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甸回到南洋,西欧战事爆发,南洋米价骤涨,但富庶的答哩表面上未受到太大的震荡,这时,只要有货款百分之十五的资金就可以做期货生意,苏甸商行照样运转,利润甚至比战前更高些。这两年,苏甸年年胜算,高额利润激起他近似疯狂的期盼,他不但从理元的银行大量贷款,大宗买进现货与期货,还打算将三个橡胶园押给日本正金银行做远期期货。
这时伊丽说话了,她说,阿甸,悠着点儿啊,天有不测风云,你还给我们娘俩留条活路罢。
我们还有其他不动产,也还有股票呢,伊丽,你怎么变胆小了?
阿甸,股票从来就是不稳定的。
我们做生意何尝稳定过?伊丽,你又不是不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胆小了是做不了大事儿的。
我不是胆小,不动产就是不动产,阿甸,我们不能将老本都折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不单是虎穴,是无底洞。
这是从何说起嘛?我看你今天真是有些不对的,苏甸见人都下班了,便搂着伊丽肩膀笑道,伊丽,你向来是大手笔,怎么突然就缩手缩脚了呢?他叨起一支雪茄,伊丽嚓的燃起洋火给他点上,叹道,你近来有些走火入魔了呢,阿甸,你真的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么,是我们都变了?
变,变什么?变老罢了。
那倒不是的,伊丽,你变能干了,我变滑头了。
我看你不过是变油嘴了。
这有什么不好嘛,我以前就吃亏就全吃在嘴笨上。
你现在也笨啊,只不过不是嘴笨,伊丽卸下发髻上的翠色逼人的玉簪,用玳瑁梳子慢慢梳头,从如云黑发中捡出几支微微发黄的白发,唉,你看我白发愈来愈多,这不是老是什么?阿甸,我真是有些累了,你再带我去渡假罢,否则我不干了。
苏甸叫道,伊丽啊,你可不能撂挑子,在这节骨眼上,你撂挑子我咋办?伊丽微微笑道,我不撂挑子,可确实也不想跟你去冒那么大的险。
伊丽,这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也是一个容易破产的机会,你不要看现在物价飞涨,阿甸,答哩的糖价暂时没跌价但终归是要跌的,不信我们打赌。
我可没那么傻,苏甸笑道,我才不跟你打赌哪,跟自己的太太打什么赌?伊丽笑了一下,挽起发髻,我看你是不愿与一个女流打赌,阿甸,我想你骨子里的看不起女人的。
我就是看不起其他女人,也不敢看轻你呀,苏甸凑近伊丽悄悄道,好伊丽,你想想,他们钱是死的,我们的钱是活的,那怕是死的我都得将它盘活,不信我们走着瞧。
伊丽说,有时你也得给我们留点儿死钱,还有不动产,那些胶园是是万万不能抵的,阿甸,更不能抵给该死的东洋人!我讨厌东洋人。
好罢,我听你的。
你真听我的?
我向来就听你的。
真是胡说八道,伊丽故作生气,但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乌油油发丝缭绕着她咖啡色轮廓鲜明的脸,她近来有些发胖,脸渐圆下巴渐丰,隐隐约约快要有叠影了,一眨眼大家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苏甸有些伤感地望着她,目不转睛。
你这样看我作什么?
伊丽,我们结婚快二十五年了罢?
