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甸听了,叹息连连,他将猫五从课堂上叫出来,让丫头带他到厨房里饱餐一顿,然后细细与他谈了一个时辰,他说,猫五,你就住在学堂里好了,只要你愿意读书,我可以出钱,如果愿意,将来还可以出洋。
猫五不语。崎嫂从楼上下来,再次跪在地上磕头,甸叔,谢谢你了,我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崎嫂,你弄错了,我们原本是同辈,苏甸忙将她扶起来,你不用谢的,这原本就是做功德的事儿,我阿甸在这些事儿上向来不求报答,要求报答还算是做功德吗?。
崎嫂拖过猫五,猫五倒头便拜。
苏甸和蔼地叫他起身,客氏叫宝珠替猫五梳了一条黑黄辫子,穿戴得整整齐齐,将一只银洋搁进他的口袋,猫五,你就在学堂里住着,缺什么再说。
猫五目光闪闪,噙着眼泪就是不肯落下来,他再次跪在地上给他们夫妻磕了几个响头,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看上去很规矩地在学堂里坐着,脸色阴沉。猫五发誓这辈子不沾烟酒,一定要出人头地。
苏甸再次到鼓浪屿,他先到大宫捐钱,跪在蒲团上默默许愿,他起先仅仅祈求客氏好好为他生个儿子,谁知一跪上去即浮想联翩,猫五的大眼睛不住地在他面前燃烧着饥饿火焰,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自己的儿子是万万不可以像猫五那样的。
他闭了眼睛再次祈求。
日头渐渐热了起来,大宫高高起翘的屋檐边,团团簇簇盛开的凤凰花将天空烧得绯红,苏甸天灵盖却觉得凉凉的,他睁开眼睛一抹,是揉碎的碧绿小虫,傍边有个穿月白竹布夹衫的女孩儿叫道,呀,你脸上有量尺虫呢,量尺虫是会啮死人的!苏甸微微一笑,回过神来,见女孩儿灵秀可人,便问,你叫什么?
我叫妍婴,四眼井林宅的。
哦,好名字好名字。
这算什么好名字,是家里人顺口叫的,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跪这么久?你在祈求什么?
我是什么人,哦,我是什么人这么重要吗?苏甸玩笑道,妍婴乌溜溜眼睛好奇地盯着他,苏甸见她肢窝夹着线装书,便点头笑道,哦,读书的女孩儿,妍婴说是的,我回去换鞋,我要去学堂上课了,她趿着一双红色木屐磕磕前去,走到路口,回头天真一笑,然后消逝在三角梅掩映的古巷里。
苏甸从蒲团上站起来,读书的女孩儿总让他心动,此时他竟有些心猿意马,爽性起身往乌石洋楼里来,月姑正在灶台上做菜,喜道,你来得正好,今天是我们国赓生日,杀鸡阿公名,大家借题喝两杯。
月姑,你放心,伊丽会为他做蛋糕的。
阿甸,你回南洋可要替我谢谢伊丽。
伊丽也要谢谢你呀,没有国赓,我们生意可就没法这末红火。
月姑笑道,你过奖了。苏甸笑吟吟走进客厅,和乌石说起国赓在南洋怕闻榴莲味儿的事儿,乌石说我们国赓恐怕住不惯南洋罢,不习惯就让他回来罢。苏甸说他欢喜得很呐,这孩子不错,但愿我的儿子将来能象他那样聪明。乌石笑着朝房里叫道,月姑,月姑,赶紧将你的药配好,阿甸想儿子想疯了呢。
月姑在房里应道,早就好了。乌石起身从壁橱掏出一本发黄的册子,和苏甸一起埋头翻看,看了半天,苏甸叹道,奇怪,以前伊丽生孩子我不曾担心过什么,这回倒是耿耿于怀,怕头怕尾,没有一处不揪心的。乌石一脸暧昧,喔!苏甸有些生气,你喔什么?乌石咬着苏甸送他的象牙玉石烟嘴,笑而不答。
你葫芦里卖什么药嘛?
