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凄厉,叶落草黄;京西的“磨盘柿”和永定河以东盛产的大白菜上市了,永定镇大街两侧摆满了成垛的大白菜和整筐的“磨盘柿”,小贩们扯着嗓子吆喝着,招揽着过往的行人。煤铺送煤的活计可忙开了,他们赶着大车,根据客户的需求,把那一筐筐摇好的煤球儿给人家送去。那筐都是煤铺从山里向山民们订做的“荆条筐”,一筐装50斤煤,没个好身板儿,干上半天儿就得累趴下不可。
寿仙堂可是个用煤大户,前后两套院子,几十间房子,都得取暖;再加上灶房用煤,这一冬天没个上万斤煤根本到不了开春儿。寿仙堂从不赊欠煤铺的煤钱,又是用煤大户,所以煤铺对寿仙堂也格外照顾;伙计们把整筐的煤球搬到院里后,并不往地下倒,而是连筐一起,整齐地码放在廊下的台帮上。这样一来,不但院子里不显得零乱,而且,煤球儿少了一次倒手,也可以少碎些。待煤球儿用光后,煤铺的伙计再上门来,把空筐敛走。在永定镇能享受这种待遇的,可是没有几户。
冬天到了,寿仙堂上上下下都换上了冬装。从头到脚,棉衣、棉裤、棉鞋、皮帽子,伙计们一人一套。帐房先生和已经随田大夫在大堂坐堂的两个徒弟,每人另有一件棉袍。女人们没有皮帽子,一人发给一条长长的围脖儿。寿仙堂对伙计们的待遇,在永定镇的众多商家中,堪称无人能比。
柜上还统一买来了一批糊窗户用的白纸,厨房的冯嫂专门打了一锅浆子,大家一起动手把各屋的窗户纸重糊一遍,好抵御冬天的寒风。李谦和王万成住在前院儿的西屋里,哥儿俩先帮别的屋糊好了窗户,才端来浆子,拿来几张纸,糊自己的屋子。哥儿俩正忙着,小翠儿蹦蹦跳跳地来了。她已换上了厚厚的冬装,脖子上围着一条大红色的毛围脖儿,映衬得他的脸颊更显得白嫩。她端着个小笸箩,里面装着炒花生,一进门就咋咋呼呼地喊道:“快来吃炒花生,刚出锅的!”
李谦冲小翠矜持地笑了笑,没说话,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王万成却凑了上来,伸手从笸箩里抓了几个花生,剥了皮儿就往嘴里送,边吃边笑着说:“嗯,好吃;谢谢小翠姑娘,还是你心里惦记着我,嘿……”他俩眼放出热辣辣的光芒,直勾勾地盯着小翠那张圆圆的娃娃脸,咧开嘴笑了。
小翠把小笸箩往桌儿上一放,把头一歪,笑着说:“你以为光给你送来了?咱们寿仙堂的人,人人有份儿。”说着话,小翠伸手抄起刷子,蘸着浆糊,一边往窗户上涂抹,一边说:“东河沿的老李头儿送来的,这几年,他每年都送。他们村儿的地挨着永定河,都是沙土地,种出的花生可好吃了。”
王万成忙凑上来,一边往窗棂上糊纸,一边笑着问道:“他干嘛年年给咱送花生?是不是他也在咱这儿治过病啊?”
“不是他,是他家的驴。”
王万成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别逗了,咱们田大夫又不是兽医,怎么会给驴治病呢?你瞎说!”