纪念日早过了,伊丽比他更伤感,你从来就记不住这些事儿。
苏甸不禁有些愧疚,我要记的事儿太多了,伊丽,我们今天不工作了,走,去秋含那里走走,看看我们的外孙,元浴他们一大早就过去了。伊丽说,元浴待他姐倒是极好,苏甸感慨道,都是骨肉至亲,自然是好的。
伊丽不语,快步进屋补妆,换衣服,出来见母亲遗像下有一撮灰烬,便拎了抹布仔细揩擦。苏甸说走吧,这种事儿让仆人做就可以了,伊丽却坚持自己做完,净手焚香,恭恭敬敬插在香炉上,伤心道,妈妈嫁给爹爹,没过几天好日子,我妈妈这辈子不容易。
你就更不容易啦,苏甸笑着挽过她依然丰润可人的胳膊,走吧,去散散心,要坐车还是走路?你看答哩现在真是有趣得很,马车,汽车,还有人力车,统统挤在一条路上。
走路罢!伊丽不愿意坐汽车,嫌麻烦,还嫌汽车屁臭,她愿意跟他单独走一走。苏甸其实是很不愿意浪费这个时间的,但他不愿意因为小事儿让伊丽生气,便挽着她徐徐在答哩街上漫步,晚霞晕染,燠热还留在石板街上,车水马龙,苏甸身边的伊丽风姿绰约,脚上名贵高跟鞋磕磕作响,引来妒羡目光无数。
苏甸满心欢喜地说,伊丽,我能有你真是苏家的造化,伊丽加快了脚步,唉,走吧走吧,都老夫老妻了还说这些!
我们还没老哩,老了就一起回唐山去。苏甸洋洋得意,伊丽啊,我最大的心愿是在南洋赚钱,在唐山养老,我这一辈了,肯定要在唐山造一幢别人没有的花园洋房,还要在唐山修一条前所未有的铁路!
苏甸着迷地望着乌油锃亮的铁路无限伸展,要是我们唐山有这样四通八达的铁路,我就可以回去做些实业了,这是我和理元兄的夙愿。
伊丽骤然张嘴,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苏甸又说,理元现在这个花园别墅,占地几十亩呢,现在答哩地价回落,我们也筑一个,如何?
你要回唐山那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看你还是算了,阿甸,别诳我了,你的心思不在此,你现在啊,一心要的是做大生意。
知我者伊丽也。
我能有什么办法,牛不吃草强摁头,呃?
伊丽淡淡抬头望天,晚霞隐去,圆润的月亮从帆桅林立的答哩湾缓缓升起,波光闪闪,肉骨茶飘香,豆酵饼和虾酱浓厚的味道融合着,不知建于何年何月的陈元光庙前竹楼连绵不断,比起古旧的亚弄街,规模大多了,这是新唐山客的聚居地,新客们手头拮据,想念唐山,这年代久远的古庙便成了他们的依托。
他们从未见过的铁轨从庙后隆隆穿过,火车通了,答哩的虎患减少了,车祸却多了起来,搬道口常有唐山客出事儿,湿漉漉的竹楼区便流传着好几个版本的火车之灵拐骗小孩之说,又一说有窈窕女鬼,浓密如瀑的黑发遮掩了背上骷髅状黑洞,看上去惊艳绝伦,她专门勾引答哩孤独苦闷的新客,吸尽精气至死,然后随便地扔到铁轨上。
伊丽并不是胆小的女子,走过此地她仍有些怵,小心翼翼挽着苏甸胳膊,踮着脚尖跨过一堆一堆的草药渣,一边笑嘻嘻道,阿甸,听说唐山人煎煮过的药渣倒在地上让人踏,是让为了让自己的病跑到别人那里去,这可是真的?
我怎么知道?苏甸埋怨道,叫你坐车不坐,偏要走路,还要问七问八。伊丽说偶然走走也没什么不好嘛,她再次抬头,突然就惊叫起来:
阿甸,这月亮怎么变成三个?
真是胡说八道。
真的,你看嘛。
苏甸抬头,果然看见桅杆间错杂着两三个颜色晕红的月亮,水波潋滟,意象芜杂,定晴再看时,一轮圆月却好好挂在桅杆上,就莞尔而笑,是水汽作怪罢。伊丽不服气道,我明明是见到三个,有人昨天还见过三个日头呢,阿甸,他们都说这里有鬼呢。
鬼是不能见光的,总不至于要戏耍日头罢,苏甸好笑道,我活了大半辈子,鬼毛都未见一根,妇道人家大惊小怪!
