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上汽灯在“呼呼”作响，坐在前排的鬼子军官手舞足蹈地跟着台上的演员唱了起来，然而，康万刚还是没有动手。

后台，演出完毕了的日本侨民开始退场。康万刚忙走到戏班管事儿跟前，说道：“日本人的节目演完了，该咱们的节目了。”

管事儿的笑着说：“康爷，您就瞧好吧！”舞台上的锣鼓家伙敲打起来，戏班的人忙着往台上抬道具，康万刚也跟着忙活开了，在台下坐在前排的松本，对他的几位上司说：“接下来是由支那人的一个剧团演出一部关于妓女的爱情故事。这部戏的名字叫‘杜十娘’。”

鬼子官皱起了眉头，说道：“他们干嘛要这么使劲地敲锣打鼓？”

松本笑着说：“支那人把这叫作‘开场锣鼓’，表示戏马上就要开演了。”

大幕拉开了，小牡丹扮演的杜十娘出场亮相。

台下的观众立刻大声喝彩。

康顺把嘴一撇，不以为然地说：“瞧那两步走，尽透着侉、怯、土、浪，什么玩艺儿呀？我呸――”

前排的鬼子军官显然听不懂小牡丹的道白和演唱，他们几个商量了一下，便起身退场了。

康顺一见鬼子军官走了，立刻坐到了前排的椅子上，抄起条案上的水果、点心大吃起来。

台上，康万刚往台下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她狠狠地拍了下儿大腿，自言自语道：“坏了，鬼子怎么走了？嘿――，他娘的；明明是煮熟了的鸭子，怎么会让它飞了？本想逮条大鱼，结果连个虾米也没捞着，我真该死！”康万刚一跺脚，离开后台走了。

小牡丹唱道：“杜微离了烟花院，如拨乌云现青天……”

台下，观众们摇头晃脑，跟着小牡丹的唱腔小声地哼着。康顺身边的人忍不住说道：“康少爷，我听小牡丹这几句唱儿挺够味儿的，你瞧，她把刚刚脱离妓院的杜十娘的那种高兴、得意，表现得多好哇！”

康顺不以为然地说：“你见过什么呀？俗话说得好，‘有钱去听梅兰芳，没钱不听狗汪汪’。河北梆子算什么？能和京剧比吗？”

那人不服气地说：“萝卜青菜个人所爱，您说河北梆子不行，可人家照样在天津、北京……”

康顺把眼一瞪，大声说：“跟我叫板是吧？咱永定镇不是也有几个叫花子成天敲着牛棒骨，编着顺口溜，四处‘打秋风’吗？那玩艺儿上得了台吗？这河北梆子是从山陕梆子转化来的。自打天津开埠以后，山西的商人到天津来做买卖的那就多了起来。是他们把山西的‘梆子班’请到了天津，一来二去的，这些唱山西梆子的就渐渐改了腔，这才变成了现如今的河北梆子。依我看，纯粹就是瞎胡闹、四不像……”

康顺身边的人一个劲儿地点头，笑着说：“您说的对，这河北梆子怎么能跟京剧比呢？”

台上，小牡丹继续唱道：“忽听得大船上起了更点……”台下黑压压的观众此刻鸦雀无声，完全被小牡丹的表演吸引住了。

但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想到，此刻，在永定镇外的公路旁，马金山带着他的部队飞快地前进着。马金山低声命令道：“快、快！”

战士们分两队沿着永定镇的公路两侧排开，部队刚进入阵地，鬼子军官乘坐的车队就到了。前边是几辆摩托车开道，两辆吉普车紧随其后，一辆装满鬼子兵的大卡车行使在最后，卡车顶上架着机枪……

此时的戏台上，小牡丹表演到了高潮。只见她在台上拿起一支毛笔，边写边唱道：“用手儿打开了百宝箱，我字字行行写端详。家住在绍兴府杜家庄上，二高堂遭不幸卖女为娼。进院去我学会了歌舞弹唱，我的名叫杜微，排行十娘……”

台下的康顺突然一拍条案站了起来，高声吼道：“唱的这叫他妈什么玩意儿？欺负永定镇没人懂戏吗？”他抄起桌上的点心水果扔到了台上，接着又掀翻了条案，对身边的人吼道：“弟兄们，把她的场子给我砸了！”

说罢，康顺便头一个跃上舞台，一脚踢翻了道具桌子。他手下的人也跟着上了台，用手去扯大幕。戏班的人忙上前阻拦，双方厮打起来……

此刻在永定镇外的公路上，鬼子的车队缓缓向前行驶着。借着月光，马金山和他的战士们清晰地看见了卡车上鬼子兵的钢盔和刺刀，还有那架在车顶上的机枪。马金山举起了手，做好了下达“开火”命令的准备……

