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鼓浪洞天
苏甸第二天清晨雇马车,的的拐过山城到渡口,正值午间涨潮,看见波涛起伏的海水,他就骤然兴奋起来,抛些小洋给车夫,拎着藤箧踏上跳板,夫妻船扯帆远去,苏甸躺在光滑的舱板上,看船婆子吱呀呀摇橹,他看了一会儿风景,读一会儿《菜根谭》,晚饭是萝卜粥和新煎的油鱼,十分爽口,他一连吃了几碗,大声叫好,船婆子好笑道,这算什么好东西,我看客官你是见过世面的人,莫取笑我们船仔人罗。
我也是船仔人啊,我一上船就高兴。
那你就给我做女婿罗。
不敢不敢,我有妻室啦。
我们也不敢要你啊,我们船仔人一手拿命纸一手拿神牌,如何消受得了你这样的贵人?
我算得什么贵人,浮脚桶的罢了。
说说笑笑间,船在鼓浪屿龙头码头靠了岸,苏甸走上狭长的条石码头,见对岸过来的小姐太太都坐轿子,无可奈何笑了一下,她们都与客氏一样裹着碱粽一般的小脚,只有教会里的女子是放开的,比如乌石的老婆月姑。
想到月姑,苏甸无端有几分兴奋,他兴致勃勃走到四眼井,却发现大宫边早就拓筑了偌大的番仔球埔,乌石小巧逼仄的凉茶店不翼而飞,光头的老庙祝说乌石早就阔了,在龙头开着很齐整的店铺,在鹿耳礁起了花园洋房,今非昔比呢。
苏甸走近乌石独门独户的花园洋房前,矫健的狼狗忽的窜到铁门边,他猛然打了个激灵,乌石却笑嘻嘻来开门了,见到苏甸讶然大喜,笑道,这可真是稀客啦,阿甸,几时回来的嘛?
回来许久啦。
苏甸喝了一盅茶,从搭裢里掏出一支象牙烟斗给乌石,一个莹澈逼人的翠镯要送月姑,张望半天不见月姑出来,就坐在壁炉边叹道,哟,乌石,这些年我竟忙得顾不上跟你联系,庙祝说你今非昔比,果真是不一样!
乌石开怀大笑,阿甸,充许你发财,就不充许我乌石发财呀,你在南洋发大财,我在鼓浪屿发小财嘛,苏理元前不久回来,说你的公司大啦,阿甸,你是了得罗,小小剃头仔,竟做得这样大的事儿。
苏甸微笑着,递给乌石一支雪茄,乌石惊道,你在南洋抽这末粗硕的玩艺儿?和番仔没什么两样嘛,免了免了,我还是抽烟斗好,哟这烟斗还镶宝石哩,身价不一般呵,阿甸,谢谢你罗。
苏甸微微笑道,倒是我该谢你呢,没有你我何以有今天嘛,咦,月姑呢?乌石忙朝屋里喊,月姑,月姑,阿甸来了。
月姑忙忙梳洗一下,领着一群睡眼朦胧的孩子们出来见客,苏甸诧异道,乌石,你何时竟有了这末一大串的孩儿?乌石嗨嗨的笑,说这都是月姑收养的,自己俩丫头是嫁掉了,一个嫁给西医,一个嫁给中医,母亲过世,那一出生就送回金沙的宝贝儿子就接到鼓浪屿读书来了,现在的孩子,光读私墅是不够的,喏,这就是了,我们家四世单传呢,乌石将自己的儿子推到苏甸跟前。
粉面朱唇的李国赓英华中学刚读完,有些羞怯。苏甸笑道,乌石,这哪像你的儿子?乌石叹道,没法,从小是我妈带的,弄得千金小姐似的,差点没戴耳环啦。我妈说男孩太金贵,扮女孩儿好养。苏甸说,男孩儿还是要有个男人样好,怎样?跟我出洋去罗,乌石却犹豫着,阿甸啊,我毕竟只有一个儿子。
我去,国赓利利落落回答,音色醇厚如铜钟。
苏甸乐了,瞧瞧,人不可貌相呢,乌石,看来这孩子是做得大事儿的,还是让他跟我走吧,我苏甸绝亏待不了你的儿子,乌石说,可我只有一个儿子呀,阿甸,你一回来就向我索要宝贝儿子,这像话吗,你先住下,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住下再说。
月姑让佣人端来点心,苏甸吃了,到浴室洗了个热水澡,回唐山这么多天,第一回如此畅快冲澡,他快乐得打起呼哨,披着浴巾搓搓擦擦,一头栽到月姑浆洗得十分新鲜的被窝里,睡得酣畅踏实。
鼓浪屿无车马喧,幽雅浓绿的小巷里,一大早就是哦唷哦唷悠长的么喝,卖乌蚶的,倒尿的,都是那么动听,苏甸翻了个身醒来,百页窗透着晨光,心想这乌石还真能享受,床垫软得不得了,躺久了恐怕腰酸呢,他跳起来推开窗户,顿时神清气爽。
苏甸悄悄下楼来。
玉兰花幽香沁人心脾,他绕着偌大的园子走了一圈,听得墙角有泥铲声响,是乌石在薄薄晨曦中捣泥,苏甸笑道,乌石,七早八早,你真是贱骨头呢。
乌石说咱们彼此彼此,苏甸要帮他,他说你莫动,只有我知道要做什么,苏甸住了手道,乌石,理元告诉我,你跟救世院那个红毛院长很好,他是会做图纸的。带我去找他可好。乌石笑道,你是说乌埭珠呀,那是我们教会里的人,番仔,你不是不喜欢番仔么,找他做什么?