伊丽战战兢兢道,可这是月亮,我们看到了三个月亮,听说见到三个月亮是不好的,阿甸,我以后不从这里走了。
苏甸说现在就可以不走呀,他携她拐过亚弄街,直奔他们熟识的花旗银行,华灯初上,映照着伊丽惊魂未定的脸。苏甸好笑道,伊丽,你是胆大的女人,近来怎么老这样神经兮兮的?
伊丽不语,苏甸喟然叹道,近来唐山新客日渐增多,小生意难做,想当年,我孤身漂流答哩,亦和他们一样样。
你才和他们不一样,你有我呢!
是的是的,苏甸笑了起来,伊丽顿觉轻松了几分,两人走进理元的花园别墅,沁凉宜人,热带植物油绿的浓荫中,嵌着玲珑假山和无数岭南奇花异卉,流瀑潺潺,碧清的淡水湖里,有南美来的睡莲在夜色中幽幽闭合,微风荡漾,不知从哪里飘来丝丝缕缕清香。
现在这是答哩最大的园子,苏甸叹道,这个理元,近来愈发的奢侈,他十分着迷岭南园林,听说是从广州请来了许多园艺师打理呢。伊丽,你看看,简直可以和星洲黄埔花园媲美嘛!
阿甸,我们也辟一处。
等这阵风头过去再说罢。
我就说你是心主未定嘛,阿甸,你的心根本不在答哩,也不在我身上的。伊丽说着,十分伤感,苏甸笑着拍拍她臂膀,并肩穿过第一道门,就远远地见理元在阳台上逗孩子玩,见他们进来,笑道,真是天算不如人算,我正要找你呢,甸兄,你胆略过人嘛!
苏甸明明知道他在说什么却避而不答,接过孩子只顾赞道,你看这孩子天庭多么饱满,理元兄,这是天作之合呢,天作之合才能有如此健壮的孩子!
理元不置可否,命十一妾亲自端上咖啡,招呼苏甸伉俪在厅里坐下,他认真地说,甸兄,欧洲战事未卜,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我看你还是观望一段,你近来做得也太大了,摊子铺得太开,一旦有意外,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伊丽插道,我也是这么说,可他不听。
听啊,我哪敢不听夫人的话?
伊丽正要说什么,苏甸赶紧又道,理元,不要违背我们的君子约定,在家不谈生意,要谈到酒楼去。理元笑道,甸兄,我不谈你亦知我要说什么,只怕我在危急关头帮不上你,这节骨眼上人人观望,怎么你倒反其道而行之呢?
苏甸诡谲道,我自然是与别人是不一样,否则天生苏甸作什么?
你这赌注下大啦。
我是不赌博的,你知道,我没有这个本事,苏甸笑吟吟地,我至多站在你身边陪赌,你赌赢了,则分我一杯羹罢了。理元会意一笑,不说什么,伊丽道,阿甸,我想你这比赌还要麻烦些呢,她嘟嘟嚷嚷还要说些什么,苏甸看了她一眼,神色严厉叫道:不要说了,元浴,将榴莲端来,我和你理元叔都爱吃。
呔,何必叫孩子,让仆人做就是了,元浴是客。哪有叫客人端盘子的道理?
什么客不客的,咱哥俩人,谁跟谁呀,再说孩子年轻轻的,跑跑腿也好,免得养懒了。
阿甸,你对孩子都这么凶吗?
