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不能假装。任何假装都会被洪永青识破的。
你必须真心爱我。”
“我会做到的。这种爱,他不会发现?”
“虽然是另一种爱,父女之爱,他不会觉察出来的。”
天上漂浮着云彩。有一条河。河里满是青青的石头,水流冲击到石头上激出雪白的浪花。很多和她一样美丽的姑娘在水里嬉戏,打着水仗。
河上有一条草藤编织的小桥。她拉他走在桥上。
“雪丽,你又找了个心上人回来了!”
河里的姑娘高声喊着。她们不穿任何衣服。长长的黑色的头发披散在肩背上,与她们雪白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对照。两相对照,互相衬托,各自把对方衬托得越发美丽。美丽的长发,美丽的肌肤。
过了桥,有一条纤纤的土路通向一座院子。她拉着他慢慢接近院子了。
院子的墙壁非常低矮,只有两尺高的样子。是用泥土打的。把湿润的泥土放进四块板子中间,然后用石锤用力砸,把泥土砸瓷实了,再把板子取掉,往上换一层,用绳子固定住,于是再把泥土装进去,再用锤子砸。以此类推,便把院墙打起来了。由于经年累月风雨的冲刷,墙壁的大部分已经坍塌,残留的地方也不完整,好多处塌下去,留在空中的只是些残缺的泥块。有的残缺处又用泥块堆起来,已经不是墙了,只能叫做站起来的土。
墙壁上曾经有门,但门已经从上面倒下去,倒在泥土里,大部分地方都已腐朽。它本来是用碎木头拼起来的篱笆门,腐朽之后,就连门的样子都没有了。
她拉着他的手,从残缺处进入。院子里有个矮土圈,一看就知道曾经是养猪用的。它的名字应该叫做猪圈。
里面空空的,没有猪。猪圈里面可能是经常取土的缘故,很深,是个土坑,里面有污浊的积水,要有猪的话,猪就会卧在里面,在里面打滚,以此法对抗夏季的酷热。
土圈旁边有棵树。树不大,好像是刚从别的地方移栽过来的,还没有在新地方活旺。它的一些枝柯被砍掉了,可能是考虑到它的很多根须遭到破坏的缘故。剩下的根须吸收的水分和营养可能不能满足枝叶的要求,就把那些满足不了的枝叶砍掉,这种办法不能说不是聪明的。
猪圈可能常常也作茅厕用。土圈后面两丈远的地方是高高的土崖。土崖不是那种专门用工具挖掘的那种,它是不规整的,是自然形成的。上面有岁月和风雨冲刷的痕迹。就在这样的土崖上有个深深的洞穴。它不大,像是野兽的洞穴,很不规则。不圆,也不方,说圆不圆,说方不方,显得坑坑凹凹的。
洞穴右边是座土堆,很高,有两米高的样子,直径有两三丈长。土很松散。
“洪永青的洞。”雪丽悄悄告诉他。
“他住在这样的洞里?”他很意外。
“不要说话。”
他睡在泥土里,像虫子一样钻在土里,就像鱼类钻在水里。他动了动身子,泥土唰唰唰从他身体上滑落下去。今天是他在阴间的最后一个日子了,也就是说,没有他存在的阳间的最后一个夜晚。他在等待着最后一个从阳间来的猎物。一个作家,他的名字叫音押。他的身体里面蓄积着比任何人都多的能够使他复活的能量。他写的每一篇作品都浸透了他的自由思想。他的小说《睡美人》和《城市童话·虎外婆》里面的主角好像就是洪永青本身。洪永青是人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了。只是那个时候,他不可能把他吃掉。置他于死的可能性不是那么大。再说,他是人的时候,作为人,他的胃和嘴是无法接受人肉的。现在就大不一样了。他早已习惯了人肉,已经吃了九百九十九个人了,而且个个都是人间的人尖儿,特别是他们的大脑非同一般地好吃。他们都是自由意识极度发达的作家,所以,他们的大脑由于长年累月思索的缘故,得到充分的发育。就像肌肉经过长期的锻炼会膨胀,就像健美运动员的肌肉一般,他们的大脑组织也是那种样子的。不但好吃,量也足,大大地满足了他的胃口。他在想象着音押的大脑。今天是他吃掉他的大脑的日子。那个名叫雪丽的水鬼已经报告了他来到北京的消息,而且早已进入了五环以内。实际情况是他几个月来一直在一环内的范围居住着。他早就知道雪丽没有及时把音押进京的消息通知他。他并不追究她的责任。
