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镇北关新搭起的戏台前,康万刚陪着衣着华丽、艳丽惊人的小牡丹和她的跟包来到戏台前。
康万刚说:“小老板,您看这台搭的怎么样?”
小牡丹冷笑了一声说:“康先生,你真把我们当成草台班子啦?让我们在这大道边上的戏台唱戏?我小牡丹也太不值钱了。”
康万刚说:“小老板,一开始我就跟你们管事儿的说的明白,这次请你们来永定镇是给镇上的‘四月庙’助兴的。既然是在庙会上唱戏,自然就得在这野地里搭台了。咱们可是有言在先的,您临场变卦可说不过去。您要觉着受不了这份儿委屈,您就别接这三天的戏。”
管事儿的忙插在小牡丹和康万刚中间,笑着说:“康先生您别误会,小老板您也别生气。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开口饭’也不好吃啊!在城里大戏园子唱戏倒是体面,可是不买票的占了一多半,末了还是挣不到钱哪!唱野台子戏说起来不好听,可商会这次给的价码可不低。小老板,为了大伙儿,您就委屈委屈吧!”
他又把脸转向康万刚说道:“康先生,我们小老板可是头一回唱这‘野台子戏’,传扬出去可不大好听。您看…这包银……”
康万刚冷笑了一声说道:“按当初说好的办,多一个子儿我也不会加。我最讨厌临场跟我加码儿提条件,再者说,揭底可就怕老乡亲。小老板,你真的没唱过野台子戏吗?别以为我不了解你的底细,你老家是保定府清苑县的,你爹是清朝末科秀才,名叫李浩天。后来下海唱河北梆子,一直可都是唱野台子戏。十三年前,你们到永定镇财主张青山家唱堂会……”
管事儿的连连冲康万刚作揖,央求道:“康先生,您口下留情,给我们留条活路吧。包银就按您说的算,一切听您的安排还不成吗?”
康万刚大笑起来,说道:“不是我舍不得花钱,我就是不能接受临场加码。这样吧,咱们在吃喝上找齐儿。戏班在永定镇一天,咱们每天都是‘八八席’伺候着。”
小牡丹笑了笑说:“康先生,您这话说的有点儿大了,眼下日本人把粮食都控制起来了,别说八八席了,就是净米净面怕是也不容易搞到吧?”
康万刚说:“小老板太把我们康家小瞧了。这几年永定镇来了不少日本侨民,通过他们想搞什么搞不到?这些日本侨民大多数都是经商的,既是做买卖就得和咱们商会搞好关系,不瞒您说,明天正日子咱们的大戏开台之前,日本商人还弄了一帮子‘歌舞伎’也要上台表演哩,说起来你们还是同行哩。我和他们的管事儿的说好了,让他们日本人先演,反正‘帽儿戏’也没什么人看,全当给您小老板垫场哩。”
小牡丹扳着脸说:“康先生跟日本人关系不错嘛?”
康万刚说:“我从不和日本人来往,因为四月初八是佛祖的生日,日本人也信佛教,所以他们也想借机跟咱们一块儿热闹热闹。”
小牡丹点了点头。
管事儿的忙殷勤地说道:“小老板,我招呼大伙儿‘装台’,您先回去歇着吧。”
四月初八这天,在永定镇大街上,人们舞起了狮子,踩起了高跷,架上旱船在锣鼓的伴奏下舞动起来。李玉林指挥着他的徒弟们在大街上翻开了跟头,引得观望的人们发出阵阵喝彩。一队日本侨民也身穿和服,敲着大鼓上街扭开了。
在警署的台阶上站着一排日本军官,其中还有两个穿着西装,显得派头十足。
松本点头哈腰地对他的上司说:“日本侨民也要求参加今天的活动,我相信我们正宗的大和民族文化一定能打败中国人没落腐朽的文化。我们不但要用武力征服中国人,更要用文化来改造中国人。”
鬼子官点了点头,满意地笑了。
李玉林对徒弟们大声说:“瞧见没有,小鬼子这是和咱叫上劲啦!我说,都给我精神这点儿,把小鬼子的气焰给我压下去。”
徒弟们表演得更加卖力了。一对狮子做着高难的动作,打滚儿、叼绣球、攀上了足有两层楼高的架子,之后竟然从上面一下子翻了下来……
踩高跷的也亮出了绝活儿,除了跳跃、上梯子之外,人们还开始表演对打,引得四周一片惊天动地的喝彩声!