小翠儿眨着美丽大眼睛,认真地说:“这是真的呀!老李头儿的儿子死了,儿媳妇带着孙子又嫁了人,家里就剩他们老两口子。人一上了岁数,力气活儿就干不动了,全仗着家里养的一头驴,帮他拉车耕地。那年春天耕地时,那驴的一条腿一下子陷到了田鼠洞里,把腿别折了。老李头儿哭着来找田大夫,进门就磕头,裂开大嘴哭得可伤心了。后来,咱当家的就让他把驴牵来,一贴‘正骨膏’贴上之后,嘿!那驴的腿就好了。直到现在,老李头还用那头驴耕地呢。打那儿以后,这老李头就不断往咱寿仙堂送瓜果梨桃,花生白薯。反正地里长什么他就给咱送什么。咱们夫人也不亏待他,这不,收了他的花生,照样儿也送给了他一套棉衣棉裤。还把自己的毛围脖给了他,让他给老伴儿捎去……”
李谦见小翠和万成聊得挺热火,就转身到柜上忙活去了。他什么看不出来?表弟这是看上小翠儿姑娘了。然而,一想到往后的事儿,李谦心里便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心里嘀咕着:“表弟这回可是真动心了,可这事儿有谱儿吗?”虽然他实际上只比表弟大三个月,但却显得比表弟成熟得多。他想,人家小翠姑娘是什么身份?虽说是田夫人从娘家带来的丫头,可人家已拜田大夫当了干爹,那也算半个小姐了。他和表弟这样的人,怎敢高攀呢?万一将来闹出什么事,怎么对得起人家田大夫呢?何况,男子汉应当先立业后成家。不然的话,你拿什么养活人家?如今自己和表弟算是寿仙堂的伙计,田大夫的徒弟;他俩前边,还有田大夫早年收下的陈、杨两位徒弟,那二位至今还没熬上正式的“坐堂大夫”,何况是他和表弟?不熬上个“坐堂大夫”,哪里配谈婚论嫁?李谦越想越觉得问题严重,吃罢晚饭后,他俩像每天一样,到义地的小石屋中和高老爷子聊了一会儿天儿,便回到自己的房中,睡下了。
这间耳房是标准的“一间屋子半间炕”,地上用砖盘成的“地炉子”出烟口儿通向炕洞内,只要舍得添煤,那炕上十分热呼,屋里也很暖和。哥儿俩聊了会儿闲话,李谦便侧过脸,对表弟说:“万成,你跟我说实话;你小子……是不是看上人家小翠儿姑娘了?”
王万成笑了笑,说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又不是瞎子!”李谦给了表弟一拳,笑着说:“你们俩到了一块儿就逗嘴磨牙的,你过去可不是这样。那天咱俩上街,你还专门给小翠买了两串冰糖葫芦,一瓶‘雪花膏’;有这事儿没有?还有,我看见不止一次了,你们俩还动手动脚的,你想干什么?”
王万成脸上泛起幸福的微笑,支起身子,两眼闪着亮光,认真地说:“哥,我……我是真的喜欢小翠儿……”
李谦心中暗暗叫苦,他担心的事儿终于发生了。他不知该跟表弟说什么,半晌没吭气儿。
王万成想了想,果断地说:“哥,我非要娶小翠儿不可。我可以给田大夫下跪,求他成全我。万一不行,我就带小翠儿远走高飞……”
“你敢!”李谦真的给了表弟一巴掌,紧张地说:“我的小祖宗,‘私奔’的事儿可万万不能干哪!人家田大夫对咱不薄,咱不能干对不起田大夫的事呀!你把人家的丫头拐跑了,你让田大夫还怎么有脸见人?”
万成用被子蒙住了头,烦躁地说:“唉呀,烦!烦死我了……”
李谦微微一笑,用手推了下表弟,说道:“瞧你这份儿出息,光烦有什么用?咱得想法子呀!”
王万成撩开被子,两眼望着表哥,央求道:“哥,你帮我一把吧!我……我不能没有小翠儿呀!”
“小声点儿!”李谦又给了万成一巴掌,叹了口气,接着说:“兄弟,你以为娶媳妇那么容易吗?”
‘哥,你……你得帮我。“说着话,万成紧紧拉住了李谦的手。从小到大,他一直依靠着表哥,遇到了这么大的事儿,他自然更得听表哥的了。
李谦用手轻轻抚摸着表弟的头,想了想,说道:“这头一样,你呀,先得托人跟田大夫提亲。你托出的这个媒人,还得跟田大夫有交情,有面子,让田大夫都不好意思不答应。”
王万成眼珠儿一转,想了想,说道:“哥,你看我去托我那四舅,让他给我保媒成吗?”
