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家伙倒挺会逗趣,逗乐子。我可没有闲工夫陪你耍。你难道还没有在人间玩够,到了阴间依旧改不了你的习性。你还是到我肚子里以后再玩吧。”
“那样的话,我会非常高兴的。我在你的肚子里就可以经常和你斗嘴,拌嘴,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挺能消磨时间。一百年一会儿就在拌嘴中消磨过去了,多么美妙,多么舒服,多么惬意的一生啊!”
“你真他妈的是个乐观派,都马上就要成了我的餐中肉,你他妈的还在抒情做诗。我看作家变成灰都要抒情做诗。”
“和你他妈的一个样。你他妈的不是做了鬼也要写批判文章吗?”
洪永青愣住了。他的脑子在转动。
“你说的有道理。看来,他妈的干什么的死了做了鬼也是干什么的,变成人家餐桌上的肉也是干什么的。”
“你到底算个什么呢?你似乎什么都不能算。你开始给人家当秘书,后来当小官,中等大小的官,但是官算什么呢?你上面一级的官永远是你的老子,比你的老子还要老子,你比孝顺老子还要孝顺他们。你的头被杀掉了,你没想想到底是什么原因吗?”
“你不愧是个自由作家,即使到了地狱也敢于说真话。除了我的吝啬之外,我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我的心永远坚硬不起来,老是怕,心虚,坏就坏在心虚上,把命赔上了。”
“你心虚?”
“那还用说!我是由于害怕而叫造假专家给我造了几张假身份证,我到外地的时候就使用假身份证,没想到事情坏在了那上面。”
音押是刚刚从人间被水鬼诱捕到地狱里的,他对于人间的事情还没有忘记。他先前觉得这个自称洪永青的人间贪官的幽灵是原北京市常务副市长王宝森的亡魂,后来怀疑他可能是江西省副省长胡长清的幽魂,现在觉得好像哪个都不是,但又似乎是他们的混合体。也许只是音押的错觉,洪永青确实生前就叫洪永青,是个贪官,这当然是不会错的。世间所有的贪官都很相似,几乎没有大的差别,他们是人的时候,你可能就已经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了,何况是他们的幽灵呢?
“是呀,你大大方方的,谁会怀疑你呢?你越鬼鬼祟祟的,你的处境就越险恶。不过有什么办法呢?做贼心虚。为什么会心虚呢,还不是因为你根不深,苗不盛,谁叫你是贫苦人家出身的呢。”
“你怎么知道我是老百姓出身?”洪永青惊讶地问。
“你肯定是一般百姓出身,要么你不会来到地狱里。”
“你确实头脑不简单,你的推理没有丝毫破绽。你好像很同情我?”
“一切失败者都值得同情。谁会同情胜利者呢?”
“那么说你也值得同情了?可我一点都没有产生对你的同情之心,我不会同情你的,你的推理显然出了问题。”
“我的推理颠扑不破。你产生不了同情心丝毫不影响我的推理的正确性。一、你已经是幽灵了,你不是人了;二、即使你是人的时候,这条推理也不能用到你的头上,你是个大贪官。大贪官都是强者,向你进贡的人都是弱者,你从来没有同情过他们,说明你的心早已是钢铁了,不是肉了。叫人觉得好奇的是,你是个受贿贪官,还又是个行贿人,你真是复杂呀。”
“一点都不复杂,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是一直靠行贿爬到那个高位上的,行贿是我的本性使然。问题出在两者的比例上。”
“两者的比例上?”
“大作家,你怎么也糊涂了?你该不是童心大作了吧?”
“我哪儿还有什么童心。我确实没有听懂你的意思。”
“你不是说过我太吝啬了吗?你想想看,我得到了一千多万人民币,一到手我就舍不得了。”
“不是说只有五百多万吗?”
“那是公开的说法。”
“比例悬殊太大,你后悔吗?”
“后悔还有什么用?我是人的时候曾经后悔过,我还记得我痛哭流涕着向人家下跪的可怜相,我现在一想起来就脸红,我简直羞恼死了。要说后悔,我后悔我想活命而下贱到那种程度。我再不能那样下贱了。我为自己订下了宏大的计划,复仇计划,而复活则是它的基矗复活是我宏伟的复仇计划的一部分,是前提,而你则是我这个马上就要成功的计划的最后的一关。这个计划的成功,需要一千次重复进行的仪式,我已经进行过九百九十九次了,你是最后一次。”
“没有必要这么着急就把话题转到最后阶段,你不是说要向我全面讲述你的发迹史和衰落史的吗?”音押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种似乎是非常机巧的话来,难道是身体深处的生命意识掌握了他的精神吗?“你真的喜欢听?”“我一直在听,你难道没有觉察出来?”
