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苏甸携伊丽坐火轮到新加坡,客运水到码头上迎接,他早就把唐山的家全搬到南洋,筑了讲究的楼房,他没有娶妾,一家子看上去倒其乐融融。伊丽十分羡慕,说客运水是极有造化的,她从答哩带了许多礼物,人人有份,想得十分周到,客运水待伊丽却始终是淡淡的,他如今西装领带,似乎是番化了,下半身却是宽大的唐装裤,苏甸就经常假洋鬼子假洋鬼子地叫他。
很隆重地用过午餐,客运水将他们安置在最讲究的客房,伊丽冲完凉穿着睡衣出来,说阿甸,他们比我们可是讲究多了,做的菜也好吃,苏甸说要不我们再筑新房?这倒不是很难的事儿。伊丽说,筑房自然容易,问题是你在唐山的三妻四妾要如何摆平?苏甸说呔,我这算什么嘛,业大家也应该大嘛,你看人家理元,那才叫妻妾成群!伊丽扭头不理他,闷了一会儿,说,果然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苏甸讪讪陪笑道,伊丽,我一年到头都在南洋陪你,你还不知足?
哪里是陪我,是我们一起赚钱。
这不就是比翼齐飞嘛。
伊丽呸了一声,禁不住却笑了,任性地搬过苏甸肩膀,苏甸好言好语地说,伊丽,你若愿意,我们赚够了钱回鼓浪屿住,伊丽说够,你说什么才叫够嘛?你这个人,能有够的时候么?苏甸说,鼓浪屿真是个好地方,将来收拾好了,我带你去养老,落叶归根嘛。伊丽说,现在想养老的事儿,太早了罢,更何况我住不惯,我是地道的南洋人,恐怕死了都是个答哩鬼,你趁早就别操这份心吧。苏甸说,伊丽,记住罗,你是半个唐山人呢。伊丽突然哽咽,阿甸,我不去,我在这里过一天算一天,去唐山?还说理元呢,你在唐山还不是妻妾成群,我算怎么回事儿嘛?
得得,你别老这样。
不然你要我怎样?伊丽哧的又笑了,苏甸爱惜地拍拍她结实的肩膀,瞧瞧,这么大年纪了,还跟孩子一样样,伊丽端详自己眼角细细皱纹,叹道,我真是老了。
老了也是我的伊丽。
两人躺在床上喁喁说话,话题渐渐转入日兴股份有限公司的跨国事务,伊丽情绪渐趋平稳。秋含秋意都进学校读书后,伊丽一心一意扑在生意上,她知道苏甸是天生精明的生意人,就这点他们肯定是同路人,论做生意,唐山裹小脚的客氏肯定不是自己的对手,眼不见心清,反正自己在南洋拥有实实在在的家。
客运水磕磕地敲门,伊丽从床上跳起来去换衣服,苏甸慢悠悠起身,客运水手握电报稿笑道,打扰了,你们才到半天,电报就来了一叠,这是古巴糖今天的行情,苏甸说你坐一会儿,伊丽立马就出来。
甸兄,这房还好罢。
简直是奢侈,还是你会享受,苏甸叹道,运水,我想将你妹子和孩子们接到南洋,尽早的让孩子们学英文,你说好么?客运水说这太好了,可是她,能答应么?苏甸说男人就是男人,男人做事无须妇人插嘴。
客运水礼貌地笑笑,不语。
伊丽换了鲜艳纱丽,裸着大半肩膀,依然挺拔俏丽。她从客运水手里接过电报单,伏在桌上工作起来,客运水有些胆怯地瞥她一眼,悄悄说,你们忙,我走了,去准备明日冷餐会事宜。苏甸笑着送他出去,轻轻掩上门,站在伊丽身后,伊丽画完行情表,将算盘珠子拨得飞快,眼睛奕奕闪亮,阿甸,行情看好,我们日进千金呢,苏甸屏息看了一会儿,当即口授电报文稿,伊丽抄录完毕,让客运水命人立刻发出去。
每一笔进项都让他们兴奋。
苏甸不午休了,精神抖擞穿戴整齐,说要去商行里看看。伊丽说罢呀,才下船呢,你急什么嘛?苏甸说你穿得这么漂亮,不出去岂不是对不起人,伊丽吃吃地笑,你近来学会说风话啦。苏甸见她今天兴致不错,趁机说,伊丽,要我不回唐山也可以,我们将答哩店屋拓拓宽,我将客氏接到南洋与你作伴,你做生意,她理家,你主外,她主内,好不好?
