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人。教会。虹月。义军。魔族。铁矿。交钱！……

坐在官邸三层的阳台上，雅克只觉头疼欲裂，恍恍惚惚。

旭日初升。经历过昨天的一场暴雨后，今天尤显风和日丽。楼下的广场一片喧嚣，又是一个集日。

人们兴高采烈，雅克却是满心烦恼：这一天，他来到八角镇已是整整一个月。灰袍人给他的最后期限，便是今天。

一个月前的今天，他在眼前这个广场上砍掉了镇长的脑袋并取而代之。如今，接连几天的殚精竭虑之后，他头疼得简直想亲手砍下自己的脑袋。

临时书记官克洛林准时奉上了今天需要签署的文书。还好，不算太多，但镇长大人正自心烦，挥手让自己处理去了。

喝干了今天的第十杯红茶，雅克还是萎靡不振。莫非要换咖啡试试？他有些犹豫。

眼见集市上人声鼎沸，镇长大人心下感慨。众生蚁民，忙忙碌碌，所为何来？自己这般殚精竭虑、辛苦钻营，又是所为何来？

不经意间，他注意到了人群中的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一身绿裳的艾梅迪尔。但见她两手抱着大袋小袋，左顾右盼，步履轻快在人群中穿行。

雅克不觉一笑。他不用看也知道，那大袋小袋中只怕大多是小吃。艾梅迪尔初到人类当中时，无论如何都不习惯人类的饮食。日子久了，却喜欢上了各类小吃、甜食，平时没事都会千方百计寻觅花样新颖的小吃。这集市之上，各类小吃琳琅满目，正是她一饱口福的大好机会。反正她身后有好几名卫兵跟着，却也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终究是小孩脾性啊！雅克暗忖。如果换算成人类的年龄，艾梅迪尔大概也就十七八岁，比雅克还要小上几岁。

突然，艾梅迪尔停了下来。在她前面并没有什么小吃摊点，而是一个趴在地上的乞丐。

定睛一看，这乞丐却是个女性野蛮人，双腿自膝下齐根断去。想来是哪家大户的奴隶，成了残废后便被逐了出来，只能乞讨维生。

这高等精灵又要散钱了——雅克不由得微微一笑。艾梅迪尔每次出门，只要见到乞丐必会施舍，他早见怪不怪。他虽好财，也还没“聚沙成塔”到吝啬的地步，以镇长大人目前的身家，自然不会把艾梅迪尔散掉的这点小钱放在心上。

镇长大人的笑容，随即冻结在嘴角。

艾梅迪尔停下了脚步，但却没有掏钱——她抱着大袋小袋，实在腾不出手来，又不想将这些吃食放到肮脏的地上，一时有些踌躇。那趴在地上的野蛮人乞丐见有双脚在眼前站定，抬头一看，随即明白艾梅迪尔的“困境”，善解人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了”。

艾梅迪尔却突然蹲了下来。离得并不太远的雅克看得分明，她嘴里尤自嚼着东西，却用眼神示意乞丐自己动手去掏她的腰包！

那野蛮人乞丐犹豫了一下，果真伸出了手，一只比她身下的土地更脏的手。艾梅迪尔就这么抱着大包小包蹲在乞丐面前，任由那只几乎和煤炭同一颜色的手去掏她的腰包。

乞丐掏了，她掏了二十几枚银币，而不是铜币。在那近乎黑色的手掌中，银币的光芒尤为显眼。

那乞丐的脸已朝下，雅克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却看清了艾梅迪尔旁边几人的表情——有惊诧，有不解，有讥笑。

艾梅迪尔毫不在意，见对方已掏完了钱，便若无其事地起身而去，继续她的美食之旅。

雅克嘴角抽动，仰望苍天。

他这爱财如命的家伙也不是没有施舍过，但那都是弧度优美的一扔。伴随着钱币坠地的清脆回响，踏着施恩布善的高贵步伐，正眼不看对方地优雅离去——这才是贵族应该干的事。

为何，为何他的心跳如何剧烈？剧烈到有种抽搐感？

于暴雨间歇，看灿烂阳光！

郁结心胸多日的愁闷陡然尽消。就仿佛浓重的黑暗被这初升的朝阳刺穿，千疮百孔，融化殆尽。

什么灰袍人，什么“虹月”，真的很重要么？雅克只觉得豪情勃发，不可遏止——大好男儿，怎能连个小女孩都不如？自己也是死人堆中爬过的，何时变得如此患得患失、畏首畏尾？

率性而为，此身何惧！

“难怪，难怪！难怪当初你一意孤行要留下她的小命，还以为你这性冷淡真被她迷住了呢。”叹息声轻轻响起。不知何时，瑞舍夫已来到雅克旁边。

“你也看到了？”雅克笑对兄弟，“不后悔当初帮忙了吧？”