“你如此爱听我的故事,我没有理由不满足你。我曾经向每一个将要被吃掉的自由作家讲述我的历史,但他们一点兴趣都不感,而且拒绝听,我也就一直没有能够把我的故事讲完过,心里常常感到憋闷,就像肉里扎了根粗壮的刺似的,不拔出来,就永无安宁之日。”
“我在上面的时候就很想了解你这类人的发迹史,但苦于找不到材料,没想到这下面还有这等好事。”
“你在上面时?噢,我知道了。你是个作家,想写贪官史,但又找不到资料,你为什么不到死囚牢里录音呢?他们会把他们大脑里的所有全部告诉你的。”
“我不知道如何去。我想他们根本不可能叫我去的。
我还是个很小很小的作家。”
“什么意思?”
“名气太小,还没有足够的资本受到官员的青睐。
你应该比我清楚,你当副省长或者副市长时,……你所统治的市当然是省级市了,……肯定有很多很多的作家和你套近乎,因为他们想到你也喜欢舞文弄墨,他们便把你当做一路人看待了,但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仰慕你手中的权力,想利用你手中的权力,因为你手中的权力可以变出钱来,跟魔术师变戏法还要容易。你大笔一挥,就批给他们一大笔钱,他们便欢天喜地地大声对你欢呼,说你是个好省长,好官员。”
“你为没有那样的条件而愤恨吗?”
“你想到别处了。你不觉得我能见到你的亡魂,是不是比他们哪一个都要更有名气呢?你死了以后,他们就再不敢见你了,把你当瘟疫一样对待,避之惟恐不及。”
洪永青把牙齿咬得嘣嘣响。
“一群臭文人!文人无行,古人早就说了。他们谁都不去看我,他们都是些猢狲,树倒它们散,没有什么好气愤的。好在我的那些铁杆保镖……”“你的保镖?铁杆的?”
“不许胡问!关于这方面,我不能有丝毫泄露,是天字第一号的绝密啊!”
“我没有想到你还有如此重要的绝密,我刚一提,你的整个身体都抖动起来了。”
“那是我复活的关键之关键。我的根基。没有了根,一棵树枝叶再繁茂,可它会长久吗?”
“我越听越糊涂。”
“你最好越糊涂越好。不过,没有关系。我还把你当做人间的物对待,没有必要,你不会把任何消息带回人间去了。你的活人的肉体只是非常短暂的存在物了。
可是,告诉了你毕竟……不太合适。”
“你这样看待我?意思是说我已经是个死魂了。可我绝对会回到人间的,而且还要以人的身份,你无非是不敢告诉而已,你是恐惧……”“我会害怕你?你真是痴心梦想,你还想回到人间!
哼!我现在就告诉我,我甚至于把你不当做一个亡魂看。”
“这是自然。你说的很对。”
“狗屁!去你的玩尿泥去吧!我说你连一个亡魂都不如。你被吃掉以后,连亡魂都不会有了。你的幽魂将和你的肉体一同被我吃掉。你什么都不会留下。即使将来有活人来到地狱,你也不可能把你被吃的经历告诉他。”
他读过但丁的《神的喜剧》,知道但丁作为一个活人到过基督教的地狱,读到荷马的《奥德修纪》,知道奥德修斯也到过地狱,那是希腊神话时代的地狱,还读过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知道埃涅阿斯也到过地狱,那是罗马神话时代的地狱……他们都是作为活人到地狱去的,然后又都活着出来了。他一定要活着回到人间。
如果他回不到人间,人间的黑暗就会永无尽期。
音押的精神意志强大的程度使他在人间的时候,敢于一个人面对一个强大的、地域辽阔的世俗机器,他在心灵深处把它化为无有,不承认它的存在,尽管在事实上,它已经存在了很久了。他的如此有力的意志力量,他用来对付地铁下面的地狱,他相信他能够战胜它。
“你不要太自信。而我就是惟一能够把你的秘密告诉人间的那个人,你绝对不敢说出来。”
“好小子!我偏说出来气气你。我知道那样能够更严酷地折磨你,叫你知道了却无能为力,你会在那种状态下恨不得吞吃自己的阴茎。哈哈哈!”洪永青为他作出的这个自认为非常美妙的比喻狂笑着。
“说了半天,你还是不敢说出来。有什么好得意的呢?”
