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永青啊！

你怎么还那么痛苦？

水鬼河都奈何不了你的耻辱，

你是阴间惟一忘不掉前世的亡魂，

你定要复活，定要复活！”

洪永青对答道：

“复活，复活，定要复活，

但复活了就不再耻辱了吗？

耻辱啊，耻辱！”

他仍旧哭着。

水鬼们唱道：

“忘不了的耻辱，

忘不了的耻辱，

忘不了，忘不了，

你还是回来吧，

回到水鬼们的河岸吧。”

洪永青游过河流，回到了众水鬼所在的河岸。他的一千件衣服湿淋淋的，流下的河水冲激着河岸，重新回到河流里去。洪永青的眼泪如泉似注，唰唰涌下面颊。他的整个身体在抖动。他的胸腔剧烈地、大幅度地起伏着。

他没有办法控制它的起伏，强烈的气流进进出出。他仍旧抽泣着。

“多么耻辱啊！耻辱啊！！”

他趴倒在地。他手脚并用，一步一步往水鬼们爬行着。

“我就是这样爬到法官跟前的，我的泪水流湿了地板，地板变得很滑，法官差点滑倒，他很生气。我就是这样爬过去的。”

他泪流满面，爬到众水鬼跟前。众水鬼连忙让开一条通道，他爬到众水鬼圈内。分开手的水鬼们把手重新拉在一起。她们的人数似乎增多了，圈子明显地大了起来。他爬到音押脚前。

“多么可耻啊！我就是这样乞求法官的。”

他突然把音押的脚抱住，他流着泪，泪水滴到脚丫上，他双手抱着脚，用嘴在上面舔着，舔着，不断地舔着……12洪永青依旧没有停止哭泣。他痛哭流涕，泪流满面，简直没有一点洪永青的风度，他仿佛是个泪人似的。他更像一个女人。也许他的前辈子是个女人，他的精神和肉体都已消失的亡魂的躯壳里，好像装着的是个女人的心。不过，他是人的时候，就没有表现出作为一个男子汉的精神，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无畏的英雄气概。死就死呗，干吗下跪呢？死缓就比死刑立即执行好多少呢？不就是把那更加低贱的狗命再苟延残喘一些日子吗？威风一世的那丁点尊严丧失殆荆多么不合算啊！

他哭的就是这个。他一想起来他的猪狗不如的求生表现，就恨得牙齿咬得格嘣嘣响，恨不得把牙齿咬碎当做炒豆吃下去。他复活的决心一半可能就是为了洗雪生前的耻辱。耻辱心成了他复活的动力。似乎他有深仇大恨，他一定要去复仇。

洪永青身上的一千件衣服全部浸透了水。水鬼河的水储存在他的身上，从他的身体上流下去，灌进他在沙地上踩出来的脚窝里面。他抬足每前走一步，就会在沙地上留下深深的脚坑，衣服上的水迅速把脚坑流满，溢到外面去。一个连一个的脚坑里的水都溢满了，连成一线，好像是个小溪似的。洪永青身后留下串串脚印，汩汩流淌的小河，他消失到河崖上面去了。

脚坑所组成的小河还在流淌。流淌的水流里除了水鬼河河水的气味外，还有一种特殊的腥咸味。那一定是洪永青的泪水味和作家们的鲜血味了。迅速在水鬼河上空，在澄净的空气中弥漫开来。水鬼们的皮肤感受到了盐血的刺激。柔嫩的身体好像腌制到了特殊的液体里面，她们忍受着盐的高渗折磨。有害的空气无疑会对她们的美丽造成伤害，但这种伤害来自于洪永青，她们也就无话可说。

洪永青高大的背影早就消失到河崖上面去了。空空的河崖上空空如也。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根草，更没有奔跑踊跃的小动物。但是洪永青的哭声仍旧能够非常清楚地听到。洪永青的哭声似乎并不因为他的走远而变小，反而越来越大，声音具有了一种在近处时没有的出奇的穿透力。它穿越了水鬼河的时空，直到水鬼们灵魂深处的、没有死绝的、记忆中的阳间世界。它一定穿透了地狱上面的天空，穿透了天空上面北京城的地铁，穿行在北京城的空间里。北京城的居民们，当你们听到一种奇怪的哭声时，不要迷惑，它是从大地深处的地狱里飘出来的，是洪永青将要复活的哭声。他将在哭声中复活。