伊丽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她万万没想到苏甸现在要来这一着,想象中的客氏是遥远的深闺怨妇,弱不禁风足不出户,永远不可能漂洋过海,可现在她要来了,现在答哩到唐山,坐火轮不过十来天时间,苏甸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她说到也就要到了!伊丽闷闷地换了衣服,回到床上躺下,说,阿甸,我头这会儿隐隐又痛起来,你自己去罢。苏甸无言在她床前站了一会儿,自己走了,他还有很多事儿要做。
伊丽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睡不着,她想到父亲原配到南洋那天趾高气昂而母亲流落街头的凄惨,止不住眼泪扑漱漱往下掉,无论客氏性情如何,她毕竟是原配!近来火轮便利快捷,华人唐山原配到南洋很多,彼此相安无事的其实不少,但伊丽想到母亲惨状就不寒而栗。
她起身,面对答哩方向,虔诚地跪下,母亲去年过世的时候,已经待苏甸如亲子的父亲伊仲涵依然不肯露面,伊丽狠狠诅咒自己的爹爹,她暗暗发誓,无论将来到哪里,都只竖母亲的牌位。
苏甸看过碰叔和碰婶,独自在街上走着,东张西望,星洲拓开了若干大街,有汽车如梭行驶,他想自己亦该买啦,这喝火油的怪物比马车要快捷得多。他进了商行顾不得寒喧,立刻淹没到如山如海的商情报告里,客运水说现在最需要的是谙熟英文的书记员,苏甸说你招罢,但要小心行事,必要时我叫国赓过来审理,不过他也很忙,答哩的火车开通了,海陆交通无阻,运水,我们这生意真是做大了呢。
甸兄,她怎么没来?
让她歇会儿罢,毕竟是女人,气力有限,近来常常闹偏头疼,过些日子我带她去碧瑶走走,运水,我已决定将唐山家眷移至南洋试试,苏甸有些迟疑地,必要时可能会在星洲置一处房产,让她们娘俩住着,你有时可以帮忙照看照看。
客运水点头称是,说不买也可以,住我家就是了。苏甸笑道,哪有做妹子的婆家不住住兄弟家的道理。客运水说,你我之间再计较这些不就生分了么?甸兄,只要你好好待我妹子,只要我妹子不受委屈,我做什么都行,苏甸道,你放心,伊丽向来听我的。
话虽然这么说,苏甸却担心伊丽,傍晚回去先到房里看她,伊丽正埋头做账呢,见他进来便笑着搁笔,苏甸摸了摸她额头,不疼了,有没有热度?他的手掌厚实温暖,伊丽红了眼圈道,没事儿。苏甸说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儿,伊丽,说起来你是我的命根子,可我是身不由已,我不是自己一个人,我唐山还有一大家子哪。
反正我嫁给你就是嫁给了一堆麻烦,伊丽一脸严肃,不过,这是完全是自找的,我认了,不认命又如何。苏甸倒笑了起来,明天冷餐会结束我们就去碧瑶,我们再渡一次蜜月,呃?伊丽说我倒是很想去,可¬――苏甸说别犹豫啦,现在不玩更待何时?
伊丽小心翼翼地,你,何时让她来嘛?