“说出来?当然要说出来。你急什么?吃屎的比屙屎的还要急。哈哈!小子,你听着,我的根基就是我的身体。”
“你的身体?莫名其妙!不是枪打死了吗?我只是不清楚是你自己打的,还是别人打的,是在桃园里的桃树下,还是在死刑执行场的枯草地上。是不是在宣武门的桃树下?一街两行都是碧桃树,只开花,不结果,一个谎言的春天。”
“扯什么宣武门?我告诉你了,你小子怎么一点都不惊奇?好像是人间和地狱加起来最最平常的小事情一桩。”
“是没什么惊奇。你的身体当然是你的根基了,可惜的是,它死掉之后,无非是两种方法把它处理掉:一、焚毁成灰;二、土葬:埋到土下面。它对你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闹了半天,是你小子没有弄明白,怪不得,你不惊奇,亏你还是个作家呢,你的自由意志聪明才智哪里去了?”
“两种处理方法,一种都不适合?到底是副省长。”
“别跟我打岔!不过,你说的也不能算错。他们一没烧它,二没有埋它,”他突然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他们……把它……”他好像气不够用,非常缺氧的样子,“把它保存起来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话终于表达出来了。
“他们?”
“我的喽罗呀。”
“你还有如此忠诚的一帮干将?”
“他们都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我一倒,他们也就全完了。他们和我一样渴望着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没有我的复活,他们从何重见天日?”
“在哪里?”
“你想干什么?”
“我随便问问。既然保存着,就总得有个地方吧。”
“当然有啦。可这个我绝对不能告诉你。”
“我反正是再无希望回阳间的人了,告诉我又有何妨?还怕我不成?”
“我怎么会怕你?简直是笑话。当然是在我曾经作福作威的地方了。”
“江西还是昌平?”
“你不要胡猜。那两个地方哪个都不是。我怎么可能把我的生命丢失在那样的地方呢?算了吧,我不再想跟你磨嘴皮子了。我耽搁得太久了。我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洪永青山一样的身体回转向土崖方向。他趴倒在地,钻进山谷一般大的土洞。他爬出来的时候,手里抓着一条皮鞭。皮鞭是用牛皮拧成的,梢头是散开的、非常蓬松的牛皮纤维,像是中国内战时期农民武装使用的红缨枪脖子上的缨絮。鞭杆是鸡骨头木的,长长的,皮都脱净了,白生生的,上面疙里疙瘩的。就是由于那些疙瘩,它才有了鸡骨头木的称谓。
洪永青紧紧地抓住鞭杆。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音押。
刚才和音押扯嘴皮的时候,他所具有的温和劲儿全部消失殆尽,现在的他无疑是个凶神恶煞。
“你这个狡猾的作家,你差点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误了我的人生大事。不过,没有想像的那么严重,你怎么可能误了我的复活大业呢?你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你不过陪我说笑说笑而已。我也很高兴。只是现在不能再说笑下去了。我的皮鞭已经等待得太久了,它自己不耐烦了,我有什么办法。它刚才在里面发出了鸣叫声,你听见了没有?”
“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这只能说明你长的是人间的耳朵。你对阴间陌生得可能连门都摸不到。我现在只对你身上的衣服感兴趣。”
“你身上全是衣服,还会对我的这件破衣服有什么兴趣?”
“你不懂,你不懂。不懂者没有错。这不能怪你。
你不懂,怪你又有什么用呢?是吃饱了撑的。可我必须要把你的衣服穿到我的身体上,不穿它,就会功亏一篑,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九百九十九件衣服都穿了,但最关键的还是你的这一件。没有你的这一件,前面的九百九十九件的价值等于零。当然,一千件衣服缺任何一件,其余的加在一起的价值都是等于零。这没说的。”
“你要的话,我把它脱下来就是了。”音押解着纽扣。
“住手!”洪永青把鞭子高高举起来,大声地喝令道。
“你不要?”作家疑惑地问。
“你脱下来就行了?那不太便宜你了!况且,你脱下来的衣服就能有用吗?我怎么穿那么小的衣服?”
“既然不能穿,还要它干什么?”
“你就又不懂了。我会把它变大的。变得想多大就多大。变得必须大得能够穿到我身上的九百九十九件衣服的外面。你能想像它会变得多大么?”
“不可想像。”
“想像做不到的,就让你的肉体来体会。”洪永青抡起鞭子,朝音押狠狠抽过来。鞭绳蛇一样缠到音押的身体上,发出皮开肉绽的撕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