领道儿的,咱钻小胡同过去,给出殡的让道儿!”

老周为难地苦笑了一声,说道:“田大夫,不行啊!大伙儿较上劲了,咱们的人说什么也不肯让。”

“大哥,你胡涂啦?死者为大嘛!”

“田大夫,这道理谁不懂?对方要真是死人,那还用咱交待、吩咐吗?”

田玉川笑了。关于康和轩“活出殡”的闹剧他自然也听说了。如此说来,给对方让路的理由似乎就不那么充足了。他想了想,又大度地说:“咱跟他计较什么?告诉弟兄们,办咱的事儿要紧,别把时辰耽误了。咱哪,还是钻小胡同。”

“不行!”老周把脖子一梗,执拗地说:“田大夫,咱接亲时可是钻小胡同过去的,再走小胡同,不是走‘回头路’吗?不吉利呀!”

“那……”田大夫又抹了把汗,焦急地说:“咱就这么耗着?这不是耽误事儿吗?”

老周叹了口气,小声说:“好,我跟大伙儿商量商量吧!”说罢,又转身朝前挤去。

这时,两拨儿吹鼓手已经放下了乐器,对骂上了。田家这边玩社火的人也上前助阵,眼见得康家这边的势头渐渐被压下去了。老周上前来劝,可发起火来的人们,已经不听他指挥了。高跷会的人们站的高,嗓门儿也特别大,指着康家送殡的队伍就开了荤:

“给活人出殡,不是吃饱了撑的吗?有钱是啵?有钱去买‘前门楼子’去呀!”

“牛x什么呀?连他妈自个儿姓什么都不知道,太监的儿子,指不定谁家的野种呢!说不定还是头几年八国联军‘做’出来的哩……”

污言秽语,引起了人们的哄堂大笑。康家的出身让人看不起,康和轩“扒灰”的丑闻更让人发指,平常人缘儿就差,“活出殡”的闹剧更不得人心。一会儿的功夫,两拨儿吹鼓手之间的争吵、对骂终于演变成了对康和轩的指责、嘲笑。念经的和尚、尼姑索性闪到了一边,康家花钱雇来举“烧活”的孩子们也都散开了。女眷们听不惯那些污言秽语,尤其是康家的几房儿媳妇,一听有人提康和轩“扒灰”的事儿,更是羞愧难当,也都扭脸躲开了。于是,康家的几个儿子,便成了康家方阵中的“排头兵”。康家的弟兄们把目光都转向了大哥康万金。而一向懦弱的康万金此刻却面如死灰,脸上毫无表情,根本没主意了。

首先,康万金承认老爹的“瞎折腾”不得人心,根本就不占理。因此,他根本没有勇气与对方争执。人家说得对呀!“死者为大”不假,可老爹并没有死,他跟谁“充大”?凭什么要求人家给一场“瞎胡闹”让路呢?

然而,他却不敢像其他人那样,闪到一旁去。他是家里的长子,从小让老爹打服了、打怕了、打傻了;老爹让他去死,他也不敢说个“不”字。没有老爹的命令,他哪敢躲呢?康万金闭上了眼睛,呆呆地站在棺材前边,心惊肉跳地等待着可能发生的一切。他不动窝儿,其他的兄弟们自然也不敢动,双方僵持住了……。

闹社火的这些人,不是田家雇来的,而是主动来给田大夫帮忙的。大伙儿都不愿耽误了“吉时”,便行动起来,对康家的方阵进行着冲击。踩高跷的踩着鼓点儿,在康家兄弟面前大幅度地跳跃着。“跟斗会”的这帮小伙子,也翻着跟斗,几乎撞上了康家兄弟。康万金终于支持不住了,身子一歪,便昏了过去。他的兄弟们忙抱起了他,趁机闪到了一边。这时,田家的人直接面对那口棺材了。不知是谁带的头,杠夫们把棺材放在地上,一下子也散开了……。

在双方僵持住了的时候,康和轩还以为是又有人路祭他了,所以并没在意。直到棺材落了地,康和轩才急了。他指着杠夫们破口大骂道:“我操你们姥姥的,棺材不能落地知道不?有他妈你们这么办的吗?我不给钱哪!”

然而,没人理睬康和轩的喝骂,杠夫们撂下棺材,全跑了。康和轩下了滑杆儿,挤到了棺材前边。当他看清了前边正是田家的娶亲队伍时,这才明白了是怎么回子事儿。康和轩气得五官都挪了位,浑身颤抖着,指着田家娶亲的队伍破口大骂起来:“有那‘能耐’吗?也他妈张罗着娶媳妇,呸――!你他妈言语一声,康大爷我辛苦辛苦,怎么也帮你‘弄’出个三男两女的来,好歹也有人替你收尸呀!明明是个‘骡子’,也他妈张罗着叫唤;叫也是白叫……”

人常说,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康和轩骂出的话实在太损了,等于是用刀子捅田大夫的心窝子呀!因为夫人不生育,田大夫非常痛苦,可永定镇的人,从没有人拿田大夫“这档子事儿”来讥笑田大夫。何况,坚持不给康家送殡的队伍让路,并不是田大夫的本意,假如康和轩跟田大夫好好商量,田大夫肯定会给他让路的。但此话一出,这事儿可就没商量了。铁路工厂少林会这帮小伙子谁吃这套?康和轩的一张嘴又怎么能骂得过人家几十张嘴?踩高跷的那伙人把康和轩围在中间,朝他又啐又骂。康和轩又气又急,便拿出他的泼皮无赖劲头,冲对方一头撞了过去,嘴里高吼道:“康大爷我不活喽――”就这一下子,康和轩当时就中了风,口眼歪斜、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

人们以为他在耍无赖,便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康和轩拎了起来,扔到了大街旁边。娶亲的队伍像潮水般地朝前涌去,众人将那口棺材抬到了旁边,娶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朝寿仙堂方向走去。一点儿没耽搁,中午之前,翠萍姑娘乘坐的花轿抬进了田家。两口子完成了拜天地、迈马鞍等一系列仪式之后,田家的喜宴便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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