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银行和交通银行资力不足,发生纸币停兑风潮,北洋政府财政部明令不再核准民营银行发行纸币申请。为争取中升银行钞票发行权,苏甸带着不甚了解国情的一行人穿梭于京沪闽三地,百般交涉均无结果。
岁末回鼓浪屿,维嘉见苏甸郁闷,便哧嗵一笑,打电报命在天律任中国银行分行经理的儿子李意澄在春天进京,意澄托同学就近活动疏通,不出月半,苏甸的中升银行终于获得“暂准发行”的批文。
苏甸接到电报大喜,邀李维嘉、李意澄、乌石,还有刚刚被叫回金沙省亲的客运水,苏家大总管李国赓,在“别有洞天”喝酒。
这是近年来鹭港名流喝“体已酒”的私密去处,隐在树荫里的别墅是西式的,鼠灰色围墙却簇拥着歇山顶的中式门楼,除了地下室,房高都在四米以上,豁朗明亮,中式厅一律典雅的紫檀家具,西洋厅是舒适的软皮沙发,一室一套讲究,从雪茄烟枪到咖啡壶无一不质地精良,相传没有来历没有品牌的东西是进不了“别有洞天”的。
维嘉原是常客,常客到这里是不携旧式姨太太的,要携一些台面上的交际花,通常还要小赌,自然,理元等辈的偶尔无伤大雅的小赌,是足于让市井职业赌徒倒一片的。
苏甸请大家到此地纯粹要吃酒议事儿,一色都是男人。
维嘉驾轻就熟进入鸣凤厅,喟叹道,人哪,年轻的时候赶时髦,如今老了,恋起旧来了,这仿明的紫檀、黄花梨,我怎么看怎么顺眼!乌石道,你怎么知道它是仿的呢,也许是真的呢。维嘉说,没有真的啦,有那个村他们还开这个店?乌石,你知道这里收费多少,酒水不算,一个时辰十两银子!这还是以前的价,那时我们常来。
你就是奢侈,就会骗我这等没见过世面的人,乌石笑道,别人来不得,你偏偏常来,别人汤婆子是白铜的,你的汤婆子就偏偏要用银的。维嘉说,这倒未必是奢侈,银子柔和,不似白铜会生铜绿,那是要伤肌肤的。
客运水静静在一边听了,诧异万分,不是惊诧维嘉的软玉温香的奢华,那是陈年旧账了,倒是这天价的“别有洞天”令他心惊胆战,很难想像鹭港这样的蕞尔小岛有如此风雅的销金窟!他去南洋多年,嵌在苏甸偌大的商业机器里,兢兢业业做了几十年,不嫖不赌,银两如淌水般从指尖滑过,生活起居虽然讲究,却没有什么机会识见这种无声无息的销金窟,你比从未出过洋的乌石还要粗陋些呢。
客运水目瞪口呆看并不怎么喝酒的苏甸一掷千金,很难想象这是一贯简朴的苏甸,他跟他在惊涛骇浪里过大半辈子了,怎么一回唐山就如此作派?难道这还真应了“唐山人享福”这句老话了?
客运水闷闷站起来走到有“鸣泉泻玉”之类字样的偏房去小解,心猿意马,回来见苏甸正与维嘉红脸,满桌的人都僵着不说话。
客运水见所有的人都盯着自己,便悻悻道,怎么啦?倒像我脸上有美人斑似的!
是苍蝇翅咧,乌石哧地笑了出来,气氛略略和缓了些,原来苏甸说军务督办孙传芳正式邀请他续办鹭港铁路,他希望维嘉重新介入鹭港铁路的规划,维嘉却说他本来就没有退出,只是现在买官容易,做事很难,尤其这是必须获得交通部批准并需要附属无数条件的特殊行业,更何况孙传芳入闽后口碑不佳,这些颠来倒去的军阀与土匪没啥两样,他倒过来劝苏甸三思而行。
苏甸生气道,三思三思,都思了五六年了,这些年在唐山总共就做了一些杂碎事儿,再不做更待何时?人家猫五还修了几条公路呢,怎么我们到现在就连一寸铁路都拿不下来?
