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初秋时节的一天，在永定镇大街上，报童吆喝的声音格外清脆：“看报来――，苏联红军出兵东北，小日本无条件投降，十一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将军率部抢占了京津……”

人们亲眼看到：警察署大门上方的“膏药旗”降落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民党旗。人们止不住热泪盈眶，有的甚至放声大哭起来……

火车站前的广场上，日本宪兵队的日本鬼子恭恭敬敬地把武器放在大门口儿，灰溜溜的走进火车站，准备离去。绝大部分跟随侵略军一起来到永定镇上的所谓“日侨”也灰溜溜地卷起简单的行李，跟着撤退的鬼子兵，上了火车。人们围着那些昔日不可一世的“大日本皇军”和那些日侨，有的朝他们吐口水，有的指着他们骂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围着日本兵，拍着小手，跳着脚唱到：“小日本儿，喝凉水儿；到东河（永定镇人称永定河为“东河”），挨枪子儿。啪――”

机车吼叫起来。欢乐的人们走上街头，扭起秧歌儿，打起了太平鼓，舞起了狮子、旱船、跑驴。李玉林走在街上，逢人就拱手作揖，笑着说：“爷们儿，听说了吗？小鬼子完蛋啦！哈哈……”

一队学生排着队走上街头，淌着热泪，把拳头举得高高的，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呼着爱国口号。那几个要饭的叫花子也加入了欢呼的人群中，敲着牛棒骨唱道：“盼星星盼月亮，盼得日本投了降。从此不做亡国奴，挺胸抬头气昂昂……”

一辆军用吉普车在康宅门口儿停了下来，身着国民党将校呢军装的康万刚神气十足的下了车，炫耀地向四周张望了一番，然后才转身迈步进了院子。

康万金刚一出门，见来了个军官，吓得他扭脸就要回屋。康万刚上前叫道：“大哥！”

康万金仗着胆子，慢慢回过头来。当他认清那军官就是四弟时，这才笑了：“四弟，你……穿了这身衣服，可把我吓死了。”

康万刚一阵大笑，上前扶着大哥进了房门。

康万刚扶大哥坐下后，说道：“大哥，日本人投降了，李宗仁长官来北平担任了军委会北平行营主任，我被任命为北平军委会委员，兼宪兵副司令。”

康万金脸上笑开了花，说道：“万刚啊！你可算给咱康家门儿里争了光了。回头跟我去给咱爹坟前烧几张纸，跟他老人家好好念叨念叨。另外，你二哥、三个是怎么死的？如今你当了官，可得想着为你二哥、三哥报仇。把那个叫多田的鬼子抓来碎尸万段！”

康万刚说：“行，我听大哥的。”哥儿俩有寒暄了一番，康万刚才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康万刚脱下外套，叶美霞忙接了过去，挂在衣服架上，笑着问道：“会开的怎么样？封了你个什么官儿呀？”

康万刚长出了一口气，烦躁地说：“蒋委员长委了熊斌当了北平市长，让他妈的大汉奸黄南鹏当了北平宪警联合办事处主任，才封了个老子副主任。老子在敌后提拉着脑袋干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如一个汉奸？我知道这黄南鹏给上头塞足了金条，把那帮国府大员都巴结好了。早知如此，老子当初也他妈去当汉奸。”

叶美霞递给康万刚一杯茶，笑着说：“生那么大气干嘛？北平刚刚光复，国军大部队一时还赶不过来，可不就得先用这些汉奸支应一下吗。等过些日子，戴老板肯定会亲临北平，到时候还怕他不提拔你吗？”

康万刚叹了口气，说道：“这些年我在北平什么也没干成，说来真是愧对雨浓兄啊，我还真怕见他。”康万刚脸色阴沉了，眉头紧锁，苦苦地思索开了……

原永定镇商会门前，商会的牌子被摘了下来，换上了“康寓”的大匾。大门口儿有人站岗，显得格外气派。院子里，几个漆匠正忙着油漆门窗，他们边干边聊着：

“当年张青山建这所宅子时，就是我给油漆的门窗。一晃的功夫，张青山早他妈化成灰了，之后这房子就成了商会，如今又成了康副司令的官邸，变来变去的，油漆门窗的还是我。”