行了行了,阿甸,说到底你不过是太想要儿子了罢,要不要跟我到乌埭珠那里,看看西洋人有什么灵丹妙药?苏甸说算了,保胎还是用中药好,我相信月姑。月姑笑着,从房里拎出一个缬染的青花布包来,说,阿甸,够你保个十个八个的了。
苏甸留下一封银子,乌石瞪眼道,你这可就见外了,我们月姑不是坐堂医生,她是从不卖药的,更何况是卖你,你这不是给我难堪吗?苏甸说,这不过是药材钱罢了,成本总是要回收的嘛,乌石,我留一点银子卖药材总可以罢,月姑是悬壶济世的仙姑哪,就算是我捐的罢。乌石这才收下。月姑说,阿甸,我是放心将儿子交给你了。苏甸说你尽管放心,过了雨季我就叫他回来看你们。乌石好奇地说什么雨季,梅雨么?苏甸笑笑说不太一样,南洋各地还有一些差异呢,更何况离我们这么远?
晚上,苏甸与乌石去李家庄。
李维嘉正与儿子李意澄在假山上玩捉迷藏,看到他们,让奶妈将孩子带走,说你们来得正好,今儿是意澄生日,早就叫人去请月姑呢,月姑尚未来,你们倒先来了,乌石诧异地,我怎么不知道?维嘉笑道,你不知道的事儿多啦。乌石正嘀咕着这意澄怎么跟国赓同天生日,难怪月姑不来,维嘉转了头问道,甸兄,南洋生意可好?
马马虎虎罢。
肯定是不错的。
托大家的福罢!苏甸寒喧着,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中午见到的女孩儿,便问道,维嘉兄,这四眼井林宅可有些来历?维嘉尚未吱声,乌石倒先叫了起来,林宅,祖上有人中过翰林呢!维嘉说,那自然是书香门第,不过近来真有些破落了,一大家子都有阿芙蓉癖,个个瘦得鬼似的。
这乌烟可真是造孽,苏甸叹道,不过那女孩儿知书达理挺灵醒的。
甸兄,你看上了么?
笑话笑话,伊丽生的女儿都快赶上她大了,苏甸说,我可是决不造这个孽的。
这算什么嘛,甸兄,纳妾是风雅的事儿,老牛吃嫩草是常有的,更何况你不老。乌石兄,你说是吧。
乌石说我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罗。
唉,我是真的不知道。
苏甸笑了,正要说什么,乌埭珠来了,给意澄带了一支玩具手枪,乌蓝发亮,真的似的,苏甸望着这枪呆了半晌。洋枪洋炮总让他百般不舒服。
维嘉将他们带进藏海园,苏甸坐在半月亭的美人靠上,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海浪在他脚下汩汩作响,春月流铄,溅了一海辉光,维嘉命丫环捧上紫砂茶盘,说好月色,好景致,我们先饮几杯清茶罢,苏甸说,你不是说今天是意澄生日,你不怕夫人责备?维嘉悄悄笑道,呔,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未及弱冠的孩子,兴师动众作什么?汤饼会就让妇人们去主持好啦。我们就在这儿聊些男人的事儿。
长桥迂回,有梳双髻的丫头拎着食盒踏着涛声款款而来,看上去清丽无比。
苏甸看呆了,不禁笑道,维嘉兄弟,你这才是风雅无限呢。维嘉笑而不答,亲自掀开黑亮的脱胎漆盒,说这都是我们的家常点心,请随便用,乌石说,阿甸,你看这李家庄不单宝眷有内秀,竟连丫头都标致极了。
苏甸不语,乌石笑道,你们都不食,不食我可要食了,他竟自从漆盒里拈了雪白清甜的茯苓糕吃着,说这福州人就是怪,瞧这食具外壳漆黑,内胎却血红血红的,苏甸说也有全黑的嘛,乌石,你这是少见多怪。
维嘉道,家里倒有一些紫檀提盒,她们嫌重,不用,唯独钟爱这个。苏甸说,这个好,轻身,女孩儿提着正好。