实际上,客观情况正好符合他的主观愿望。他不想早一点把音押吃掉。他的计划是把音押作为最后一个猎物吃下去。最后一餐应该是能量最大的一餐,使他能够冲破阴间的重重障碍。他知道音押恰好是他计划中的人眩他睡在土里,大脑里朦朦胧胧的。越是处于这样的状态,他的大脑就越是活跃。所有的细胞都兴奋着,种种图像纷纷而出,迭加涌现。他想起了他的童年岁月,他的一生像电影镜头一样从他的大脑屏幕上划过,就像星星划过浩瀚的夜空,坠落到了银河的深处。他出生在北京老城区的弯弯曲曲的胡同里。那是一九四九年秋天的一个深夜,他来到人间的啼哭震惊着胡同里的人家。他们深夜从梦中惊醒,听到他的响亮的哭声,心里想一个叫做人的小生命在我们居住的这个小胡同里诞生了。一九四九年,中国刚刚改朝换代,一个新政权把原有的政权撵走了。洪永青的父母和祖父母个个欢天喜地。他们是胡同里的穷苦人家。这个刚刚诞生的婴儿的父亲是个拉黄包车的车夫。他的肩膀上有一道深深的肉辙,是绳子留下的岁月,永不磨灭的印记。那个来到人间的小生命,他好像知道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哭声越来越响亮,闹腾得胡同里的人都醒了。他们在黑暗中喃喃自语:“洪家的这个小子不得了,以后一定会大福大贵。
你听他叫得多像个大人物!”他们听见接生婆说是个小子,是个小子!接生婆也有些忘乎所以了。因为刚刚分娩下来的婴儿个头特别大,浑身肉乎乎的。称一称,准有九斤重!秤拿来了,一称,果然九斤多。接生婆郑重告诉孩子的父亲一定要给他起个好名。孩子的父亲找了很多算命先生,他们个个都预言了他的孩子大福大贵的前途。他们给他的孩子一致取名为洪永青。就是说他的孩子的好运气将永远不会改变。孩子随着新的政权建立的共和国一起成长。从生下来的那一夜到他上学的那些年,看不出来他和其他孩子有什么大的不同。他和胡同里的孩子一起玩尿泥,一起捉迷藏,一起骂人、打架。
他的户口和胡同里其他孩子的一起上在派出所里,粮本上也没有多给他一斤粮。他虽然生下来时斤头足,但并没有长得比其他孩子高大。他三岁时,他的弟弟来到了人间。他们的父亲给他取名为洪永红。洪永青常常带着他的弟弟在胡同里玩耍。哥哥给弟弟当保姆,在五十年代是家常便饭。他六岁的时候,领着他三岁的弟弟在胡同口玩耍。那里有间敞口的、非常简陋的房子,里面放满了柴草。那时的北京人还烧柴火。用的还是泥砌的炉灶。每个炉灶都有一个高高的、粗粗的泥坯砌的烟囱。
一到快吃饭的时间,胡同里家家的烟囱里都会冒出浓浓的黑烟。多么像是一座古老的村庄啊!确实和村庄没有多大区别。村庄岁月久了,人口繁衍多了,房屋随着人口也在繁殖,繁殖一千年的村庄可能就变成城市了。他用火柴把那间柴草房点着了,火熊熊燃烧起来,惊了整个胡同里的居民。他和他三岁的弟弟躲到柴草堆里学抽烟。烟是他们的父亲的,他把它偷出来。他和他弟弟发现柴草着了,先是用脚去踩,然后抱了一抱柴草盖到上面。没有火焰了,看起来火是灭了。他和弟弟继续抽那根偷来的烟。他抽一口,他弟弟抽一口。他教弟弟如何抽,弟弟把抽进去的烟全咽到肚子里了。他叫他吐出来,可弟弟无论如何没有办法把烟雾吐出来。他们弟兄俩玩得正带劲时,火焰突然从柴草下面蹿上来,轰的一声,火熊熊燃烧起来,火苗蹿上了屋顶。他吓坏了,一个箭步冲出屋子。弟弟在里面哭开了。他意识到弟弟的处境,马上折身冲进屋子,把弟弟抱了出来。弟弟脸上流着泪,泪和烟灰和在一起,一张很好看的大花猫脸。他和弟弟逃走了。还没有逃出胡同,火焰已经从房顶蹿上去了。
随后,整个房子变成了一团庞大的火焰。他的心往下沉着,沉着。他知道他闯了大祸。胡同里有人看见他们兄弟两个从房子里跑出去,知道是他们干的。大家都在救火,把一桶桶水泼向火焰。火没有蔓延下去,很快被扑灭了。损失虽然不大,但却把胡同里的居民的警惕性吓了出来。他们知道是洪家的孩子惹的祸,找到洪家,郑重告诫他们管好自己的孩子。洪永青吓得脸色苍白,脸上不断出汗。可他的脑子却没有停止转动。他把责任全部推到了三岁的弟弟身上。说是他玩火柴,把柴草点着了。他根本没提抽烟的事。大人也就相信了他的话。对三岁的孩子又能说什么呢,只是叮嘱他以后把弟弟看好。
此事也就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