问题是修起来客源也不稳,维嘉说,你看广东的陈宜禧(注1),倾家荡产方筑了一点点路段。
苏甸说,一点点聚起来,不就多了,我们闽粤侨商要都能齐心协力,要做到铁路纵横也不是什么难事嘛。
维嘉道,问题是心不齐啊,你看谁都是各自为战,你在潮汕投入那么大资金,至今没多少响动啊。
苏甸不语,拇指撑着下巴,食指与中指夹着雪茄一动不动,直到殷红的烟头烧到微微带霜的鬓边,滋啦烧焦了一片!他掷了烟头,道:
没有响动我们就做到有响动!
单响动有啥用?客运水抬头看了他一眼,懒懒道,我倒是以为维嘉兄说的不无道理,这是劳民伤财的事儿,惊天动地,对咱自己有啥好处?答哩港当年修铁路还闹鬼呢,伊丽夫人还看见三个月亮呢,甸兄你忘了?苏甸哭笑不得道,妇道人家生神梦影,难道你还真信了?
啊,甸兄,你还真是忘了,那年我们可差一点就死在那个鬼门关哪!
我八字重,就是不信这个邪,苏甸大笑,鬼摆在面前我还看不到呢,运水,你也忘了,要不是闯过这个鬼门关,我阿甸能有今天么!
客运水哑口无言。
这时他听到苏甸单刀直入道,维嘉兄弟,我可不管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你和意澄这回一定要陪我们上京城与交通部接洽条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民国都近十年了,怎么说也得做得比满人强些,你们说是吧?
维嘉无可奈何道,我在鹭港铁路原本就是有股份的,理应尽力,甸兄既有如此雄心,财力也丰厚,我极力奉陪就是,咱本来就是发起人,他芫尔一笑,只是我年老体衰,大不如以前了。
有我和你在一起呢,苏甸笑吟吟地,运水也去。
客运水虽有思想准备,还是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苏甸不可违抗的意志隐隐透出他灿烂的笑容,很显然他这次肯定要改变自己在南洋习惯的生活轨迹了,他冒出了一身冷汗。
未等他开口,苏甸道,运水,你不要与我谈条件,这些年你在星州打理银行,业务熟稔,你先到上海中升银行看看,必要时将你调回来常驻上海,国赓说得对,这总行里没有自己人是不行的。
客运水说,甸兄,我未必行啊!
行啊,哪有不行的,苏甸雄心勃勃道,这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要是理元兄现在能回来就好了,以往是我们求人,现在是人家请我们,诸位与我共同赴沪,与德国西门子洋行签订承包鹭港自来水工程合同,然后一起进京。
他一旦决定了的事儿,别人说话是没用的,客运水爽性不说话,将手插在灰鼠袖筒里想心事,他与笨重的寒衣已经隔绝了几十年,猛然套上这些赘物,总觉得自己晕乎乎的。
妍婴将苏甸一行送上船,与宝珠一起回鼓浪屿,宝珠担心道,老爷从南洋回来就走马灯似的忙,这几年倒没有一天是闲的,你看这不才回来嘛,又走了!已经是有一把年纪的人了,这样折腾,如何是好?我说了几次他全然当耳边风,妍婴,你的话老爷也许听几句,你还是劝劝罢。
妍婴微微笑道,你见过哪个男人是听人劝的?他们的事儿总是比天大,宝珠,他是天生要折腾的人,不这样反而不好了!宝珠叹息不已,如今兵荒马乱的,我这不是担心嘛。
你担心也没用啊。
这天,苏甸突然搭玛雄的新式教练机从上海回鹭港,玛雄亲自用汽艇送他回鼓浪屿,几经颠簸,他面色苍白,正在抄写账本的妍婴轻轻接过他的裘皮大衣,见他手足冰凉,忙命丫头灌了热水袋,装了绵套递上。
妍婴眉宇间倒流溢着喜色,老爷,昨天我接到元浴电报,说答哩日升行今年商情大好,得利的经营也不错,全年得利一千六百万盾。见苏甸默不作声,她轻声道,怎么啦?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哪!
苏甸沉吟了一会儿,答非所问道,我回来歇两天,妍婴,我有些累了,原以为与西门子公司签合同后,时间绰绰有余,谁知齐鲁军阀战事突如其来,咽喉处水陆交通一概断绝,我们困在上海,什么都做不了啊!恰好玛雄去接新飞机,就把我带上了,你说我不回来作什么?
维嘉和运水呢?