嗬,原来你还在想这个,苏甸大笑,伊丽,你担什么心嘛?来还是要让她来的,可你还是你,我苏甸要是对不起你伊丽,天打五雷轰,真的,你怕什么嘛?伊丽赌气道,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天塌下来有你扛着呢。
这就对了嘛,苏甸帮她解开睡衣带子,换了一身洋装,走,吃饭去,运水一家都等着呢,大家伙儿好好相处,瞧瞧,以后孩子们亦是要来的,众人拾柴火焰高,苏家的实业要靠你,也要靠他们撑着。
碧瑶凉爽宜人,几年前就通了汽车,苏甸和伊丽坐马车的的沿路盘旋而上,渐渐没入云雾里,燠恼的暑气荡然无存,但见满山松树浓翠逼人,阳光隐约在浓雾中闪射,犹如透碧迷人的翡翠。
这是吕宋最好的地方,苏甸叹道,舒爽得倒像回了唐山似的,伊丽,你将来一定要和我回唐山!苏甸款款叙说唐山风土人情及自己儿时砍老松汲松明油差点让大蟒蛇捆死的事儿,伊丽听得心惊胆战,牢牢攥住苏甸结实的胳膊,一手冷汗。
你别紧张别紧张,你要是怕,我不说便是,苏甸笑着挥动马鞭,我们是来休生养息的,伤筋动骨的作什么,伊丽嗔道,休养就休养,偏偏要说些吓人的事儿,苏甸说你向来不是贼胆大的么?更何况这有什么可吓的?比这吓人的事儿我都经过了。
难道你喜欢吓人的事儿?
不喜欢,可碰上了就不能怕,怕了你只好坐着等死。
那倒是的。伊丽咧嘴一笑,苏甸安抚地拍拍她的肩,马车飞也似的跨过壕沟,直奔宿营地。他们住在碰叔儿子得利新近经营的小木屋里,来这里渡假的多半是喜欢狩猎的洋人,除了送饭的仆人,差不多是与世隔绝。
夜来松涛呼啸,日里百鸟鸣啭,这些天来严重失眠的伊丽第一次睡了个好觉,次日清晨,她起身烧了咖啡,披着纱丽独自走在浓雾弥漫的小道上,湿润微风荡漾,所有的劳顿忧虑不翼而飞,她耳目清新,腿脚灵便有力。回到木屋,见苏甸光着膀子,正在烧烤猎来的野鸡肉,她奇怪地,你什么时候去打鸟,我走时你尚未起床呢?苏甸笑道,你在林子里逛了一个上午啦,你没看雾开始散了么?一早上就喝那么一杯咖啡,你不饿么?吃罢,今天我伺候你,伊丽被他一点,肚子果真咕嘟咕嘟叫起来,她迫不及待地撕扯夹着香茅草烘烤鲜美无比的野鸡肉,苏甸嚷嚷道,慢些,小心烫了你的舌头,伊丽伸出鲜红舌尖,顽劣地作了个鬼脸,连骨带肉嚼得粉碎。
苏甸见她吃得香甜快乐无比,兴致勃勃倒了一些从土人那里沽来的装在椰壳里的阿莲酒,两人砰然干杯,伊丽一饮而尽,这酒可真甜!她连连喝了几杯,却是不胜酒力,这土法酿造的酒后劲极大,一会儿,伊丽深深叹息一声,阿甸,你害死我了!我这辈子就赖在你身上,死都要死在一起的。
胡说八道,活还没活够呢。
伊丽酣然入睡,苏甸拉过毯子给她盖上,取出藤箧里的材料聚精会神看起来,侍到阳光西斜,摇醒尚在酣睡的伊丽,起来喝粥,懒虫儿,明天的日头快要升起来了呢,伊丽一骨碌从铺上爬起来,真的,天亮了么?苏甸哈哈大笑,伊丽接过苏甸递过来的粥碗,让你伺候的滋味真好,她稀里呼噜喝了好几碗,苏甸倒像惊呆了似的,伊丽,你怎么一上山就能吃能睡的,你干脆嫁给山里的土人算了。