水鬼们怔怔地站在河岸上。雪白肌肤组成的香圈醉阵里，音押的人间身体仍旧没有逃脱。他被这群亡魂围绕着。他听着洪永青的哭声，他的心里和灵魂深处产生的悲哀使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现在所处的严酷处境。他不为自己痛苦，反而为洪永青难过起来。也许洪永青真应该复活，假如他不复活，他的亡魂则永远忘记不了他前世的耻辱，忘记不了耻辱的亡魂心中所具有的仇恨使他们无法转世投胎，在他们把大地深处闹得不得安宁的同时，他们时常潜到人间胡作非为、为虎作伥，人间也不会有安宁的日子。他要吃人，亡魂吃的是活人，人间就会有人常常失踪。这在人间造成的恐惧难以估量。音押听着洪永青的哭声，他思索着洪永青复活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如果你不能消灭他的作恶多端的亡魂，不能禁止他的亡魂的吃人罪恶，你还会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

他站立在水鬼圈内。他放弃了一切逃跑计划。即使现在水鬼们敞开一条广阔的通道，叫他走出去，他觉得也没有那个必要了。他知道单凭他一个人他是永远不可能逃出水鬼河流域。没有水鬼的帮助，他休想离开地狱半步。

洪永青的哭仍旧没有停止。他的极其强大的穿透力的哭声，使地狱在颤抖。音押感到非常热。热得难受。

他不再朝洪永青哭泣的方向，不再朝河崖那儿看了。他看着水鬼们。水鬼们站在沙地上，她们的雪白的脚丫美得看到的人的心都疼碎了。水鬼们的乳房使你的眼睛疼瞎。水鬼们绸缎似的阳光色彩般的耻毛在随着她们颤动的乳房一起颤动，飘出骏马奔腾般的弧线。一个雪白躯体的大圆圈。飘出的弧形线好像伸进了你心脏内部的手术刀，把一切都会搅得一塌糊涂。你弄不清你是在梦中，还是醒着，是死了，还是活着。他闭上眼睛。他心里想水鬼们的美也许是对你的刑罚的一部分内容。用美来惩罚你。但是这种刑罚到底又有什么意义呢？水鬼们会有什么预想不到的阴谋诡计吗？水鬼们的美丽若是在阳间的河流旁，在夕阳下，在傍晚的和风中，那才是一种真正的美的享受。音押在阴间享受水鬼们的美丽的同时，经受前所未有的折磨。他这个将要被吃的人，他的灵魂早已彻底解放。他感受着地狱里的热。地狱里难道过早进入夏季了吗？他看见水鬼们也很热。她们的细嫩的皮肤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液珠。液珠在水鬼们的肌肤上滚动着，下垂在她们的耻毛上，好像绸子拴着的钻石。

水鬼河流域越来越热了。音押弄不清为何会有这样的变化。他利用人的知识猜想是由于北京城大地之下地热的缘故。是不是凡有地热的地方地下都有阴间黄泉？

都有众多的美水鬼？还有一心为他的复活大业奋斗的亡灵？

热度越来越高。他看见水鬼河上热气腾腾，好像煮开了一样，泛着气泡。他非常吃惊：水鬼河沸腾了？它是如何沸腾的？它难道是口大锅，架在地狱的炉灶上？

谁在烧火？用的是煤气、天然气，还是古老的秸秆薪柴？

还是煤炭？还是火葬厂的燃料？死人的身体？

他朝河岸远处退着。水鬼们拦住他。他的身体撞到水鬼们的身体上。他感受到了她们身体上的灼热。在他的记忆中，水鬼们的身体是冰冷的，玉石一样的温度。

她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截然相反的变化？水鬼们仿佛个个在发高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