我要起洋楼。
要在金沙么,乌石摇摇头,你在金沙起洋楼何用?我是不回金沙起洋楼的,要起就起在鼓浪屿,如今这里热闹,我这楼就是他设计的。苏甸说,我是给在金沙的父母妻子有个交代,父母老了,客氏等我多年,都很不容易。
好小子,现在是两头家了吧?
苏甸无言而笑。
乌石说,乌院长近来在替台湾来的李维嘉设计高门深宅,恐怕一时轮不到你。
苏甸好奇地问,李维嘉是谁?我在船上听了许多他的奇闻轶事儿。
乌石说,李维嘉看上去比你还面嫩些,呔,那是真正的豪门贵族,气比洋人还粗些呢,回来不多久就捐了官,前些年又捐了二百万两银子给皇家海军,却被老咸丰婶子挪去筑了花园子,李维嘉一气之下辞职回了鼓浪屿,正要大兴土木呢。乌石絮絮叨叨给苏甸说了很多,阿甸,不是我说你,鼓浪屿现在是风水宝地,不要说洋人了,象你这样的南洋客也好,台湾客也好,都争相回来起洋楼。你还等什么?再等地都让洋人割完了。我记得你当年还发过誓呢。
乌石,你容我好好想想。
有什么可想的。
我银子还不够多嘛。
咦,阿甸啊,谁不知你赚的是活水钱。
乌石,有多少钱做多少事儿,我还要养家呢,我现在南洋金沙都有一大家子呢。
这小子,倒还算是老实人,行啦,咱们现在不去说银子,尽管银子是她娘的好东西,乌石笑着去洗手,走,喝粥去,要吃什么小菜叫月姑给你做,月姑是最疼你这个小老弟的。
苏甸看到桌上,麻油蒜茸酱拌皮蛋,一碟咸姜酱瓜,一碟久腌的海蜇皮,一碟酱油泡的乌蚶,便快活叫道,这个好这个好,这些日子回金沙,膏滋油腻吃多了,我阿姆老觉得我孤身在外肯定受苦受难,天天进补,补得我昏头昏脑,鼻孔都要流血啦。
该不是让新娘子弄晕了头吧?乌石戏谑地说,给他夹了一块皮蛋。
苏甸答非所问,他们都把我当客,奇怪啊乌石,我到你这儿倒像回了家似的!觉都睡得特别香。正在督促孩子们喝热牛奶的月姑说,那你就多住些日子!乌石有些体已话要对你说呢,这些年大家都不容易。苏甸玩笑道,月姑啊,乌石体已话早就对你说完了,还有我的份呀。
乌石故作醋意道,阿甸,你还说风话,再说风话我赶你出去喽。苏甸不理他,挟起海蜇皮在皮蛋碟里蘸了蘸,埋头稀里呼噜喝粥,说要是加两块番薯,更好。
贱骨头,乌石笑道。
饭后苏甸跟乌石到龙头酱料店里,挑挑拣拣,然后笑着说,奇怪啊,我自己开了这些年菜仔店,不烦,现在不做了,做糖,手脚还痒痒的,乌石说,我说你本性难移嘛,你现在莫乱动,伙计们自会收拾,我交代一下,待会儿就带你去西餐厅,鼓浪屿红毛番蛮多的,年轻人都跟着时髦起来,我们做的西餐比鹭港要地道一些呢。
乌石,你现在究竟开了多少店?