运水是我让他留在中升银行呆一段,熟悉一下业务,维嘉会老相好去啦,事儿还得做,让他和意澄侍机上京,这可真是,好事多磨了,苏甸接过妍婴手里的电报仔细阅读,阅毕,眉间微微蹙了起来,赢利归赢利,红毛人要抽的税款肯定让你捶胸顿足。有理元的消息没有。
没呢。
他再不回来,我可真等不及了!
苏甸坐下来,却又坐不稳,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妍婴面前走来走去,要真的没办法,我只能独资做鹭港铁路,可看这时局动荡,还真有些冒险,你说说,该咋办?
妍婴见他苦恼,不想在这里纠缠,就淡淡地说,我是女流,至多替你打打杂,能出什么主意了?苏甸道,伊丽也是女流,我在答哩有事总是与伊丽商量来着。
可不是吗。妍婴似笑非笑,询问地看着他略略有些发红的眼睛,你今儿大概是真有些累了,晚上究竟是住晚风楼呢,还是住黄楼?近来猫五的红楼政客买办云集,日夜笙歌,元艺做功课受了影响,香粉不急,我还急了呢,你还是尽快想个办法罢。这猫五也是的,做匪时倒安安静静,做官竟然要如此喧嚣。
唉,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那末多做什么呢。
你不是叫我给你出主意吗,要出主意不知道这些行么?再说鼓浪屿谁人不知猫五现在是鲤鱼跳龙门,身价百倍了嘛。
乱世出英雄哪。
猫五算什么英雄?妍婴嗤之以鼻,苏甸微微笑道,不然你以为什么是英雄?!妍婴愣了一下,什么东西,充其量是乱世英雄罢了!苏甸说,乱世英雄当然不是绅士,但你不能说他不是英雄呀。
在我眼里,英雄就是英雄,绅士就是绅士。
得得,现在不与你磨牙,吃饭去罢,待有时间才慢慢的与你理论,苏甸说着磕磕下楼来,略略端详一下厅堂说,唉,这晚风楼还是太小,得考虑拓一片较大地盘才是。维嘉劝我舍弃其他,专心做房地产,这倒是容易了,可这鼓浪屿和鹭港都是弹丸大的地方,单做房地产有啥意思?我回唐山,可不是为了做房地产!
妍婴不作声,苏刘氏一手宠着红铜熏炉,一手抚摸她那只胖乎乎黑白相间的猫,阿甸,不要折腾,这样挺好,这样暖和,大家都回来了,一大家子热热火火。呃,我的浴儿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快了,苏甸心不在焉,边吃饭边寻思,他决定进一步收缩在答哩的贸易,将大股资金先转美国花旗银行,再逐步调回国。他心里疼痛,这正是生意红火时候,回缩自己得心应手的贸易,想必伊丽在南洋也是要跳脚的,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儿。
想到伊丽他目眶湿润,草草吃完,到妍婴房里亲自草拟电报,妍婴跟进来,亦埋头飞笔誊写,心中诧异这份商业电报拟得如此之长,叙述又是如此之细,末了她说:老爷,我的确是不懂生意的。可你这是什么意思?正是赚钱的时候你回缩。
苏甸突然恼道,不懂生意就不要插嘴嘛,我自有我的打算。
妍婴只得微微一笑,苏甸倒觉得有些歉意了,说,这叫见好就收懂不懂?少顷他叹口气,不见好也得收啊,这红毛就生生不让我们过好日子,而我现在唐山,鞭长莫及,妍婴啊,我这可真是左右为难哪。
妍婴仍微微笑着去给他倒咖啡。
苏甸埋头将电文又看了一遍,命听差去邮局发了。他坐在紫檀椅上,只觉得冷硬的椅背硌腰,心中一凛,这趟出门,维嘉口口声声说他老了,你比他还大两岁呢,你是不是也老了呢,维嘉说过五十就应该知天命,不宜事必躬亲,你恐怕没有这个命,你还有很多事未做呢!
这唐山事务比南洋还不省心,一年到头战事不断,你哪方都得罪不起!
从不言输的苏甸心烦意乱,烦到极至,突然决定不再想了,想想今天穿什么衣服吧,他站起来在穿衣镜前后踱步,腰间还算结实,肚腩却有些松弛了,他正想着是否要将日常穿着的西装换了宽松长衫,妍婴进来了,亲自将咖啡端到他面前,苏甸说何必如此劳碌?这些事儿让丫环做就好,我们到黄楼走走?
要去黄楼你去,我何必惹火烧身?
有我在,你怕什么?