元浴是长子,不成器将来麻烦就大了。
我的长子就不成器,要不我何至于用别人而不用他,理元似笑非笑,还好我儿子众多,选择的余地也大些。
元浴遵父亲之命将偌大银盘端上来,大厅里便都是熟透了的榴莲浓郁的味道,十五岁的元浴酷似少年时代的苏甸,他端榴莲的姿势令伊丽想起自己身怀秋含初识苏理元的日子,她叹道,理元兄,这一晃竟二十几年,小秋含亦身为人母啦,秋含,秋含,叫仆人过来收拾茶桌。
秋含房里静悄悄无人应答,这时电话铃响了,理元接过电话脸色骤变,甸兄,我现在有急事儿,你既不与我谈生意,我就抽空出去一下,你们先坐坐,我一会儿就来。理元急匆匆钻进汽车,秋含从外面进来,含着眼泪抱过孩子,和年轻貌美的婆婆回房去给孩子洗澡,伊丽与苏甸面面相觑,元浴说,你们可能不知,鸿图兄前一阵子吸食乌烟过度,正治着呢。
伊丽吓了一跳,真的么,元浴,你们怎么不早说?元浴说我今天上楼看见姐姐哭了才知道的。苏甸道,伊丽,既然亲家有事儿,我们还是早点回罢。元浴,去跟姐姐说一下。
伊丽呆若木鸡坐在沙发里。
伊丽,走罢,苏甸温厚地摸摸她今天梳得分外漂亮的美人髻,别担心,小孩子家年纪轻轻难免犯错,会好的。伊丽说什么小孩子家?他比我们创业那会儿可大多了,女婿顶半子,这倒好,这半仔亦破了相,这可苦了我们秋含了,阿甸,我不明白你为何对元浴严厉而对鸿图如此宽容。
呔,那倒底是别人的儿子嘛。
可他是你的女婿!
好好,这些事儿回家再说,元浴,打电话替你伊丽妈妈叫个车过来。元浴说爸爸不回去么?苏甸说你们先走,我跟你理元叔叔还有些话说,元浴说,爸爸,我们还是一起回去吧,鸿图兄有些病入膏肓了,这事儿很烦,理元叔叔一时是回不来的。
喝,这孩子,好象知道得挺多的。
我不小了爸爸。
苏甸饶有兴致望着儿子,这小子,有些出息了嘛,伊丽,我们这孩子不错咧。伊丽笑了一下,该让你的儿子做生意了啦。
苏甸很高兴伊丽跟元浴兄弟们和睦相处,伊丽不但与客氏水火不容,甚至有些容不得客氏的兄弟,她对外姓人李国赓倒比客运水好得多,所以苏甸让客运水常驻新加坡,客运水亦从不主动来答哩,但伊丽对孩子们却是没说的,都是你的骨血,阿甸,她说,只要是你的我都能容忍。
苏甸本来要说客氏也是我的,想想自己亦不能太过份,妇人间的恩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啦。
元浴和伊丽回去许久,理元方橐橐上楼。苏甸见他笑吟吟的,说,如何,该不会有大碍罢?理元说麻烦,这孩子在胶园作监工时就染上啦,这乌烟吸一点算是风雅,病入膏肓就麻烦啦。苏甸蓦地想到无数病入膏肓的乌烟鬼,心想这是报应,做过乌烟生意的理元纵然洪福齐天,还是要遭到报应,他背上一阵一阵发冷:你怎么能让孩子弄到这种地步?
唉,阿甸,你是知道的,我有我的难处。
看来我这女婿真的是破相了。
都怪他母亲太宠,也怪我管教无方,理元从时髦的k金匣子里取出上好的雪茄,一人燃了一支,不过,你想想,我有这么多个孩子,哪里管得过来嘛!
无论如何,你不该瞒我,鸿图是你的儿子,也是我的女婿,苏甸庞大烟卷嘶嘶作响,冷然道,你们一直是瞒着我和伊丽的,这不好,无怪秋含婚后不快乐,理元兄,你知道我向来是不充许我的孩子沾染一点点乌烟的,如果你愿意,我来管教他!
理元盯着苏甸的眼睛,少顷,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甸兄,那自然好,我举双手赞成,不过,鸿图是成年人了,我们是不能跟他一辈子的。苏甸不快,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是决不充许我的孩子这样的。
甸兄,世事难料,你还没到那时候,你的儿子都还小呢。信不信,不信我们打赌。
苏甸很生气,盯着理元久久说不出话来。伊丽没有生男孩,这是他的心病,他一直将希望放在女婿身上,可现在这个看上去十分齐整的女婿竟成了半丁,叫他如何不烦恼?