我本来就是土人,可惜我已经嫁给了你,要不就多嫁几个。伊丽吃饱喝足,棕色脸膛懒洋洋红着,风情万种倚在枕头上,望着他涮锅洗碗,说不洗也罢,他们反正会洗的,否则做什么生意嘛。苏甸想了一下,将所有的餐具堆好放门口,洗了手,笑嘻嘻剥红毛丹吃,伊丽笑嘻嘻跳过来,跟他抢着吃,瞬间就积蓄了毛茸茸一大堆壳,各自打了一个饱嗝,相视而笑。
还是唐山荔枝好吃。
唐山的女人也好哦。
苏甸假装生气,水湿的手狠狠拍在她屁股上,伊丽噢的一声,跳了起来,从泠泠作响的泉边直奔小木屋,苏甸紧紧追赶,伊丽速度奇快无比,一直到铺上才摁住她,喘息着挠她肢窝,伊丽伊丽,你这个小促狭鬼!伊丽一下子软瘫下来,眼波荡漾,轻声道,阿甸,你好久没这么叫我了呢,一眨眼我都过了三十了,唉,真是老了,苏甸戏谑地亲亲她红润面颊,老个鬼!你今天看上去才十八岁。
真是胡说八道。
怎么说?
我嫁给你都十二年了。
没错,你是十八岁嫁给我的。
苏甸搂着伊丽陷入了沉思,伊丽也就静静伏在他胸前,温情荡漾,直到仆人来收走碗筷,他温厚地将她蓬松黑发拂到脑后去,伊丽,我们这些年还真没白过,瞧瞧我们一起做了多少事儿,过些日子我要把国赓调到吕宋来掌管分行,这孩子该独挡一面啦。伊丽嗔道,瞧你,不是说到山上来就不谈商务么?又来了,苏甸笑道,不瞒你,我下午已经看了许多文件啦。伊丽起身点上蜡烛,叹息道,要看就继续看吧,我奉陪。苏甸却将文件推到一边,微笑地望着伊丽,烛光下伊丽乌发如云,眼似深潭轻轻荡漾,天黑了么?
天黑了。
伊丽眼睛滋地燃烧起来,愈发显得深幽幽的,休整一天,她咖啡色肌肤无比滑润无比光泽,苏甸将头埋在她的发际,深深嗅着,长叹一声,伊丽,伊丽,你这个小促狭鬼!你忘了么,今天我们渡蜜月呢,看什么破文件?
伊丽呢喃道,是你忘了,不是我!
生意人繁忙无边无际,他们十天半月难得亲近一回,今夜满山虫声嘹亮,他们在嘹亮虫声中肆无忌惮激荡不已,伊丽自从养孩子之后难得有机会放纵自己,她一波一波恣情呻唤,从铺上滚到地上,木地板嘭嘭作响,苏甸强壮无比,恍然回到十几年前,在乘风破浪的火轮上,他和她的青春之火熊熊燃烧,似乎是永无休止。
苏甸带着伊丽在南洋各地巡视,回到答哩,伊丽偏头痛不治自愈,不久,李国赓要回鼓浪屿娶亲,伊丽顺便托他带一串流光溢彩的珍珠项链给客氏,苏甸趁机将接客氏到南洋的事儿又提出来,伊丽叹道,你决定了的事就做,别问我。问我,我自然是不同意的。
李国赓回到鼓浪屿就托人给客氏捎去口信儿,正闹腾腾准备过年的苏家番仔楼犹如热油锅里进了水,苏刘氏骂骂咧咧,客氏一声不吭,昏迷多年的苏守业兀自昏迷着,百事不知。苏刘氏骂够了,呆呆想了两天,请镇上拆字先生给苏甸写了一封冗长的信,狠狠数落了儿子一通,末了加上一句,我在乡下住惯了,哪儿也不去,这么大的年纪了,你爹爹病得不省人事,我离开他是失德罗,更不想漂洋过海去看你那名不正言不顺的番仔媳妇的头面!
