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似乎是转眼间,皇帝退位,所有的男人都要剪去辫子了,军阀们各立山头,亦官亦匪,来来往往忙于混战,天下大乱,这时苏甸在南洋却似乎松了一口气,将用了多年的真发头套永久地放进伊丽母亲祖传的黄檀首饰匣里。
袁世凯称帝不成含恨归天,十五岁的秋声含苞待放,她要出嫁了,苏甸作主,嫁给月姑的义子,鼓浪屿名门望族李维嘉的长子李意澄。维新思想强烈的李维嘉决定为漂洋留英的长子举行新式婚礼,在金沙的苏刘氏和客氏却执意按旧时风俗嫁秋声,说女孩儿一生就此一次,无论如何是不可马虎,更不能伤风败俗。苏甸徘徊在新旧之间,正烦得不知如何是好呢,妍婴给他出了个主意,按旧礼从金沙出门,轿子到鼓浪屿黄楼前停下,换了礼服再到教堂就是了。
好主意嘛,还是你聪明,苏甸赞了妍婴一句,妍婴淡淡一笑,这是很简单的,无非是折衷罢了,我还以为你要说不伦不类呢。苏甸笑道,不伦不类就不伦不类,你说这规矩嘛,旧的麻烦,新的,你说这算什么嘛,我们这位维嘉兄弟自己什么都不信,倒要孩子们到教堂里去举行婚礼。
新派嘛,这有什么。
这倒是的,苏甸骤然想起自己在南洋和伊丽没有仪式的婚姻,就坐在妍婴身边道,我自己的婚礼从来就都是不伦不类。他是无心,妍婴心里却咯噔一下,她正给女儿苏姗梳头,苏姗是妍婴的第二个孩子,灵韵嫣然,苏甸特别喜欢,就任凭妍婴给她起洋名,进洋校,还买了钢琴,请洋牧师每日教习钢琴和英文。
妈妈,我以后要在教堂结婚。
你肚脐眼未干呢,就想结婚啦。
苏甸戏谑地刮一刮苏姗嫩稚的鼻子,苏姗便爬到他身上撒野,她甚至坐到他头上去,妍婴静静看着这幅父女嘻戏图,一会儿,微微地笑了。她让小青带孩子去睡觉,精心研墨,细细写了购物单,苏甸匆匆过目,笑道,你瞧着办就是,这些小事儿你来办绰绰有余,不过,秋声虽然比秋含小了几岁,在唐山这边算是长女,仪式还是要隆重些。妍婴说你有些偏心呢,苏甸正色,正因为秋声是过继的,犹其要慎重些。妍婴笑道,原来如此!苏甸注意地看她,很久,说,妍婴,你生孩子后倒壮了,笑容也多了起来。
哦,是么。
苏甸当夜就坐汽艇回金沙,苏家楼灯光通明。正在忙碌的客氏见苏甸进门,欣喜异常,她说秋声婚事断断不可马虎,马虎了对不起孩儿,秋声是给我们带来好运气的孩子呢。
苏甸说你放心,李家是世家底,马虎不了,你尽管操办就是。
客氏心中石头倏然落地,她想自己只管好好的将秋声送出门就是了,出门以后就是苏甸和李家的事儿了。客氏未生养女孩儿,特别疼惜乖巧的养女秋声,识文断字的秋声是她的左右臂,不但招弟还带弟儿,温文尔雅,一派大家闺秀风范,这些年帮她和宝珠调教了八个活蹦乱跳的男孩儿,其中五个已经读完四书五经,让苏甸带去南洋学英文,学作生意。
苏甸说不识字是做不了大事儿的,客氏不懂这些,可她想苏甸说的那一定就是对了的,孩子走了她空空落落,惟有秋声是她最大的慰籍,想到秋声还要离开,她就难过不已。
秋声在自己房里慢慢梳理洗净的长发,一脸羞涩,她没有裹脚,可也没出过门,甚至未到过鼓浪屿,更没见过未来的夫婿。苏守业过世之后,客氏禁止她再去私墅读书,除了仆人与家丁,家里男孩儿都比她小,秋声见过强有力的男人是父亲苏甸和偶尔到金沙来看望客氏的猫五。
猫五参加陈炯明的护法军后就无暇到苏家楼了,猫五跟八都山上的和尚加入白旗会去打北洋军,这是连客氏都知道的事儿。
猫五在给和尚当勤务兵的时候还不会用枪,和尚吃败仗携走所有的军晌循入鹭港,猫五就已经弹无虚发,树倒猢狲散的时候,猫五就自己称王了,不久在江湖上就有了一些名气,有了名气的猫五被靖国军收编了,护法军第二次打败靖国军的时候,猫五又当了护法军的团长,不过猫五还是猫五,无人叫他的官名林耀国。
猫五说过要娶秋声的,但听说现在当了团长的猫五在鼓浪屿有了许多姨太太了!