雨季还没开始,欧洲战事骤然紧张,交战各国都损失惨重,英荷政府将许多货船征召回国供军需用,霎时间,南洋与欧洲的海上交通几乎停顿,答哩土特产完全没法运出,如山的糖包绵延积压在码头车站,恰恰在这时,苏甸已经托运的几船货物在海上被德国潜艇伏击,杳杳沉入海底。
伊丽闻讯大惊,命李国赓派车冲到码头,20万包的古巴糖刚刚泊港,每包糖价就狂跌了4盾,这一笔交易已经损失了80万盾,再加上沉入海底的那些,就足于让一般的业主发疯了。
苏甸坐在商行里,硕大雪茄一支接着一支,伊丽摁着自己隐隐作疼的鬓角问道:
怎么办?
没法怎么办,这一百万盾自然是亏定了。
亏就亏一点,别想太多。
伊丽,不单是亏呢。
伊丽欲说还休,苏甸迅速看了她一眼,亦不多说什么,写字楼里电话铃声不断,苏甸和李国赓连续几天来都连轴转,心火上炎眼珠发红,伊丽轻声道,阿甸,你们都歇一下,现在急是没用的,昨天廖家糖包着火,相连的几个大货仓都黑了,他们比我们更惨!
苏甸命秘书给客运水发了电报,然后严肃地将伊丽拉进午间休息的房间,并肩坐在那只老式的藤床上,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伊丽眼泪都下来了,他掏出自己手巾替她揩擦着,伊丽,我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我们闯过这一关就好了。伊丽簌簌发抖,阿甸!我告诉过你我讨厌看到三个月亮,他们说看到三个月亮是不吉利的。
伊丽,这跟月亮没关系的。
苏甸宽厚地握握她肩膀,大步流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砰的关上门,糖价肯定还会再跌,这下麻烦大了,一向勇往直前的苏甸心知肚明坐立不安,在朱红地毯上来回走动,脑筋蹦蹦直跳,还是想不出解困方案!
这天他和伊丽破例回家吃午餐,饭罢秋意背着书包上学去,伊丽欲亲自烧煮咖啡,苏甸摆摆手,说再喝咖啡恐怕得让它毒死,伊丽便命马来女仆轻轻拉着蕉叶排扇,自己替苏甸掐鬓角,心疼道,阿甸,这些天你头发白了许多,睡一觉罢,你不睡脑仁疼痛,疼出病来咋办?苏甸定定望着她,突然哧地一笑,哪里是我不睡,我当然是想睡,分明睡不着嘛,你去睡吧,一会儿我叫你。这时电话铃响了,苏甸从沙发上跳起来,说了半天,放下话筒,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伊丽,我去一下银行,得利在银行碰上麻烦啦,你睡,我走啦。
他像以往那样将穿西装戴领结,整整齐齐,到答哩银行不过十分钟的路程,他却特地坐了汽车。原来他昨日开了一张二十万的支票付得利的货款,得利今天持票到理元的答哩银行取钱,银行拒付,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儿,他隐隐就有了不详预感,进了大堂,见得利一脸惶惑。得利近来与苏甸联手做生意,他向来以为苏甸料事如神,是游刃有余的答哩糖王之一,所以安心与他作大笔大笔交易,谁知不过是刹那间,苏甸近二十年的信誉就开始动摇,得利毕竟年轻,见到苏甸差点哭出来:
甸叔?这麻烦大了!
苏甸拍拍他肩膀,接过支票亲自到柜台上询问,正纠缠呢,理元来了,银行经理便将这棘手的问题上交理元,理元引怒气冲冲的苏甸坐下,命职员端上咖啡和上好的点心,心平气和道,甸兄,没有现款就说一声,何必开这张空头支票让我为难呢?