苏刘氏命宝珠去寄信,客氏却从房里出来,小心翼翼说她决定好了要去南洋,苏刘氏此时正在火头上呢,瞪着眼睛吼道,阿妍,你心野啦,是想男人了么,女人有孩子就够了,你养了这么多儿子,还想男人作什么?时到花就开,他会回来看你的。苏刘氏急起来唾沫四溅,有多少番客婶不都在唐山守着孩子好好儿过日子,偏偏你就愿意去漂洋过海!
客氏说,我想了很久,想好了的,我去一次看看。
一次都不许去!
苏刘氏声音凄冷而严厉,客氏从小住婆家,苏守业与苏刘氏向来视她为掌上明珠,稍稍大声的话都是不说的,猛然间婆婆数落得她珠泪连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她不敢说什么,低头敦促男仆去给昏睡了好几年的公公擦澡换衫,病重如山的苏守业如熟睡婴儿般红润,他似乎没有知觉,没有性别,但只要有人喂,吃喝拉撒却十分正常,几年来一大家子围着他团团转,青春年少的客氏上有老,下有小,和宝珠俩人天天忙得不亦乐乎,连想念苏甸的时间也没有了,既然婆婆如是说,她也就死了心。
秋声,秋声。
秋声清晨是要去私墅念书的,午间回家吃饭。这些年客氏果然没有给她裹脚,她一连生了三个儿子,格外疼爱这给她带来好运的秋声,未受裹脚之难的秋声会做事了,虽说有丫头,但客氏要她女红羹汤无不习之,她很快地为爷爷端来莲子羹喂着,小手儿起起落落麻利无比,莲子羹喂完了喂参汤,小小茶几上一会儿便堆了几付碗筷,秋声唤来小丫头收拾干净,正要离开,见守业雪白胡子动了一下,便叫道,啊呀,奶奶快来,我爷爷要醒了。
苏刘氏忙不叠上楼去。
客氏正全神贯注为元浴他们裁剪新衣,现在她和宝珠有大大小小五个男孩儿,元浴大两岁,秋声日日牵着他上学,其他都还是浑沌一片,顽劣得满地打滚的年纪,偌大的苏家楼里终日稚声盈耳,守业就在这盈耳稚声中恬然睡了许多年。秋声惊喜的呼唤召来操持家事儿的三个女人,她们都放下手里的活儿,围着古旧眠床屏息等待。只见苏守业嘴唇动弹了几下,蓦地睁开眼睛,眼神清澈如初生婴儿。
客氏欣喜叫道,爹爹,爹爹,苏刘氏走上前去,轻轻擦拭他额头,吁气道,你终于是回来了。苏守业诧异道,我不就睡了一夜么?苏刘氏叹道,你看看,你看看,元浴都五岁了,你睡了一夜,阿甸能养五六个儿子?苏守业孩子般拍手道,正与我梦里看到的一样。
客氏与刘氏愕然。
我不就睡了一觉嘛。苏守业喜笑颜开,他撑着身体要起来,被宝珠轻轻摁住了,她搬来绒抱枕,填到守业背后,苏刘氏欣喜道,别急,慢慢来。苏守业说甭慢啦,阿妍不是要去南洋么?就让她去好啦,人家小夫妻好好儿的,你阻止她作什么呢?我们是不能跟他们一辈子的,苏刘氏惊道,老头子,你不是睡着吗,都知道啦?
苏守业目光定定看着刘氏。
你睡了五年,五年啦。
五年十年都一样!
苏刘氏搓着手不语,守业问道,信寄走啦?苏刘氏说寄走了,苏刘氏看上去烦恼无比,守业说你别烦,年轻人的事儿你也别管,我睡了这一觉,倒明白了许多似的,宝珠,宝珠,把我的水烟袋拿来!