维嘉呷了一杯清茶,甸兄,我有些羡慕你呢,苏甸说你过的是神仙日子,羡慕我作什么?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谁还出洋去,你看人家乌石,一味的在鼓浪屿过他的小日子。
维嘉说,说起来,我也算是风风雨雨走南闯北的过来人,如今安居鼓浪屿,日子是过得安逸,太安逸了却也没啥意思。
苏甸道,要不你与我一道出洋去?我们一起在南洋创大业,维嘉笑道,南洋太近,我要出洋,就走得远远的。
乌埭珠笑道,维嘉兄弟,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到哪里吃这样的好点心,维嘉说物以稀为贵罢了,你是西洋人,自然觉得我的茯苓糕稀罕,其实茯苓糕算什么嘛,我倒是真想去看看,你们西洋还有什么稀罕物儿。
维嘉神思飘逸。
山上相思林掩映的洋楼里,叮叮咚咚钢琴声流溢出来,苏甸轻轻抚着手里的竹节紫砂杯,对还在吃点心的乌埭珠说,你们番仔都是能享受的,风水最好的地都让你们给占了。
乌埭珠不解什么是风水,呵呵地笑,说好风景谁都喜欢嘛。维嘉说他们倒不懂什么风水,贪图的是宜人景致与舒适,如今鼓浪屿是万国公地,大家就潮水般地涌进来,维嘉突然目光闪闪地,甸兄,你也建一幢嘛,好好在鼓浪屿筑一处花园洋房,他悄悄笑道,我给你物色好女孩儿。苏甸说,罢呀,我没你的造化,一直没说话的乌石驳道,谁说你没造化?如今你是两头家的番客,要筑十幢房也是可以的。
我常年在南洋,你来替我管?
那当然可以。我是没有什么大出息的人,要做大事儿也得等来世啦,不过替你管管家还是可以的。乌石从食盒里端出一碟贡糖,一碟绿豆糕,摆得整整齐齐的,维嘉说你能吃就多吃一点,一会撒下去,我们就在这儿喝点体己酒罢,我们今天没请外人,意澄这孩儿,太宝贝了反倒多事儿,今天是谢谢救命恩人,月姑不肯来,倒是很遗憾的事儿。乌石说你都谢了多少次了,更何况是喜冲喜,免了免了。
乌埭珠说,你们中国人忌讳多啊。
乌先生,维嘉说,你不要听乌石的,喜冲喜是指婚丧嫁娶,小孩儿生日算什么,甸兄,你说是么?苏甸说这些可别问我,我差不多就是半个番仔,乌先生则是半个中国通,乌埭珠笑道,你从唐山到南洋,我从西洋到你们唐山,我们都崇拜乌石兄弟的太太月姑,你和我,差不多。
你意思是说我是全番罗。
是的。
乌院长,你可不要多说,多说了阿甸被他爹爹赶出门去,乌石又拈起一块绿豆糕吃了,我守业叔一生最恨番仔。乌埭珠耸耸肩,说,哟,我要是到他家作客,岂不让他恨死了?!
大家都笑了。
维嘉笑着命丫头捧上酒菜,上屉是精巧凉菜,中屉是官宦应酬宴席上常见的参翅鲍贝之类,热滚滚的,维嘉道,来,趁热,这些玩艺儿凉了就没意思了。他自己却不动筷,摸摸索索,从最底层掏出一整只熏鹅来,棕红油亮,维嘉抽出雪亮小刀亲自切着,我那三太太是漳州人,特意叫人从圆山下买的嫩鹅,田园风味,尝尝,他夹了一块搁在乌埭珠的碟子上,与你们感恩节的烤火鸡相比,如何?
乌埭珠尝了一块,赞不绝口,说真是色香味俱全,哪天要将夫人简妮带来李家庄学做中国菜。维嘉笑道,这很简单:才铛的鹅洗净了,沸水煮至断生,捞起搽些盐末,锅底放些乌糖,隔上竹篾,将鹅搁在竹篾上,锅盖封紧,点上柴禾慢慢熏灸,烧一支柴禾的功夫,再往锅底溅些高梁酒,起锅晾晾,就算好了。
维嘉兄弟,乌埭珠瞪着碧蓝的眼睛,什么叫断生?
就是将熟未熟的时候罢,维嘉自己也不知如何说明,苏甸笑着对乌埭珠说,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一个贵族公子,何曾下过厨?!