“师父，听说张青山的这宅子，是比着寿仙堂的房子盖的是吗？”

“没错儿！为了要压倒人家寿仙堂，张青山故意把房子的‘根脚’抬高了三尺呢。见人家寿仙堂大门外的房檐儿下有一对铜铃铛，他也让人给弄了一对儿，自打这宅子盖好后，这对铃铛永远都没响过。”

“那为什么呢？”

“风水！小子，你懂吗？人家田家辈辈行医，行善积德，老天爷保佑人家。跟人家田家比，一般人休想啊！光说人家寿仙堂用的那木料，嘿！一水的‘金丝楠木’，那可是寸木寸金的上等材料呀！那木头，遇明火根本不着，从不长虫儿，人家那宅子几百年了，至今一点儿没走样儿啊……”

此时康万刚正好站在窗前，听着漆匠的谈话，不禁板起了脸。他点上一支烟，一边抽着，一边在屋里踱着步：都说张青山这宅子不吉利，看来不信不行啊！再者说，如今光复了，我得把重庆的老婆孩子接回来，这一所宅子也不够住啊？我康万刚如今也算个“人物”了，这排场不能不讲啊！叶美霞早就想要寿仙堂的老宅子，那宅子真那么好吗？田家在永定镇开药铺已经多少辈子人了，人家辈辈都混得不错。莫非寿仙堂老宅真有神灵保佑？走，看看去！

康万刚换上便衣，出门去了。

转眼就来到寿仙堂门前，康万刚盯着寿仙堂大门上方悬挂着的黑底绿字的牌匾，门口儿进进出出抓药、看病的人，康万刚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发自内心的点了点头。偏巧一阵微风吹来，房檐下悬挂着的那对铜铃铛便发出了悦耳的声响。康万刚自言自语道：“不错，是所好宅子，够气派！没法跟人家比呀……”康万刚皱起眉头，苦苦思索着开了……

在寿仙堂后院，田大夫手拿一张报纸兴冲冲地奔了后院，边跑边喊道：“娘，娘――。”

马母迎了出来，笑着说：“玉川你咋啦？几十岁的人了，咋疯疯癫癫的？”

田玉川一挥手上的报纸，笑着说：“娘，小日本完蛋了！中央军回来了，我兄弟他们两口子这回可该回家了，咱一家人就要团聚了，我要不乐疯了才怪哩！”

荷香和翠萍也从房间里跑出来，争着看田玉川手上的报纸。

田夫人双手合十，虔诚地念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苦日子可熬到头儿了。”

翠萍推了下田大夫，认真地说：“当家的，咱兄弟他们两口子就要回来了，我得赶紧给他们收拾出一间房来呀。”说罢，转身就走。

田玉川笑着说：“还用你收拾房？咱兄弟坚持抗战，劳苦功高，这次再回来那就算‘抖’起来啦！那康万刚在日本时期没见干什么事儿，人家还弄了个副司令，占了张青山那宅子。咱兄弟比他的功劳大！我猜呀，人家…人家还不搬到北京城里去？到时候咱想去看咱兄弟，那还得提前预约，还得给把门儿的塞红包，跟人家说‘麻烦您给通禀一声……’”

马母笑眯了眼，用手捶打着田大夫，说道：“他敢！还用你去看他？他得天天来看你。”

一个伙计跑了进来，急切地说：“田大夫，您快去看看吧，人家在咱们门口儿贴上了告示，说让共产党和他们的家属到警察署去登记哩。”

田玉川脸色一变，惊讶地说：“这是咋的啦？日本刚投降，怎么就……”

一个身穿铁路警察制服的人来到了挂着“康寓”牌子的康万刚的新居前，迈步就往里进。门口把门儿的大兵伸手一拦，冷冷地说：“证件！”此人冲大兵一瞪眼，没好气地说：“老子的脸就是他妈的证件！”说罢，便推开大兵，走了进来。