想到嫁人秋声就不寒而栗。头发梳毕她浓重的羞涩顿时变作呜咽,秋声无从想象未来夫婿,她能想象的仍然只有她儿时认识的笑起来生硬的猫五和传说中的凶神恶煞的猫五,秋声彻夜不眠,清晨起床含泪对客氏道:阿姆,我不想出嫁,客氏轻声道,傻孩子,女孩儿不出嫁作什么?不出嫁就不成人,不成人就是老姑婆。
那我就做老姑婆。
做老姑婆丢脸。
那我就不见人。
秋声,父母是不能跟你一辈子的。
客氏不容她分说,命宝珠请好命人金花婶替秋声开脸,秋声坐在她坐惯了的锦缎铺就的酸枝交椅上,簇新的凤冠霞帔端端正正陈列在几案上,绒绒汗毛嘶嘶绞去,金花婶叹道,一丝官粉未敷,便如此的洁白姣好,甸嫂,你可真会调理人,你们苏家女眷,个个调理得水灵灵的,铺子里的胭脂水粉倒都成了废物。
客氏含笑道,是么,可惜我生的个个是男丁,要不就好好再调理几个。
洪福齐天,洪福齐天哪。
秋声俊俏的脸上泪水潸潸。
现在别哭,看把妆哭烊了,金花婶叫道,絮叨叨道了几句吉祥话,开始为她上头,客氏亲自替秋声结上红肚兜,肚兜里鼓鼓囊囊装满泥娃娃和五谷六牲的零碎物,秋声纤细的腰身顿时肥硕了许多,红髻索系紧,宝珠手执福州漆盘,客氏将灿烂的冠笄加在秋声头上,金花婶则郑重其事为她戴上鲜艳的霞帔。
刹时变得臃肿起来的秋声在祖先面前完成一系列叩拜仪式,苏甸将乌巾罩在秋声头上,心想这可怜的孩子这一身鲜艳负担可真繁重哪!
金花婶引秋声离厅出门,秋声哽咽着上轿,她并未哭出声来,只是泪流满面,客氏见了,愈发的万箭攒心,一口气堵在胸口,她的眼泪竟流不出来,轿门封毕,客氏催促苏甸含烧酒喷洒轿角,鼓乐齐作,豪华呢轿绝尘而去,苏甸特地雇了八个身强力壮的保镖跟上。然后自己备好高头大马,紧紧地跟上去。
都走了!客氏在热闹的鞭炮声中竟昏了过去,慢慢倒在浑厚绵软的炮仗纸上。宝珠呀了一声,呼唤金花婶帮忙,将她抬到床上,喷了一口陈年白兰地,方渐渐苏醒过来,她直楞楞瞪着宝珠道,宝珠,你看秋声将来可会有好日子过?宝珠忙取过毯子替她盖着,劝慰道,女孩儿出嫁,就算了却一桩心事,秋声自有她的造化,我想。
我希望她比我好命些。
您的命还不够好么?
客氏叹了一口气,到底是女人命,女人的命又有几个是好的,她脸色慢慢缓过来,宝珠,是女人就得认命,你说是吧?宝珠楞了,说,女人的命是有好歹的,你自然就比我要好些,至于秋声,那还得看她自己的造化。客氏又叹了一口气,彼此彼此罢。她的语气酷似苏甸。宝珠笑了起来,您歇着罢,别为秋声想得太多,到了鼓浪屿,老爷自会安排妥当。
客氏听罢,面壁不语。她知道苏甸在南洋已经嫁了一个女儿,三年前,一味贪玩,考上大学懒得读书的秋含就嫁给了理元的十五子苏鸿图,早早就生子育女。昔日的剃头仔阿甸早就是做了外公的人,客氏想着,爬起来,怔怔坐在苏甸今年初特意替她定做的紫檀西式圈椅上,泪点点的下来了。
正当壮年的苏甸仍然面目秀朗,目光明亮,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他前呼后拥将养女护送到码头雇了小火轮渡海,原封不动将豪华花轿抬进苏家黄楼,妍婴便和香粉笑吟吟携着元普,元艺,苏姗三兄妹俩迎上来,妍婴亲自扶秋声下轿,催促她卸妆淋浴,除却旅途劳顿。
秋声卸下身上头上那些沉重物事,换上妍婴为她定做的皮鞋和洋装,出来拜见四姨太五姨太。秋声轻盈美丽宛若画上的天使,苏甸静静坐在一边抽雪茄,十分惊讶,心想这个带弟儿的侄女让闭塞的客氏调教了十五年,温婉如玉,浓妆淡抹都相宜,俨然大家闺秀,匹配洋博士李意澄倒也绰绰有余。
秋声一一施礼,妍婴笑吟吟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快快起来,她亲自扶秋声起身,说,旅途劳顿,快别折磨自己了。
秋声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宁静了许多,却被妍婴那一屋一床的书惊呆了,她是识些字的,这书香充盈的房间居然属于一个看上去大自己不了多少的清秀绝伦的女人,她惊奇无比摸摸这本,动动那本,妍婴温和道,你喜欢看书?