翻跟斗的也赢来了阵阵掌声。
台阶上的鬼子军官被少林会的表演征服了,一个个丑态百出,一边拍手,一边怪叫起来。
在康宅,康万刚示意叶美霞关好房门,然后从里屋搬出一箱手榴弹,放在地上,对跟前的几个部下吩咐道:“今天晚上,鬼子大官儿要在戏台底下看演出。据说,松本还从北平城里和丰台请来了他的上司。机会难得呀,今天晚上,咱们一定要把现场的鬼子军官炸死,一个也别让他跑了!”
几个部下相互看了看,谁也没吭气儿。
康万刚压低了声音又说道:“弟兄们,报效党国的机会来了。我们一定要把这件事儿干得漂漂亮亮,给我们的‘大家庭’争光!我已经给戴老板发了电报,万一我们不幸牺牲了,戴老板肯定会照顾我们的家人。万一我们大难不死,接下来的那可就是升官发财呀!”
几个部下兴奋起来。
康万刚又接着说:“别的鬼子咱认不准,可松本大伙都认识吧?到时候你们给我盯住了松本,手榴弹全往他身上扔,准保错不了。你们想啊,松本既然请来了他的上司,他必得小心伺候着,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的长官。炸死了松本,自然也就把那些请来的鬼子大官也都炸死了。”
一个穿铁路警服的特务说道:“康站长,戏台底下有那么多看戏的老百姓,手榴弹一爆炸,肯定得伤及无辜啊……。”
康万刚把眼一瞪,大声吼道:“妇人之见,自古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干大事儿的人,哪能那么婆婆妈妈的!”他环视了一下自己的手下,大声说:“现在大家把手榴弹揣起来,每人至少拿两颗。晚上演出的时候,我会在后台盯着。你们一见台上中央吊着的汽灯灭掉就下手,听见没有?”
众人答道:“听见了”
康万刚给部下分发了手榴弹,部下们揣起手榴弹出门去了。
康万刚对叶美霞说:“晚上你无论如何不许出门,假如我半夜还没回来,你立刻带着孩子离开永定镇。天津你是不能回去了,你带孩子先到保定躲一阵子,会有人和你联系的。和咱们的人接上头后,你立刻直接回重庆。”
叶美霞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康万刚笑着说:“我这是做最坏的打算,说不定啥事儿没有,虚惊一场。你也是军人身份,干嘛这么没出息?咱到敌后干啥来了?咱是来抗日的。这么说吧,自打离开重庆那天起,我就把生死都抛到脑后了。”
叶美霞抹去脸上的泪水,把两支小手枪包好了,递到康万刚手上,小声说:“我跟孩子盼你平安归来。”
康万刚接过手枪,揣到怀里,抱起孩子亲了亲,然后走了出去。
夜晚,龙王庙前的灯点亮了,对面的戏台上的灯也亮了。
康顺撩开台帘说道:“咱戏台前边怎么没人哪?”琴师问道:“康少爷,咱的戏还开吗?”
康顺思索一会儿突然笑了。他回过头对大伙儿说:“后退一步天地宽,咱们今天不唱了。大伙儿全跟我到对面去听戏,你们听好了,只要发现了他的毛病,咱们就砸场子!他不让我痛快,他们也别想痛快。”
伙计问道:“康少爷,咱要是一晚上都挑不出人家的毛病呢?”