瑞舍夫凝视着艾梅迪尔的背影：“你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我已不可能再成为好东西。但是，这不妨碍我们去保护一些‘好东西’。”

“说得好！说得好！”雅克拍了拍手，小眼睛亮得出奇，“兄弟！我已经决定，灭掉‘虹月’！去他妈的灰袍人！就算他是教会的人又怎样？就算他是红衣主教、光明圣堂又怎样？！老子就这么干了！”

瑞舍夫的眼神也转为炽热，他狠狠擂了雅克胸口一拳：“早知道你这小蚂蚁不会选择猥琐，果然不出所料！”

两人相视而笑。

广场北端，缓缓走来一个人影。周围行人如水，他却似乎踏步在午夜的无人长街，左一步，右一步，不疾不徐，悠闲自在。

灰袍人。目标正是雅克的官邸。

他在小楼前不远处停下，抬头，望定阳台上的雅克。

雅克泰然自若，右手一领，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也不见灰袍人怎么作势，轻轻一跃便到了阳台上。“年轻人，答案。”如此近的距离，雅克和瑞舍夫还是看不清那帽兜下的脸庞。

“何必这么着急？我们好好谈谈吧。”雅克轻松写意地将灰袍人迎到官邸的后院，那里早已摆好桌椅、水果。

雅克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伟大的光明神赫西奥教导我们，生命之所以伟大，在于它是一种经历，而不是一件物品。生命之可贵，正在于其注定消亡和不可停留。是那自我主宰的过程，而不是毅然决然的最终结局，让生命更加完美。”

“活着，只能让人体验有限；死亡，才能使人体验无限。”灰袍人回答的，同样是晨曦教会圣典中的内容。“只是，生命临终之时，那最后的一口呼吸将是非常漫长。难道说，镇长如此急于揭开最后的谜底？”

“凡人，精灵，魔族，兽人，矮人，食人魔，蛮族……只要是一个生灵，一个个体，他就不得不挣扎，挣扎着妄图由一滴水聚为一条河流，从一条小溪变成一片湖泊，从一个海湾化为大海。”

“看来，镇长大人是决心要当英雄了。阁下知不知道，在现实当中，英雄的结局，常是悲剧。”

“譬如说，四翼神龙，对吧？”雅克的笑容说不出的揶揄，“拼却一切，击抵溃魔族的决死一击，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挽救一个王朝。却不料，教令一下，英雄变狗熊，神龙化异端。”

灰袍人默然。

雅克冷笑道：“本人倒也有点自知之明，比不得四翼神龙这等不世英雄。但是，阁下却也不是教皇大人，不是那万王之王。与你作对，不等于同晨曦教会作对，不是吗？”

灰袍人声音转冷：“如此说来，阁下已决心与我为敌。”

雅克凝视着说中的茶杯：“疾隼如果肯就此收手，本镇长可以放他一条生路。炎狮，两次刺杀的主谋者，必须死。其他人等，离开此地，永不再回，可保残生。”

耀眼的光芒，自灰袍人掌心中升起。

瑞舍夫闪电般摘弓上箭，直指灰袍人。几乎同一时间，雅克身边涌出了二十多名近卫，这些近卫人手一具硬弩，有的直指灰袍人本身，有的则指着他身边的空间，试图封锁他的躲闪空间。

灰袍人夷然不惧，手举处，手中光球骤然膨胀，正是雅克早已见识过的圣光球。

“慢着！你且看看这是什么！”雅克一边大喝，一边亮出自己的紫心勋章，同时示意瑞舍夫也亮出紫心勋章。

灰袍人的动作顿了顿。

“本堂神甫卡梅隆！晨曦教会派你隐居此地几十年，恐怕不是为了杀害我们这两个紫心勋章持有者吧？”雅克冷笑。

“你居然知道……”灰袍人身子一震，圣光球凝而不发。他并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

雅克手心全是冷汗，自己行险一搏，却是猜中了。“八角镇这么一个小地方，教会的大人物能有几个？我既然已见过布伦奇神甫，知道他的身形、腔调，你当然只能是本堂神甫。”