怎么是空头支票?
的确是空头支票。
你无故撕我的面子,是何意?苏甸冷着脸道,理元,你也太过份了,我在你行里起码有上百万的存款,你居然可以拒付我十万元的支票,这不是撕我面子,损坏我的脸子是什么?得利年轻,也还算是你的亲戚,不看僧面也看佛面,难道你就不能通融一下?!
你错了,理元正色道,生意就是生意,是不讲亲情的,甸兄,我是与你不一样的,我苏理元就从未特别重用家人,甚至是亲生儿子,除非他自己有本事。
你怎样是你自己的事儿,苏甸怒道,要不是看在亲家的面上我就该到法院起诉你损坏我的信誉。
你息怒你息怒。
我没法息怒!
你现在急也没用,你听我说,理元耐心道,甸兄,如今欧洲战事吃紧,答哩所有的火轮能调的都调走了,土产积压价格暴跌已成定势,食糖你做得比我大,行情自然也比我清楚,当时糖价是三十盾一包,现在是七、八盾一包,你在答哩银行抵押的货票早就贬值了,我昨天刚刚细算过,现在你欠答哩银行至少四百万盾以上呢,所以我不能支付任何现金给你,起码是现在,请多多包涵啦,甸兄。
苏甸脑袋里嗡嗡作响,他其实心知肚明,这些天答哩的商贾和银行家都一样惶惶不安揣摸对方的实力与心态,答哩旱季炎热火爆的空气象火油一样易燃易爆,他是有准备的,但事态爆发还是象重型炸弹一样击中他的命穴,他觉得里面轰了一下,就不醒人事了,奇怪的是他竟没有一下子就倒下来,还是那么直挺挺站着。
理元见苏甸橄榄形的眼睛圆睁,以为他要大发雷霆,不由后退一步,不料苏甸就在这时生生倒仆下来,前额重重磕在他锃亮鞋尖上,理元倒慌了,要扶他起来,却沾了一手冷汗,连忙叫职员打电话请医生来抢救。红毛医生在苏甸胸口听了一会儿说,无大碍,他心跳洪亮有力,健康得很,紧张过度而已。
理元亲自送他到医院。
待苏甸醒来天色全黑,病房灯光映照着雪白墙壁,伊丽和得利的脸嵌在墙壁上,得利说,甸叔,你别急,这二十万盾是小事儿,以后再给我也可以,苏甸紧紧抓住他的手,得利,你放心,我不会亏了你的。
伊丽说都别说了,先喝口糖水。苏甸在伊丽手里喝了一杯糖水,精神渐渐缓过来,走,回家去!伊丽说医生要你住院呢,苏甸生气道,呔,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些天睡得少,不过是想睡觉罢了,这是什么地方?我才不要在这里睡觉呢,回去!回去!
回到家是下半夜,李国赓,元浴都还坐在厅里等伊丽商量对策,却见苏甸自己走上楼梯来了,他脸面略略苍白,冷汗却是止住了,伊丽命马来女仆烧了姜茶让他喝着,渐渐血色就好了起来。
苏甸打电话给客运水,客运水正在睡觉,苏甸没好气道,都什么时辰了,你还有心思睡,立即上船到答哩,明晚一定要到,明天,听到了吗?客运水吱吱唔唔的,这时伊丽接过电话,说你来吧,事不宜迟,你姐夫差点病倒,我们有要事商量。苏甸有气无力摆手,伊丽,电话里不要说太多。
伊丽搁下了。
伊丽叫李国赓和元浴去睡觉,然后好言好语劝苏甸道,你凭什么叫他不要睡觉,天晚了自然要睡觉,阿甸,不要发火,明天再说,明天再说。苏甸叹道,伊丽,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呢,得利那边是小事,还有好几笔款子都到期了呢,我在理元面前真是丢尽了脸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