康顺说:“真要那样,我就认‘栽’。回头我就给小牡丹磕头认师父,跟她的戏班走。小牡丹有啥了不起?不就是个唱梆子的吗?你们知道吗?小牡丹一个唱梆子的为啥又学了京剧?那是因为北平、天津城里的戏园子,根本就不接待他们。唱梆子的只能在杨村、长辛店、琉璃河这种地方唬弄乡熊、土鳖。为了能进大戏园子,小牡丹这才豁出去,跟一位唱京剧的角儿睡了觉,这才换了个‘弟子’的名份……”
众人大笑起来。
康顺接着说:“像她那样的,能算角儿吗?甭问,上了场肯定是浑身的毛病。搁平常也就算了,‘吃开口饭的’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康爷我就当她是个屁,一抬屁股也就把她放了。今儿个可不成,是她上门来找康爷我的不痛快,康爷我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听我的,只要她在台上现了眼,你们就动手砸场子。完了事儿康爷我有赏。弟兄们,把咱们的戏台上的灯摘了,锁上大门到对面去看戏。”
众人卸了台,簇拥着康顺,晃晃悠悠地朝对面的戏台跟前走去。
龙王庙对面的戏台上,底幕上挂着绛紫色的大幕,幕布上绣着艳丽的粉色的牡丹花。
台下看戏的观众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其中既有中国人,也有许多日本侨民。台下离舞台最近的地方摆着两排椅子,椅子前摆着条案,上面放着水果、点心、茶水等。
戏还没有开演,一队日本兵赶来,引导着几位日本军官坐在了最前面。永定镇宪兵队长松本殷勤地说:“山口太君,支那人的戏是演妓女的。我想您不会感兴趣吧?”
山口说道:“你真糊涂,打败支那人的军队很容易,要想征服支那人的心,却绝非易事。我们要把我们的日本文化传播到支那人中间,同时也要改造他们的文化。好了,你老老实实坐下看戏吧。”
与此同时,康顺带着他的人也挤到了台前,他斜眼看了看旁边的日本军官,冷笑了一声说:“妈的,商会出钱请来的戏班儿,却让日本人坐了上座……”
旁边的人忙紧张地说:“康少爷,您小点儿声行不?这要让鬼子听见……”
康顺不以为然地说:“他听见怕什么?他们不懂中国话,你骂他都没事儿。”
康顺挽起了袖子,大声说道:“我说哥儿几个,本少爷不是那不讲理的人,小牡丹既然到了永定镇来挤兑咱爷们儿,那就怨不得我了。你们听好了,她今天晚上不出错便罢,一旦出了错,给我砸――”
此时的后台,康万刚站在台口,左手捧着一把茶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后台的人应酬着。他不时撩起大幕,向台下张望着。他看见了前排坐着的柜子军官一个个正襟危坐,他握着手枪的手不禁颤抖起来。他心里暗暗盘算着:娘的,从军衔上看,不过是些虾米小鱼子,没什么正经货色呀!不管它,阎王爷不嫌鬼瘦,捡到篮里就是菜呀!
时间差不多了,武场的锣鼓家伙敲了起来,文场的乐手忙着调开了弦儿。接着,大幕拉开了。几个精壮的日本男人光着膀子,头上裹着布条儿,边跳边敲着台上的大鼓。几个日本女人随着鼓点儿边舞边唱开了。后台的小牡丹忍不住笑了,小声说道:“这是什么玩艺儿,日本人就喜欢看这个吗?”
台下坐在前排的几个日本军官兴高采烈地和着鼓点节奏,拍着手跟着唱开了。其他的日本侨民们也激动地在台下躁动起来。康顺在台下大声喊道:“什么玩艺儿呀?快下去啵!”
后台,康万刚点着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着。他几次掏出了手枪,然而又放了回去。本来,他的枪法是非常好的。从台上向台下前排的日本军官射击,按他的水平,那肯定是弹无虚发。然而,他总觉得火候不行,一个劲地告诫自己:别急,再等等、再等等。按中国人的习惯来说,刚开场的戏叫帽儿戏,是不被人重视的。前排专为鬼子军官留的坐位还有空着的,这说明还有更大的鬼子军官没到场。千万不能因小失大,炸死几个尉官算什么?别放跑了真正的“大鱼”呀!
台下的人群中,康万刚的手下,那名穿铁路警服的特务已经把手榴弹揣在怀里。他握着手榴弹的手在颤抖,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他觉得很纳闷儿:康站长怎么还不发信号呢?鬼子军官近在咫尺,我这两颗手榴弹要是扔出去,他们一个也跑不了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