乌石诡谲笑笑,你就甭问了。苏甸说我又不跟你争,有什么好保密的,乌石说我保密个鬼,我是不能与你相比嘛,鼓浪屿就这么一点地方,做食杂餐饮,能大到哪去?
往鹭港发展哇。
乌石叹息道,我没你的本事,有本事也到南洋去了嘛,谁不知道浮脚桶好赚钱。苏甸说,要做大生意,仅仅在这里是不够的,乌石啊,你那儿子让我带走,我当尽力提携,肯定出息。乌石笑道,说半天你还是要我的儿子嘛,唉,阿甸,你年轻血气旺,又有两头家,何患无后?要儿子自己生嘛,怎么老掏我的?说说,究竟为何?
我现在就需要几个贴心能干的人。
金沙就叫不到人么?
金沙人闭塞,不懂英文呀。
乌石瞪着眼睛想半天,唉,我一人是不能作这个主的,要问问月姑,儿子是她生的,阿甸,我们暂时不说这事好不好,走,去西餐厅坐坐,我原想让国赓接这活儿,他不愿意,吵着要出洋读书,说是西洋南洋都行,我正烦着呢,你这鬼东西就来了。
乌石和苏甸才刚坐下,隔着玻璃门,见一翩翩士绅挟朋携友走下坡来,年少英俊,谈笑风生,乌石低声道,阿甸,这就是李维嘉了,那个栗色头发的番仔就是乌埭珠,我们都叫他乌院长。
苏甸听罢哈哈大笑,说译音也要有个谱嘛,真是的,只有在鼓浪屿才会有这种稀奇古怪的叫法!
他自己愿意的,你可以叫他乌先生。
苏甸元气充沛的清朗笑声引起李维嘉注目,乌埭珠扭头看见乌石,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乌石说,阿甸,你是吉人自有天相,现在你想见的人都在这儿了,真是,来得全不费工夫。
乌石把苏甸介绍给李维嘉与乌埭珠,同行还有青年儒生卓逸峰,侍应生将他们引到楼上去,坐在三楼,市场乌压压攥动的人头尽收眼底。
这一群人之中,乌石最大,李维嘉最小,才思最敏捷,他辞官回鼓浪屿,寻思还是要做一番事业,他说,甸兄,我要在金带水设计一处园林赋闲,你是在南洋见过世面的人,帮我出谋献策何如?
你不是请了乌先生策划么?
我要集益广思,乌先生主要是设计住宅,老宅是爹爹筑的,现在嫌小了,维嘉笑道,我们李家丁口多,内眷也多,仅有老宅是不够的。卓逸峰打趣道,你小小年纪就妻妾成群,自然是不够住罗。维嘉举杯望望苏甸,一饮而尽,我不过坐享祖宗的产业,惭愧惭愧。
一直没有说话的乌埭珠突然也举起杯来,李先生,我敬你一杯,谢谢你对救世院的捐助,我将无代价替你设计。
维嘉说咱们是朋友就别说客气话了,要说谢话,我倒要先谢你,谢谢你在此地做如此善举,救世医院是闽省第一家西医院,我不谢你谢谁?
那咱们就互相谢了,乌埭珠耸耸肩,笑了。
乌先生,实话告诉你,父亲原先是不许我与洋人交往的,你是我交往的第一个洋人,我带你见我最好的朋友。
乌埭珠说,我也要带你见我最好的朋友,比如乌石。
乌石作揖,李先生,久仰久仰。
乌石兄是店主么,久仰久仰。
乌石却嗫嚅起来,李先生,你是朝庭放的侍郎,我们小人物,平时是不敢骚扰的。乌埭珠却有些生气地瞪起眼睛,乌石兄弟,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何谓小人物?维嘉哈哈大笑,乌先生,我不是你们教会里的兄弟,但我喜欢你这句话。
谢谢。
苏甸从未见红毛番仔能将闽南话说如流利,南洋的红毛番是一等人氏,多半趾高气昂,他没少受他们的气儿,这个乌埭珠,既是医学博士又是建筑师,看上去倒无多少架子,苏甸举起杯来,不卑不亢,我原本是剃头仔,论理是比乌石更小人物的人物,来,我敬大家一杯。
苏甸与乌棣珠商议在金沙设计洋楼一事,乌埭珠说,要设计就得去金沙,我那医院现在忙,没有时间,不过这里倒有现成的图纸可以给你参考,无需任何费用,你跟我回家一趟。苏甸一面跟着乌埭珠下楼,一面朝乌石喊,我们马上就回来!