妍婴笑了一下,苏甸说你笑什么?去柜里替我找件长衫,妍婴抿着嘴取出才做不久绸缎丝绵袍,苏甸试着走了几步,是舒服多啦,皮带马夹领带统统可以去掉的。
他换上粉底皂靴,顿时觉得身轻似燕。他解嘲道,以前在南洋为了穿西服剪辫子,要朝红毛递申请呢,现在看起来,长衫马褂嫌罗嗦,西装革履亦麻烦,犹其是这劳什子皮带硌得肚皮生疼,倒是这一领长衫,一了百了,解决了全身心问题。
妍婴见苏甸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就说,还有哔叽中山装呢,要不要试一试?苏甸慌忙摆手,不要不要,系那扣子还不是跟领带一样,闷得慌,不系嘛,又不成体统,我现在年纪大了,裹裹扎扎东西越少越好,走吧走吧,早去早回。
去了还回什么?歇下就是了。
苏甸见妍婴笑容灿烂如花,一把将她拉过来,妍婴悄声道,小青丫头就在门外站着呢,苏甸道,你一个大家闺秀怕丫头?妍婴,你该不是嫌我老了罢,妍婴,我是整整大了你二十岁。
我怎么敢呢,老爷。
不许再叫老爷,妍婴,你整整跟我十五年了,难道还不知我要什么?
我是不知道。以前一年也见不到你一次面,妍婴气息急促伏在他胸前,瘫软如绵,苏甸不住地抚摸她丰润匀停的肩膀,你后悔啦,不许后悔,现在家里也只有你在生意上还能帮我一把,万万不许后悔,听见了?你要悔了我就再娶一个!
你要娶几房我可都是无话可说,妍婴仰面学他刚才的口吻:不懂生意就不要插嘴!
妍婴难得的娇嗔愈发激起苏甸浓厚的兴致,他炽热地堵住她喁喁话语,妍婴措手不及间望了一眼丫头刚刚关闭的门扇,倏地放纵了自己,苏甸来势凶猛,一石激起千层浪,刹那间一切都那样紧迫急促,燃烧到极至妍婴噢了一声,苏甸则再次全方位搂紧了她:
我还不算太老罢?!
妍婴脸色渲红,闭着眼睛呢喃半天才蹦出一句完整话来,我怎么老感觉像偷人?苏甸悄悄羞她,这末说你偷过人罗?妍婴抬头,潸然而泪下,慌得苏甸忙掳过手巾替她擦拭,你怎么啦?
你是男人,你不懂女人的,我算是你的女人,可我就是经常感觉自己偷偷摸摸。
唉,别说了,我明白。
明白就好,妍婴勉强一笑,苏甸怜惜地理一理她乌黑的头发,走吧,说要过去还是过去。妍婴整饰自己,泪痕点点,只得用粉均了均脸,拾掇一下就跟着苏甸出门,妍婴关照时伯道,门别关,我们一会儿便回来。冷风飒飒,拐过小巷又走了一段,苏甸捏捏妍婴胳膊,你不是说让我住那儿,怎么还回来?
妍婴说你当然可以住那儿,我不回来让香粉翻白眼呀,你说奇怪吧,她唯独跟我过不去!
黄楼大门没有关,苏甸信步上楼,见他重金聘请的家庭教师已经回去,元艺没人管束,混在丫头堆里嘻戏胡闹,就说,你怎么不做功课?元艺说我要睡了,明天还上学呢。苏甸生气地说,要睡就好好去睡,睡前如此混闹,夜里怎能睡好?你妈呢?
她去红楼了。元艺向来嘻皮笑脸,天不怕地不怕但就怕父亲,他已经跟着丫头走了,却又转回来怯怯走到妍婴身边,四妈妈,我要元普的书包,就是格子很多的那种,妍婴说我正缝着呢,过两天就好了。
元艺顿时缠吊在她身上,妍婴无奈朝苏甸一笑,这些古怪孩儿,放着你从上海买回来的皮包不用,偏偏都要我手缝的布包。
你可别太宠他们啦。
苏甸其实是知道妍婴不宠孩子的,苏姗与元普每天晚上,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因为与香粉磕磕碰碰的缘故,她有时对元艺就格外好些,好得苏姗元普要吃起醋来,近来分开住,她知道香粉不谙厨艺,厨子又是新来的,手艺生硬,所以一旦晚风楼有好吃的,就常常吩咐丫头送一份过来。
时钟响了十下。