苏守业坐在床上托着银质水烟袋咕嘟咕嘟抽着,微笑道,阿妍去南洋,你将宝珠留下来,你呀,去也罢,不去也罢,我有宝珠足够了。
苏刘氏说我不去,这么大年纪离乡背井是失德罗。守业不理她,说,去,去把孩子们叫来,客氏赶快唤来孩子,秋声元浴和他们的双胞胎兄弟们,齐唰唰站了一排,依次走过爷爷床头,苏守业挨个儿摩挲他们红朴朴的小脸蛋,连声说,好,好,好极了!
苏守业咯咯笑了一声,手猛然一抖,刚刚吸了几口的水烟袋溘然落到木地板上,火星子明亮地爆了一下,熄灭了。刘氏客氏再次愕然相望,宝珠神色黯然,拉开扑在爷爷身上的秋声,秋声起来,爷爷走啦!
秋声大哭。
宝珠命仆人在厅边铺好早就预备好的杉木床板,将尚未冷却的苏守业抬到上面,铺了一圈柔软的织好的草垫,苏刘氏长声呼唤元浴,让仆人带着他到镇上买焚烧冥钱的陶钵,然后一把抓散自己斑白的发髻,披麻带孝,率领晚辈跪在草垫上,放声痛哭。
宝珠自然也带了孝,但她连哭的时间都没有,苏守业是久病之人,楠木精制的棺椁早就吃透了桐油猪血,风水宝地亦早就买好了,但这毕竟是大户人家的丧事,一点一滴都含糊不得的,她命人给苏甸发去加急电报,一头再命人用新桐油猪血拌细壳灰再涂漆一遍,褙上纱布,然后朱漆彩绘,不多时,苏甸的唁电就到了,说他立即起程!
平日很少回金沙的苏甸的兄弟们都拖家带口来了,食过辞生的十二碗菜肴,晚辈们将苏刘氏早就准备好的手尾钱戴在手腕上,一拨一拨轮流跪拜痛哭。在昏迷中渡过五十岁生日的苏守业突然苏醒,骤然过世,吃饭的人很多,两只大鼎在番仔楼前烧着鸭肉芹菜粥,滚浪浪的,宝珠使出浑身解数摆流水宴,不要说来远近来吊丧的人,单单守业这一辈的子孙已经近百人!
金沙苏氏番仔楼如此这般沸腾了七日,苏家闭灵捧丧,大寒这天,苏甸叩开自家大门,见一家人仍苦苦地守着沉重的棺脚,一片肃穆,立即跪下,痛痛哭了一场,然后贴榜做功德,不过二日,守业即隆重出殡。
苏甸将父亲葬在山环水抱的风水宝地,用滑润青石筑了远近闻名的龟壳大墓,墓体上修筑一亭,墓地是请江西赣州的风水先生早早就看好的,所以操作起来颇省事,苏守业的丧事有了个比较完满的结局,苏甸留在家中侍候母亲出了春,百事顺畅,见她火气渐小,便与她商量携眷走南洋事宜。
我不去,苏刘氏斩钉截铁地,阿妍要走要留随她,你爹爹走前说好的,宝珠留下来陪我。孩子们都还小,也不许走。
苏甸陪笑道,元浴是一定要走的,他是长子,将来要继续家业的呢。
元浴现在不能走,苏刘氏说,要走也是将来的事儿,他尚未十岁呢,先在学堂里读四书五经,过了十岁再走!苏甸想想也是,扭头对客氏说,你去收拾东西,过几天就走!这些日子,耽误的事儿已经够多了,自古以来都说忠孝不能两全,这生意上的事儿嘛,还真马虎不得。
你真让我去!
岂有此理,不让你去我打电报回来干啥嘛?快点儿,我们先到鼓浪屿,你也得见见妍婴了,你还没见过她呢。
甸儿,你这不是胡闹是什么?她去见妍婴?错了,阿妍是正室,应该让妍婴从鼓浪屿到金沙来见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