苏甸卷着图纸与乌埭珠一齐在街上走,正说着筑洋楼的讲究,忽见一大脚工友匆匆跑来,乌先生,乌先生,有急诊!乌埭珠忙说,苏先生,他们都还在西餐厅,你先去吧,我回得医院,有空儿我们再聊。
乌埭珠腿脚瘦长,走路很快,苏甸目送他消失在拐角处方转身走自己的路,心想这番仔倒也没那末讨厌,真是爽直得很。
鼓浪屿是弹丸大地方,苏甸还没走到西餐厅,就听卖鱼丸的说是李维嘉嫡出的大公子得了暴病,早上起来还好好的,不到中午烧得热滚滚直抽筋,送到医院已两眼发白,乌院长也不一定救得。
苏甸匆匆蹬上方才大家谈笑风生的三楼,发现人去楼空,只有仆欧在收拾刀叉和动不到一半的菜肴,连乌石都不见踪影。侍应生说,回去了,说是叫头家娘预备一些草药。
这时苏甸才知道月姑原来还真是鼓浪屿颇有名气的医师,民间都叫她李先生娘,专门放筋,疗治儿科疑难病症,她不坐堂开业,但有求必应,只收药钱,不收诊疗费的。
仆欧说起头家娘时那份尊敬是发自内心的。
苏甸踽踽上坡回到乌石家,乌石说,哎呀,那维嘉的儿子得了急症,他们都赶到医院去了,阿甸,维嘉叫你多住几日,说大家还得再聚聚,现在闽台的头面人物都住到鼓浪屿来了。
乌石唠唠叨叨的,李家庄的人以前不见得瞧得起我乌石,今儿倒是奇了,要我们月姑备药。乌石有些兴奋,在楼梯和餐桌之间跳来跳去。阿甸,你看看,李维嘉是何等人士,竟需要我们月姑去给他儿子看病。
苏甸微微一笑,乌石,天王老子都要得病的。
乌石还是搓着手走来走去,苏甸不理他,竟自在桌上展开图纸,他在南洋已建过两幢洋楼,大体图纸是看得懂的,但现在让乌石弄得心头突突看不下,便抬头去看窗外,心定气娴的月姑正在园子角落那块地上,采摘她自己种植的药草,想到要将月姑的儿子带走,他无端竟觉得有些心慌,女人多半是不经老的,但月姑比乌石还大两岁,四十出头了,愈老神态却愈发鲜活飘逸,愈老愈见仙风道骨。
苏甸收起图纸,歪着头想半天,呆呆的。乌石此时倒安静下来,见他发呆,就打趣道,阿甸,我不知道你在南洋是怎么做生意的,你经常这样吗?苏甸猛然醒过来,击了乌石一掌,没头没脑问道,乌石,国赓是月姑生的吧?
乌石叫了起来,不是月姑生的还有谁生,我可不像你们,要么妻妾成群,要么两头家,我这辈子就只有这么个女人,教会中人不可娶妾你是知道的。
你跟月姑说了罢?
说什么?
国赓跟我去南洋的事儿。
原来你还在想这事儿,乌石叹了一口气,月姑倒是比我有主意,她同意啦,苏甸笑了,你莫要担心嘛,国赓不是要读书么,我可以让他边读书边帮我的忙,乌石,你儿子交给我没错儿。
乌石说我知道没错儿,有错儿你能做这么大的生意么?只是他从小就不在我们身边,才刚刚回鼓浪屿几年,国赓一直是我妈的命根子,老太太霸占了他这些年,再跟你到南洋去,你想想,我好容易生了儿子,今生今世却见不到几回,这不是白养了么?
你莫发牢骚嘛。
这不是牢骚,要不是孩子他自己愿意,我是决不要他去闯南洋的,可他不愿意帮我,倒要跟你,这可真是怪事儿,乌石眼圈有些发红,苏甸笑道,唉,你莫伤心,我会把国赓当亲儿子看待。
乌石低头不语。
乌石,乌石!