“聪明，但也愚蠢。”灰袍人缓缓除下了帽兜，露出一张皱纹聚成沟壑的脸庞。

他灰白的头发稀疏下垂，掩住半边额头。右眼只有一层干瘪的眼皮，左眼则藏在深深的眼窝之中，闪动着浑浊光芒。“年轻人，本来，光凭你对圣典的理解，我就可以给你一次继续体验诸神荣光的机会。”

“莫非你打算当众杀害紫心勋章持有者？为了那些流氓？”瑞舍夫冷笑，“果然不愧是诸神荣光的优秀传播者啊！”

独目老人淡淡看了瑞舍夫一眼，嘴角周围的皱纹抽动了一下，大概算是微笑吧：“你们真的以为，区区紫心勋章，就能代表教会对你们的承认吗？天——真——”

圣光球继续黯淡下去，雅克却骤觉不妙。一片稀薄的乳白色雾气在周围飘荡着，迅速向他们笼罩而来。外围的近卫眼神开始迷乱，有些人已垂下了硬弩——正是颇受光明牧师喜爱的神术“沉睡之雾”！。

雅克大喝一声，仓促发动了“驱散之风”。但他的魔力显然弱了点，这一阵狂风虽将浓重的“沉睡之雾”吹散开来，却无法将其彻底消除。几个呼吸间，乳白色的雾气又开始迅速聚集起来。

“慢着！我们不需要兵戎相见……”雅克还是试图继续谈判。

大概是考虑到雅克的后台公主殿下，卡梅隆神甫也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白雾凝而不攻：“承认原有格局，融入原有利益集团。你没有别的选择——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别指望你的胡搅蛮缠……”

便在此时，抱着大袋小袋的艾梅迪尔闪身而入——她本来就离得不远，骤觉官邸里杀机涌动便迅速赶回。

映入眼中的，是正与剑拔弩张的雅克等人对峙的灰袍人，以及凝而不散的“沉睡之雾”。艾梅迪尔不及多想，手中食品已化作“暗器”飞砸灰袍人。

各种小吃漫天飞舞，里边还有一些汤汤水水的流食。饶是本堂神甫防御壁坚实无比，也给这些东西兜头砸得面容有些扭曲。

随着艾梅迪尔清晰而急速的咒语，卡梅隆神甫的周围出现了二十几个“暗影之球”。这些拳头大小的灰色魔球围着神甫急转不休，寻觅着可趁之机。每一次招架甚至闪躲，都可能引爆一个“暗影之球”。

艾梅迪尔一眼看出这灰袍人实力强劲，并不指望“暗影之球”真能伤敌，只是为下一轮施法争取时间。

但那灵动的“暗影之球”连争取时间的任务都没能完成。卡梅隆神甫手举处，急速运动的“暗影之球”登时迟缓，随即冰雪消融般化入耀眼的圣光当中。

雅克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神甫干巴如枯骨的手已指向艾梅迪尔。艾梅迪尔正在准备的魔法当即中断，更可怕的是，她体内的魔力如同岩浆一般灼烧起来！离艾梅迪尔距离尚远的雅克，也骤觉自己的魔力一阵剧烈地搅动，仿佛毒蛇一般咬噬自己的身体。

法力燃烧！这本堂神甫居然是极为罕见的破法牧师！难怪这家伙孤身一人就敢置身险地！

承受了这一记的艾梅迪尔惨呼一声，张口一喷，喷出的竟然不是血，而是一小团黑火！单论魔法造诣，她的战力远在雅克之上，但却实在没料到对手竟是如此强悍的破法者，中了这一记，登时已无再战之能。

“攻击！”“射！”雅克和瑞舍夫选择的词句不同，但下达的命令并无二致。

慑人心弦的弓弩声随即响起。近卫们才不管眼前的是本堂神甫还是那位贵族大人物，他们毫不犹豫地松开了硬弩的机括，二十几支弩箭破空直取目标。

卡梅隆神甫发出一声惊人的吼叫，整个官邸似乎都在这声吼叫中颤抖起来。这独目老人哪还有半分老态龙钟的样子？绚丽的色彩自灰袍内迸射而出，环绕着他形成华丽的防护罩。不论是近卫的硬弩还是瑞舍夫的长弓都奈何不了这个防护罩，箭如同射在铁壁上一般纷纷被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