康万刚正好从房间里出来，这小子故意两脚一并，给康万刚敬了个礼，大声说：“康站长！”

康万刚虎着脸，不快地说：“应当叫我康副司令！”

来人说：“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我就得叫您‘康站长’。您升了官，当上了宪兵副司令了，可我呢？干到如今，还是个‘大头儿警长’。康站长，我可是把脑袋提在手上跟您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干的呀！如今光复了，国军又回了北平，多少过去日伪时期的汉奸都他妈当了官，凭什么不提拔我呢？我叫您康站长，就是想提醒您别忘了我们这帮跟您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们！”

康万刚笑了，起身拉住对方的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笑着说：“怎么会呢？自古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

来人抢着说：“已下堂！康站长，您连重庆的老婆孩子都不管了，还能想着我们这帮弟兄吗？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去当汉奸呢！您睁眼看看，当年的汉奸有几个没升官的？”

康万刚清了清嗓子，干笑了两声，说道：“谁说我不管我的老婆孩子了？我正准备去重庆接他们娘儿仨哩。革命军人得先公后私，你懂吗？好了，兄弟；你为党国做了大量的工作，功不可没，我怎么能把你忘了呢？到今天为止，我出任北平宪兵副司令兼警宪联合办事处副主任还不到十天。你得容我几天功夫吧？干嘛那么沉不住气？说吧，你是想跟我一起到警宪联合办事处任职呢？还是想继续留在铁路上？”

来人说：“报告康副司令，我……我还是想留在警务段任职。”

康万刚打开抽屉拿出纸笔，大笔一挥，便写好了委任状。他又盖了章，这才递到对方手上，笑着说：“怎么样？安排你当警务段段长还满意吧？”

来人说：“谢康副司令！”

康万刚说：“免――”

来人说：“康副司令，我还有件重要情报向您汇报。您认识寿仙堂的田掌柜吧？”

康万刚说：“认识。”

来人说：“他家里养了个老太太，还有个半大小伙子，你知道那祖孙二人是什么人吗？”

康万刚说：“听人说，那老太太不是田大夫给他老丈人找的后老伴儿吗？”

来人说：“根本不是那么回子事儿。”这小子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接着又滔滔不绝地说开了：“康副司令，前两年鬼子不是把正经的粮食都控制起来了，给咱中国人吃他妈的‘混合面儿’吗？别提了，那玩艺儿吃在嘴里像他妈的炉灰渣，吃到肚子里不消化，末了还拉不出屎来。让鬼子逼得没法子，咱永定镇就有不少人，扒上拉煤的火车，从张家口那边儿往永定镇倒腾粮食。好家伙，让鬼子发现了，他们就拿机枪扫那些人哪！咱好歹是中国人，到了这个份儿上，不能不帮咱自己人吧？只要我在班儿上值勤，我就想方设法地帮那些人从车站里逃出去。日子长了，他们就和我交了朋友，什么话都跟我说了……”

康万刚说：“你怎么那么罗嗦？快说正格的！”

来人说：“是。其中一个叫‘刘三儿’的，慢慢就跟我混熟了。刘三儿是个孝子，什么全听父母的。他爹过去让田大夫治过伤，所以刘三儿他爹老念叨田大夫这点儿恩情。这刘三儿弄来的粮食，除了自己家里人吃，剩下的可没舍得卖高价儿，全给寿仙堂送去了。日子长了，这位马老太太和她那小孙子的底细，就让刘三儿知道了。有一回刘三儿跟我一块儿喝酒，就把这事儿给说出来了，原来，这老太太是……”

他猛地打住话头，回身看了看四周，然后附在康万刚耳边，小声嘀咕开了。康万刚脸上呈现出吃惊的表情，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狂笑着，得意地说：“太好了！天助我也。”他拍了下对方的肩膀，说道：“你回去吧，先到警务段走马上任，然后就等着领赏吧！”

来人说：“谢副司令！”他给康万刚敬了个礼，转身出门去了。

康万刚急促地喘着粗气，来回在房间里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