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们的活动好像戏剧演出的一部分。她们不再把作家抬进河流里，不再把他当做一个大罐子，由于浮力，罐子高高地漂在水面上，水鬼们不得不用力把罐口按进水里，直到罐子灌满了水，她们才把它抬上来。她们曾经就是如此对待音押的。此刻，她们引颈张望洪永青，似乎他距离她们非常遥远。她们依旧把音押圈在中心。

她们的眼睛却不盯在音押身上。她们一直看着她们的王。

洪永青依旧大声地哭泣。他的哭声一定传到了上面的北京城。北京城里的人一定会听到隐隐约约的、低沉的、悲壮的哭声，他们似乎觉得好像是从地下传来的，但他们又难以肯定。大地之下怎么会有如此悲伤的哭声呢？他们不知道洪永青的亡魂正在复活，就要回到人间。

他们从各种媒体了解过贪官的下常他们从来不怀疑死去的贪官死灰复燃、回到人间的绝对不可能性。他们放心大胆地生活。傍晚散步时，听到了大地之下的哭声也不以为然，把它当做幻觉，当做最最平常的小事处理了。

回到家后，他们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那样睡觉，半夜，又听到大地之下传出的哭声。哭声清晰可辨，听到了“耻辱啊耻辱啊！”他们故作轻松地喃喃自语：“闹的什么鬼？见鬼去吧！”他们翻个身会重新睡去。不久就会从喉咙里发出呼呼噜噜的鼾声。

洪永青哭得那么伤心，他无法控制住自己。他越哭声音越大。他越哭眼泪越多。他的眼泪大雨一样下着，浞湿了他的衣裳。他的一千件衣裳都被浸湿了。泪水把衣服上的血迹泡软，一齐流到沙岸上。

水鬼们异口同声地向洪永青说道：“洪永青啊！你不要哭了。你把我们水鬼的河都哭得弯曲起来了。它是一条活着的蛇，它会悲痛得受不了，它就会飞翔，它飞走了，就再也不会有我们的水鬼河了！”

洪永青面朝众水鬼。

“可我如何忘掉我的耻辱啊？！”

“洪永青啊！渡过水鬼河，就会忘记人间的耻辱。

让水鬼河清澈的流水冲走你人世的记忆，你就会忘掉刺心的耻辱。”

“真的吗？！”洪永青瞪大了眼睛。

“水鬼不会骗她们的王。”

“我如何渡过河去？”

水鬼们众声歌唱起来：“你的身体做船，你的双手做桨，渡过水鬼河，渡过水鬼河，……”水鬼们齐声唱着。她们的歌声美妙无比，仿佛人间爱琴海域的塞壬们，她们的歌声引诱了除过奥德修斯之外所有的水手。她们的歌声凡是听到者都会被无情地迷住，离开航船，爬上海岸，成为水鬼们餐桌上的美味。

只有尤利西斯既听到那样的歌声，还不曾送掉性命，他叫众水手用蜡把耳朵封住，惟有他耳朵不封，但要把他结结实实拴牢在甲板上。塞壬们的歌声比她们的乳房还要美妙。她们赤条条地在海岸上歌唱，挥动着灵魂一样的手。洪永青在众水鬼的歌声中爬起来，他好像吸了大麻一样，脚步摇摇晃晃，一副晕晕醉醉的形态。他慢悠悠地涉进河流。他身体上沉重厚实的千层衣服浸泡到了水里。他走向河流的深处。他在游着。他把自己当做航船，把双手当做双桨，奋力游向水鬼河的对岸。水鬼们依旧在歌唱。

“王啊！游过水鬼河，

游过水鬼河，

耻辱就会永恒

变成水鬼河的水滴，

流向大海，

大海，大海，

阴间的大海！

阴间的大海！”

洪永青奋力划动着双手。他仿佛一只漂浮在水面的帆船。只不过他的千层帆不是飘展在水上的风中，而是浸湿在河流里。

他游到了对岸。他爬上岸，站立在高岸上。

水鬼们的歌声飘过河面：

“王啊！

你已经忘记了耻辱，

忘记了耻辱，

忘记了耻辱！

水鬼河的波涛洗涤尽了你前世的一切，

前世的一切！”

洪永青站立在河岸上。他直挺挺地站立。他望着广阔的河流，河流上空藤编的小桥,望着对岸歌声袅娜的水鬼。他突然大吼一声：“耻辱啊！耻辱啊！

水鬼河波涛洗涤不去的耻辱！

我怎么没有忘记啊？！”

他趴倒在河岸上，痛哭流涕，哭天抹泪。

“啊呀呀，我怎么那么耻辱啊！我跪到法官面前，眼泪兮兮，想叫他判我死缓，但他没有答应，他没有答应！他们把我拉到郊区的桃树下……我仆倒在地……我要复活，我要回到人间，澡雪我的耻辱，抹去那段不光彩的历史。我要重写历史。改写历史，一定要改写它！”

水鬼们又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