李谦眉毛一扬,笑着说:“你个傻小子,眼前放着现成的真佛你干嘛不拜?”
“谁?!”
“高老爷子呀!”
王万成一拍炕头儿,兴奋地说:“对呀!高老爷子是田大夫的老丈人,还有谁能比他在田大夫跟前更有面子呢?就凭咱哥儿俩跟他的交情,老爷子铁定的给咱帮这个忙呀!”王万成起身就要穿衣服,李谦忙拦住他,问道:“你干嘛去?”
“我上义地去找高老爷子呀!”
“你歇了吧!这深更半夜的,你就不能等到明天吗?”
王万成犹豫了一会儿,只得叹了口气,重新钻进了被窝儿。
李谦接着说:“有人给你保媒,这才是第一步。”
“啊?还……还有什么?”
李谦笑了起来,然后说:“人常说,娶媳妇是好事儿,养个孩子是玩艺儿,,没吃没喝可真够劲儿。你娶了小翠儿,拿什么养活人家呀?你可别忘了,眼下咱哥儿俩住的这房子,那是人家田家的。你要想娶小翠儿,顶不济也得到街上租两间房子去吧?屋子里还得置办些茶壶、茶碗、茶盘子,被子、褥子、门帘子吧?两口子挑门儿过日子,开门儿七件事儿:柴米油盐酱醋茶,那可都得花钱去买呀!就凭你眼下一个伙计,你拿什么养活人家呢?日后再有了孩子,那可更得花钱哪!”
万成一下子泄了气,半晌没有说话。表哥说的是实情,看来,想娶小翠儿姑娘是比登天还难哪!万成蔫儿了……。
李谦用手指点着表弟,吃吃地笑着说:“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男子汉大丈夫,遇到这么点儿事儿就往回缩啦!”
“哥,可我……”
李谦看得出,表弟是真为难了,忙笑着劝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下自然直。租两间房子花不了多少钱,屋里的摆设、家具咱们能置办多少,就置办多少。以后有了钱,慢慢再置办呗!”
万成听了表哥的这番话,又笑了。
这时,鸡已经叫了,李谦伸了个懒腰,喃喃地说:“别说了,让我睡一会儿吧,困死我了……”
第二天,李谦和万成抽空来到义地,跟高老爷子说起了求他为万成保媒的事儿。高老爷子一听,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随后连声说:“包在我身上!这是好事儿呀,按我们山西人的说法儿,给人家说成一桩婚事儿,能添十年阳寿啊!我这就去。”
这高老爷子是个急性子,当下就跟着李、王二人,来到了寿仙堂。
如今高老爷子再到寿仙堂来,就不像过去那么随便了。以前,他是这院儿里年纪最长、辈份最高的人,自然都是别人敬着他,主动先跟他打招呼。两套院子,老爷子进出随便,没有人敢挑他的“礼”。如今却不同了,马金山的老母亲崔氏老太太,带着儿媳妇和孙子住到了寿仙堂,论起来,崔老太太还比高老爷子大两岁,人家又是客人,于是,高老爷子便多了层约束。每次到寿仙堂来,得先去崔老太太屋里打个照面儿,问候一番,然后才能再到女儿、女婿的房中。老人在街上买了几串冰糖葫芦,如今有人管他叫“姥爷”了,他哪还敢空手进门呢?他的亲外孙属虎的,大号叫“田金虎”。巧的是马金山的儿子也属虎,名叫“马玉虎”,小哥儿俩一边儿大。除了这两个孙子,还有一个争嘴吃的“小馋猫儿”,那就是小翠儿。老人买了六串糖葫芦,一人两串儿。
老人一进寿仙堂的大门,伙计们都站起身来,亲热地跟他打招呼。老人满脸堆笑的点着头,跟人们回应着,穿过大厅,朝后院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