秋声点点头,笑了。
这倒是适得其所,妍婴朝苏甸笑道,我听说李意澄不单汉学功底好,还懂英文,还会几笔油画,秋声过去定然是不寂寞的。
你们读书人的事儿,我不懂,苏甸欣然笑道,不过我定的婚事,都是深思熟虑过的,秋声,你早点睡,婚礼明日在教堂举行。
秋声依嘱回房竭息。妍婴在厅里耐心调理自己那双儿女,明日他们要在新式婚礼上做花童,她教他们按音乐节拍迈步,苏姗很快地适应了,自幼寡言,眼神时常游离在千里之外只会读书的元普,走了半天都不对节拍,妍婴无奈,让苏姗弹琴,一遍一遍教元普,听话的元普一遍一遍按妍婴的吩咐去做,无奈他灵敏的七窍硬是堵了一窍,这时苏甸说话了:
还是让元艺来罢!
妍婴一楞,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元艺的天赋比元普好多了。这可是我的不是了。苏甸有些怜惜地看着她,少顷道,妍婴,你别老说自己的不是,这些小事儿,犯不着委屈自己。
妍婴不作声了。
苏甸思绪纷繁,元艺是香粉的儿子,香粉是苏理元高兴起来送给苏甸的女人,那年他们在西贡游轮上与法国人谈生意,谈了半天谈不拢,理元突然心血来潮说要去赌场,苏甸也去了,不过,他一直站在傍边观看,理元让他别动,笑着说自己一年不过只赌一次,赌比食乌烟更麻烦,倾家荡产,不过是一眨眼的事儿!
苏甸静静看理元下注,那数目是自己当时全部家当的两倍。理元悄悄道,输了就赌这一局,要赢了,就将零头再拿出来玩玩!苏甸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倒海翻江,理元则兴高采烈如孩子,理元如此之玩法是别人玩不起的,理元一向好玩,不过玩得十分适度,这也是一般人做不到的,这就是所谓浑厚的内力,有内力才输得起,苏甸想,内力与财力亦是有关联的,理元很少赌,可他十赌九赢。
香粉就是那天理元用赌赢的零头赢回来的,理元钱赢多了,高兴起来,将香粉随便就送了苏甸。香粉大概亦是某富商从酒楼买来的待妾,水色逼人,妆饰十分新潮。倒也令苏甸迷醉了一段时日,但香粉住进黄楼不久便与孤傲清高的妍婴磕磕碰碰,苏甸很烦,发誓此生不再娶妾,不过香粉第二年就给苏甸生下第十个儿子苏元艺,粉妆玉琢,看上去聪明绝顶。
因为与香粉不和,妍婴对元艺就格外好些,甚至有意无意地宠他,元艺眉眼灵动俊俏,他比苏姗还小半岁呢,偏偏喜欢做老大,一天到晚姗妹姗妹地叫,姐弟俩在一起和谐完美,简直是天作之合,妍婴朝苏甸一笑,轻轻吁出一口气,行了,你们都去歇着吧!她在灯下飞针走线,将小西裤略略改小一点,叠好,命丫头捧去元艺房里,又交代了几句。回到琴房里督促苏姗继续弹琴。
秋声早就漱洗过了,睡不着,静静坐在时髦的软床上,隔壁琴声叮咚,她从未听过如此美丽的声音,一时激动得热泪盈眶,苏姗学琴三年,肖邦夜曲弹得珠圆玉润,秋声全身心都被这个小仙女般的妹妹吸附过去,一直到妍婴熄灯她还坐着,恍若梦中。
清晨霞光嫣然,有浓郁绿荫逼进窗来,秋声从似睡非睡的朦胧中彻底醒来,揉着眼睛想半天想不明白,一直到妍婴来帮她梳妆,她才想起这里是鼓浪屿,今天是要到教堂去举行新式婚礼,便红了脸,忙忙的梳洗。
妍婴说,别急,还早着哪,她精心为她点了淡妆,套上雪白的冕旒,西乐伴奏,款款走过厅堂,元艺和苏姗拎着裙裾与花篮,苏甸与妍婴相伴,一群人从从容容相跟着,护送秋声走到福音堂,这时李家的新朋旧友已经乌压压坐了大半,其他人都是来看热闹的。
风琴声响了,苏甸挽着盛妆的秋声,将她带到牧师面前交给相貌堂堂的李意澄,李意澄握着秋声纤秀的指头,心不在焉为她戴上钻戒,秋声脸就羞红了,愈发的娇艳动人,这时,她看到李意澄忧郁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就熄灭了。
秋声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心缩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