维嘉说恰恰相反,我因贪恋美食,辞官回家后百无聊赖,研读食谱,还身体力行下厨。不过鹅都是三太太熏的,这不过是简单的农家作法。溅酒倒是我说的,溅了酒其味更香醇嘛。不过我吃来吃去,鹅肉还是熏的好,卤的太杂,白切太腥,糟的太烂,终究是不得其味。
乌埭珠站起来对丫头说,给我刀叉。
丫头一笑,袅袅往回走,不多时捧来一付洗净的银刀叉,乌埭珠用他最熟识的器具切食了近半只喷香的熏鹅,苏甸惊诧他的食量,一时自己倒忘了动筷。维嘉见乌埭珠吃得香,笑吟吟呷着茶,乌石还是吃着甜点,说你劝这个劝那个,自己一直呷茶,莫非你是神仙,胎里素?维嘉道,我是没有什么时顿的,想吃就吃,人要吃得腻歪了,也没就什么是稀罕的啦。
浪涛洄流,汩汩作响。
乌埭珠举杯邀月,说我经历了许多国家,有些累啦,鼓浪屿是神仙住的地方,我是预备老死在这儿啦。乌石说你还没老呢,好端端的说什么死呀,乌埭珠笑笑,你们中国人不是说过,哦,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如此,死又何妨?真正的传教士不言富贵,命亦掌握在上帝手里,生生死死都是上帝的羔羊!
乌石点头称是,正踌蹰满志的苏甸听了颇不以为然,碍于大家的情面却也不想多说,便闷闷地喝着茶,想着待家事理清爽,还是要尽快回南洋去。这时丫头捧着个饭煲出来,铁镬里的热盐焖着鸡蛋,维嘉嗑了一只吮着,汤汁淋漓。
维嘉兄弟,乌埭珠说,你那鸡蛋是生的么?
这是鸡崽儿。
什么?乌埭珠再次瞪大了眼睛。
维嘉又嗑了一只让他细细地瞧,乌埭珠看到一只漂在羊水里的成形鸡胎,轮廓清晰的脸顿时变得皱巴巴的,上帝,你怎么能吃这样的东西?它是有生命的。乌石笑着说,你不知道,这未见天日的东西滋阴补脾,来一只?咸滋滋味道是不错的。
别别,乌埭珠躲得远远的。
苏甸突然放声大笑,乌埭珠莫名其妙,你笑什么嘛?苏甸说我笑你们洋人虚伪,难道你没吃过鸡蛋?乌埭珠说鸡蛋是没有生命的东西,苏甸说鸡蛋当然有生命,就算鸡蛋没有生命,鹅是有生命的罢,你刚才可是吃了大半只鹅儿呢!
乌埭珠瞪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
维嘉见乌埭珠尴尬,就圆场道,吃就吃,不吃就不吃,研究这末深奥的问题作什么?甸兄,我看你晚上就没吃啥东西。来一只?苏甸说我向来是不吃鸡仔胎的,我不喜欢食这水泡泡没骨没髓的玩艺儿,在我们金沙,只有女人与小孩儿才吃这东西。乌石笑着说你也是胡说,我就吃了很多,前一段时间闹胃气痛,月姑就让我吃这个,有时用紫河车研末,到邻家讨些人乳和着,我横竖是粗人,统统都吃了。
月姑是神医呢,维嘉赞道。
紫河车乌埭珠倒是听懂了,他叹了一口气,说,这胎衣治慢性病,效果是不错,可是实在恶心。乌石说不会不会,味道好得很呢!苏甸笑着一扯乌石的袖子,行了行了,说得太多,人家说我们茹毛饮血呢。乌石说他们才茹毛饮血呢,西餐中牛扒,最好吃莫过于带血的。苏甸说可你还开西餐厅呢。
我这是做生意。
你这是讨好番仔。
唉,我讨好番仔做什么嘛。
你信洋教。
信教怎么啦?
信洋教得罪了祖宗。
我没有!!
乌石憨厚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泪光,苏甸见他难过,骤然停嘴,乌埭珠看苏甸和乌石唇枪舌剑争得热闹,倒忘了自己番仔的身份,站起来,正要劝解,这时轮到温文尔雅的维嘉瞪眼了:我说的嘛,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一味的酸文假醋,吵吵闹闹,辜负了这清风明月,错过了这天风海涛,才是真正的罪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