镇子里的舞台上，康顺带着手下人和戏班的人扭打在一起。几名警察冲到台上把双方分开了。戏班管事儿的拉着警长气愤地说：“警长先生，我们可是永定镇商会请来给‘四月庙’唱戏的。戏唱到一半儿，他们上来就砸，抬手就打。您不能不管吧？”

康顺一抹嘴角上流出的血大声吼道：“路不平有人踩，事儿不公有人管。你们自己唱砸了，不说谢罪赔情，还敢……”

小牡丹挺身向前，指着康顺问道：“谁家孩子这么没教养？你说我唱错了，那么请问，你懂戏吗？我哪儿唱错了？”

康顺大声说道：“小牡丹，你唱的这出戏可是杜十娘？”

小牡丹答道：“正是！”

康顺说：“请问你是跟谁学的这出戏？”

小牡丹答道：“全凭师父口传心授。”

康顺说：“你可知这出戏的出处？”

小牡丹一愣，随后答道：“倒要请教。”

康顺打开手中的折扇，得意洋洋地说：“你听好了！本少爷点拨点拨你，省得你日后在江湖上丢人现眼。我告诉你，这出戏取材于明代大才子冯梦龙编纂的《警世通言》一书中，第三十二卷‘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既是梨园弟子，就应当知道这些起码的常识。”

小牡丹脸上一阵慌乱，赶忙又问道：“且不论此剧出自何处，这位爷刚才既然说我唱错了，还请赐教！”

康顺洋洋得意地说：“你刚才唱道‘家住在绍兴府杜家庄上，二爹娘遭不幸卖女为娼’，小老板，可是这词儿？”

小牡丹答道：“正是！这怎么错了？”

康顺说：“据冯氏书中所写，那杜十娘乃是北京名妓，那无耻的李甲才是绍兴府人。请问小老板，你刚才唱道‘家住在绍兴府杜家庄上’，依据了什么？这不是张冠李戴吗？你大胆！竟敢欺永定镇无人懂戏。我看你是不想再吃梨园行这碗饭了！”

台下的观众沸腾起来，开始起哄，有的人高声为康顺喝彩。

英子一边拍着手，一边大声喊道：“康少爷，好样的！”

有人开始往台上扔东西，秩序开始混乱了。

后台管事儿的忙走了上来，连连给康顺打躬作揖，说道：“康少爷，我们唱戏的从不和主家抬杠。既然您说我们唱错了，咱们这就改还不成吗？您刚才不是说，那杜十娘是北京名妓吗？就按您说的改成‘家住在北京城永定镇上’……”

康顺把手一挥，大声吼道：“不行！你这不是骂我们永定镇人吗？噢，我们永定镇尽他妈出窑姐？传扬出去多他妈丢人！”

管事儿的说：“那…您说怎么办？”

康顺笑了起来，说道：“小老板，听说您府上是保定府清苑县是吗？”

管事儿的忙替小牡丹答道：“正是、正是。”

康顺大声说：“那你就改成‘家住在保定府李家庄上，二高堂遭不幸卖女为娼……’”

台下的人怪笑着，起开了哄，纷纷喊道：“对，就让她照康少爷说的唱！就让她唱‘家住保定府……’”

小牡丹气得浑身发抖，用手指着康顺骂道：“你真他妈不是玩艺儿！你就不怕我宰了你吗？”

远处突然传来了激烈的枪声。台上的人们顾不得争吵，全愣住了。小牡丹急了，心里想到：坏了，大事不好！莫非鬼子要对我们下毒手？莫非又来了土匪？她又想起了当年在京西房山县财主刘寿延家里唱堂会时，也是常到此处四周枪声大作，老贼张青山带人来到现场，开始大屠杀……

管事儿的上前拉住小牡丹快步朝后台走去。康顺也被手下人拉着离开了舞台。台下的观众大乱起来，不少人摔倒在地，任凭别人踩踏着。有人高声吼道：“快跑呀！鬼子要杀人了……”

康顺紧张地问手下的人：“这是怎么啦？出什么事儿了？”手下人埋怨道：“康爷，咱这回的漏子可捅大了，当年，那小牡丹就是借唱堂会的机会杀了张青山。您以为小牡丹是好惹的吗？那是一伙活土匪呀。甭问，人家这叫来者不善。听见没有？人家在镇外边有埋伏，这是要血洗永定镇哪！废话少说，咱快跑吧！”康顺突然被绊倒在地，他爬起来见跟前有一个少女趴在了地上，康顺吃力地扶起少女，被手下人簇拥着朝龙王庙跑去。

戏班的人此时也乱做一团，管事儿的小伙子一边护住小牡丹，一边大声说：“都别慌，天塌了有大个子顶着。男人们保护着老人和妇女，东西都不要了，快往出冲！永定镇咱这辈子也不来了！”大风把底幕吹得掀了起来，管事儿的掏出手枪，抬手打灭了悬挂在舞台正中央的汽灯，然后带着戏班的人朝镇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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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梁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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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7月26再改于北京琉璃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