原来是李维嘉的仆人来了,说维嘉的孩子在医院已经没了气,乌院长说没有呼吸就无救啦,已经抱回家来,搭好水床了,维嘉那个书香门地出身的大太太哭得泪人儿似的,说无论如何请李先生娘过去再想想办法。
苏甸说,乌院长没办法,月姑会有办法么?乌石道,唉,死马还得当活马医,真是的,阿甸,失陪一下,我携月姑到李家庄一趟。
苏甸忙说,我跟你们去。
三人一齐朝李家庄来,这是绿荫里连绵不断的几幢楼房,西洋底座,中式屋顶,面向波涛汹涌的东海域,本来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好去处,如今一片嘘唏,伤心得有些木讷的维嘉将乌石苏甸让进客厅里坐,连连说天有不测风云,好端端的孩子,是端午生的,我不信,我不信他怎么就过不了中秋!月姑,一切都拜托你了,情急之中,贤淑端庄的维嘉夫人率众妻妾齐刷刷给月姑跪下来。
月姑并不多言语,跟着仆人进屋为孩子诊脉,定睛,沉吟片刻,她略略将袖子挽起,将湿漉漉的鲜药布包敷在孩子前额,净手,从巴掌大的红锦盒里抽出亮闪闪银针,一下子扎在孩子命穴上,用陈年乌梅擦拭他有些苍白的牙床,搓至红润,然后出来,讨了一大杯温水慢悠悠调制祖传药散。
所有的人都急煎煎看着她,坐在太师椅上的苏甸闻到一股浓烈药香,不禁打了一个喷嚏,竟有些泪汪汪的,乌石,你们家这药还真有些稀奇,我方才还不太相信,看来你们月姑真是有些来历的。乌石说药是祖传的,其实说奇也不奇,有现成的方子,最要命的是她的手,又狠又准。
月姑撬开孩子牙床,将药液灌了进去,孩子喉咙咕嘟咕嘟急响了一阵,手脚便有了一些弹性,她屏心静气凝神定睛,出手在孩子开始松驰的四肢掐掐弄弄,最后用粗硕的三棱针扎十指,扎一个指头挤出一点黑血,扎到最后一根指头,稚嫩的孩子便哇一声哭出来。
维嘉顿时全身都松驰下来,命丫头将泪水盈盈的太太扶到内屋竭息。
月姑自己终于松了一口气,在紫铜盆里净手,接过热呼呼的毛巾拭着鼻尖上细小的汗珠,然后莞尔一笑,满屋阴云消失殆尽。
维嘉从丫头手里的漆盘上端起一杯香茶,亲自捧上,谢谢李先生娘起死回生之恩!月姑忙客气地回礼,这时,李家内眷大大小小一下子全涌进偌大厅堂,再次纷纷给月姑跪下来。
苏甸目瞪口呆。
过天,李家设宴款待乌石夫妇,维嘉命死里逃生的儿子李意澄认月姑为干妈,热热闹闹在后园月牙池亭榭里吃了一天酒,天气回暖,落日融金,乌石和苏甸都微醺,月姑面颊晕红,分明像天边灿烂霞光,苏甸醉眼朦胧望着月姑,叹道,乌石,你有一个月姑,胜过我的两头家嘛。
乌石捧着维嘉送给他们的紫檀座精雕象牙摆件,傻呵呵地笑,阿甸,阿甸,各人有各人的造化。
回到家里暮色苍茫,乌石犹自抱着牙雕,乐呵呵坐在厅中央左右欣赏,月姑系上围裙忙碌了起来,晚餐时分,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放学回家了,都从壁橱拿出碗来,喧闹得象刚刚回巢的鸟儿,月姑眉开眼笑,接过仆人手里的杓子给他们分炖菜,一人两杓。苏甸打趣道,乌石,你们的子孙是愈来愈多了,国赓跟我去南洋无碍,你今天不又得了个干儿子么。
月姑微微地笑,乌石却正色道,要说我们月姑这些年来救的孩子那是太多了,认干儿子还是第一次,李意澄是朝廷命官之子,算是富贵胎子,李维嘉让他认月姑做干亲是为了好养,恐怕无他意。苏甸叹道,月姑要是男人,是绝对可以坐堂行医的!
我们月姑不坐堂一样行医。
苏甸点头称是,乌石沉湎在自己呼出的酒气里洋洋得意,月姑在苏甸无限欣赏的眼光下却有些赧颜,她说,乌石你少在阿甸面前吹牛,人家是在南洋见过大世面的,你都胡说些什么嘛?苏甸说乌石没有吹牛,红毛番都治不好的病你治好了,这就是了得!
铁门吱呀响了一声,进来的是满面羞愧的乌埭珠,他把奶油蛋糕和椰饼搁在桌上,深深给月姑鞠了一躬,却又高高抬起头来,目光温和而明亮,月姑姐妹,我要拜你为师。
月姑忙起身说乌院长你请坐,她入厨房端了自制的药茶请乌埭珠喝,乌埭珠饮一口,说,又苦又甘,该不是什么仙药罢,乌石兄弟,我们是老朋友了,我拜月姑为师你不反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